“他和月舟的命缘线始终没有分开过。”
也就是说,司江度和月舟命中的姻缘从未断过。
“可知若是二者命中有缘,彼此的命数也会相互影响,或有达官牵扯权贵,亦有风流雪月债,总有以高带低的时候,可此番,仙魔之别大于天地,他们之间还牵连着。”
玉兰说话时五指稍稍合拢,却没握稳这两根命缘线,垂目而看,长睫上都染了微光。
他说:“我恨江度,却一直都想不明白为何到了这步,月舟和他的命缘线还能牵连着,但今日,我或许明白了一些。”
谢逢野这才听明白了,问道:“你是想要用命缘线来给他们两个留一丝生机?”
玉兰点头:“可以一试,除非……”
正中谢逢野心事。
除非月舟不管不顾,而江度也早已存了死志,那不论他们再做什么,都是于事无补。
谢逢野就当自我安慰,他对玉兰说:“不会出事的,放心。”
玉兰不知想到了什么,慢慢垂下眼,说得很轻,几乎要听不着:“我不会让他们出事的。”
“这么大的动静,还不见天兵来增援。”有几名恢复好了的仙官来到冥王面前,“此番天道发作至此,却不知,道君和天帝何在啊。”
好了伤疤忘了疼,在冥王面前,明里暗里都在讽刺道君和天帝不作为。
谢逢野闻言只冷哼一声,但笑不语。
玉兰更是紧紧地握着命缘线,连眼神都未施舍一个。
孟婆稍后便呛声道:“你们还是担心担心自己今日能不能从这里活着出去吧,个个都人模狗样的,遇着事都是蜡枪/头。”
神仙们刚拧眉头要反驳,却听震响于头顶荡开,余音可碎山河。
此势汹涌,连光都碎了。
谢逢野呼吸一窒,猛地往前踏了几步,眼睛都要瞪裂了。
玉兰也紧紧地跟着他,道了声:“不好。”
这是他们两个最不愿见到的场面。
幽都上下瞬时失去了所有暗色,连谢逢野一身玄衣都被光亮打得辉腾刺目。
如此强光,闭着眼都觉得刺目,莫要说直视过去。
月舟放出了本相,金凤扬首,唳鸣喝天。
金光冲天而起,尾羽上腾着血色火焰,顺着凤凰优雅的曲线一路烧向旋转不停的天道光符。
须臾之间,赤色便如野火燎原一般,展开在幽都顶端,火光灼灼,像是要把天都烧破个洞才罢休。
若是不得不为,修成了人形的神仙们鲜少会放出本相来搏。
谢逢野上回于百安城幻境中遇到江度,破釜沉舟之势,才不得不放出自己的金龙本相。
那时尚且算得谢逢野全盛之势,可如今的月舟身魂残破如此,又怎受得了放出这本相?
不敢再多想,谢逢野腾空就要冲上去强破江度的法障!
玉兰紧跟其后,用灵光催动月舟和江度的命缘线,一路追至法障面前。
谢逢野已使足了力气狠狠地砍劈砍了几下,可依旧难破江度发障,最后连破世剑诀都召了出来,身后瞬时排列开千万道光剑,齐齐指向江度的法障。
剑诀应召而去,本刻劈天破世之剑意,才触上江度的法障就如飞雪投海一般无声无息地没了结果。
谢逢野胸腔中焦躁一片,挥手散了见月,而扑身过去用拳头捶打,发了疯一样地喊。
“月舟!住手!!我们一起啊!!住手!!”
“江度!司江度!”
“让我进去!!你们当这是谁的地界!!”
“本尊是冥王!!你们想死给谁看!”
他越喊越没章法。
直把嗓子眼喊得腥甜发痛,光幕里的那两道身影还是不肯回头看他一眼。
与此同时,留罪岛的钟也疯了,只管于千万里外送来哀声,一响比一响更沉,一音比一音更远。
悲壮之气充斥天地之间,能把世间所有湖海都烫得沸腾起来!
谢逢野拼尽全力的怒吼没有一句能传到月舟耳边,光尘纷扰,山摇地裂。
月舟始终张开双臂,道道金光擦过他的身旁,那身形被勾勒得枯槁单薄,瞧得辛酸不已。
“老怪物……”谢逢野喉咙嘶哑,恨自己破不开这法障,只能死死地盯着里面的月舟和江度,眼睛都不肯眨一下。
他像是张了口,而耳边尽是乱响钟鸣,以致于他说了什么,连自己都没能听见。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残光如落花,轻飘飘地从那金色凤凰身上凋零,变成瞧不见的风,融进火里。
那些火却长长久久地烧着,生生将天道那些光符咒语一笔一划地烫成烟,再散进虚无阴黑之中。
终于,一切都停了下来。
玄色慢慢地铺回幽都顶上,谢逢野手臂还悬在法障前头,拳头捏得死紧,却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绝望像山一下拍过来。
离身的本相凤凰没有再回来,千万里之外,昆仑虚上留罪岛的钟,敲完了最后一下,还天地以沉寂。
谢逢野面前的法障渐渐变薄,直到散去。
它消逝得那样快,都来不及让风推一把。
幽都上空,哪里还见得到江度和月舟。
只有光尘在漫天浮着,又无谓归处地缓缓落下。
安静了下来。
静得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又听钟响。
想来留罪岛的钟刚才就把自己撞碎了,却没能留住主人。
这次响的,是不世天的钟。
一声而已,千重万重,荒凉的铿锵。
以此昭告三界,有位神仙殒命。
此响悠远荡开,一直撞进了幽都的黑暗深处。
谢逢野先动了动手指,才将手臂无力地垂下,恨不得自己什么都没听见,连目光都麻木地追着那些散落的光尘一路向下。
看到幽都鬼众们默声抬起双手,试图接住些什么。
他们面上带些茫然,偶有互相对视,像是在问:“神仙也会死的吗?”
“会啊。”
许多年前,曾有个神仙这般当面回答过冥王。
彼时他还是个不晓世事的龙娃娃,成天被昆仑虚里那个神仙折腾作弄。
那天难得晴光大好,老怪物终于愿意带着小龙到不世天去逛逛,远远瞧见金钟隐现于云端。
小龙不解,指着那处问道:“那是做何用处?怎么从来没听过响?”
“有什么新鲜的。”那神仙身边尽是缭绕灰雾,迷迷蒙蒙得瞧不真切,嗓音却透亮又清澈,凡是说话,都喜欢带着三分笑。
他说:“那可不是个好东西,它要响了,必是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小龙皱皱鼻子傲声道:“我兄长,青岁,那可是天帝,有他在,什么事都不会有的。”
“也是。”昆仑君难得没有笑他,轻声慨叹,“许多年没有听见这钟响过了。”
“你又在诓我,你什么时候听过它响?”
童声稚嫩,老神仙没有要隐瞒的意思。
“之前,有神仙陨落的时候。”昆仑君笑意减了几分,嗓音里带着许多沧桑回忆。
小龙更不解了:“神仙也会死的吗?”
那些向来缭绕不歇的浓雾仿佛都被这一句话问得停下了,半晌,才听昆仑君沉沉地回:“会啊。”
“谁都会有那一天的,我也会。”
小龙听得不太开心,探手进灰雾里揪住衣袖,把老怪物扯走,不悦地呲着嘴数落起长辈来。
张嘴说话时两个小尖牙若隐若现:“你才不会死的,乱说话,呸呸呸!”
浮光掠影,如今回想起来,都成了寂寞。
又记挂着那些温情。
谢逢野牵着嘴角笑了下,却让那些温热有路可走,咸意在嘴里蔓延开。
他才怔怔地摸上脸侧。
可冥王此身生来就没有心,整个胸腔之内,都是空落落的疼。
忽地感觉掌心处有什么东西,再放下手来,见到了一枚玉扳指。
骨留梦赠有情人,成双成对。
先前谢逢野烧了江度那一个,如今这个,是月舟留下的。
谢逢野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又是怎么送到他手里的。
尚未等他想清,又是一声钟响,相似的沉闷,重重地撞进幽都。
下方诸神妖鬼不住地惊呼起来。
岂有这样的事,一天之内两位神仙殒命!
谢逢野忽地转头,漫天昏光浮沉。
他没能找到玉兰。
第107章 风静
这一天足以载入仙史,字里行间皆为惊奇。
微光浮现,先前被天道威压打散的冥灯正在缓缓重聚,石碎砖断也陆续归于原位。
乱局一场,都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只是,自上次玉兰以俞思化之身在幽都催动了浮念杖之后,才见千万里浮屠花海盛开,其景盛大,映照无尽玄冥。
上次花开,是为玉兰亲至,因他心向裤衩而催得浮屠盛放。
这次……
幽都之内,赤色鲜艳一路蔓延至瞧不着的地方,风急躁地吹鸣于耳侧,掠过花海。
目所能及之处,万千灵光争流。
唯独瞧不见玉兰。
谢逢野纵着风,连稍微往旁边偏一点都不敢,生怕一个错眼就要漏看什么。
幽都此刻唯有风声,神鬼妖都默默地抬手向上,他们心知肚明刚才发生了什么。
是天道发了疯,突然要一举杀了此刻幽都里的所有存在,哪管你是神仙还是鬼吏。
此威压之悍猛,连冥王都招架不住。
是昆仑君,那个久不露面的老神仙以身殉道为他们挡住了这一劫。
所以,明知无用,他们也在试图留住月舟和江度已经散去的灵光。
他垂在身侧的手无力地收拢又松开,说不出想要抓住些什么,连自己的神魂都像是跟着月舟和江度一同碎了,几次失了平衡,在风里踉踉跄跄。
事情来得太急,后悔愤怒焦躁地在身子里冲闯,像潭深不见底的沼泽,行差踏错,连抬手迈脚的力气都没有了。
月舟以仙陨阻止了天道乱劫,谢逢野阻挡不住,这会又想起灵光才乱时,玉兰还带着命缘线跟在他后头。
他神色坚毅地说:“我不会让他们出事的。”
要怎么做,是怎么打算的?
谢逢野恨自己都不会张口问一句,直到不世天上钟声残响渐渐消散,今日之内陨落了两个神仙也成为不可改变的事实。
月舟什么都没有说,留下的骨留梦被谢逢野握紧,恍若有千斤之重。
他才想起战前玉兰用一吻将真身渡进自己体内,抬臂去探魂台时,指尖带着抑制不住的颤。
若是魂台中搜寻不到……
忽地平地起风,搅乱这边一腔慌乱。
光现于顶,遥遥高挂幽都黑穹,却并不刺目。
像是有月光于今时路过瓢泼遍地银白,辉明萦绕之间,烟绿轻衫随风舞动,尾摆末梢处,尽是柔和。
玉兰轻阖双目,双臂分别向身体两侧挥开,手指各绕一根灵线。
同他手臂的放松优雅不同,这两根命缘线拉扯得直挺,一直往下坠去。
与此同时,刚刚自法障之内纷纷落下的光斑应召而起,轻轻脱离一双双接住他们的手掌,不急不缓地朝着灵线飞去。
金红和幽蓝两种灵光在半空中交汇,擦肩,相拥,再各归一处。
直到收集完所有散落的灵光,那两根命缘线才缓缓缠绕向上,回到玉兰手中。
同先前一样,诺大幽都之内,只闻风声。
下首诸多神仙亦或是鬼吏们连收回双手都忘了,吃吃地看着在浓墨玄冥之上银辉满身的月老,看他是如何催动法诀,用命缘线来拢住昆仑君的残魂。
或许,也有注意到成意上仙这番连那魔头江度的残魂也一并收了。
可似乎并未有谁觉得此举不妥,更听不见质疑。
他们只是半张着嘴,却说不出话。
谢逢野也是如此。
又是一次浮屠花开,又是玉兰带来的光。
他于此战中本就消耗了太多,如此违逆道令使命缘线来收集残魂已是难以支撑。
玉兰身子一歪,顿时坠了下来。
光幕如泼,层叠铺展。
他带着残影划破辉亮,身边萤尘缭绕,像片无所畏惧的叶,奔赴等待良久的秋。
此景无可复制,像是他此身此魂,本就属于幽都。
“上仙!”
“成意上仙!”
惊呼尾音尚未平息,谢逢野已腾身而去稳稳地接住了玉兰。
恍然间,谢逢野想起于百安城姻缘铺前同玉兰今世的第一次见面。
彼时他见俞思化浑身阴气缭绕,只当这个凡人怕是身来就带着上辈子未散的阴魂,一路追到了阳世。
以为他是个有鬼缘的。
可先前瞧的幻境中,分明说玉兰本就应当临幽冥掌境。
何以登了浮念台做那姻缘神,结果让他谢逢野取了万世幽怨来做这冥王?
隐约有个身影要出现,偏偏此时就是想不起来。
谢逢野无暇回想下去,玉兰此战损了太多灵力,耽搁不得。
穿过层层仙僚时,谢逢野更是顾不得和他们再虚与委蛇什么,好在彼此都是识情知趣的,即便迷茫都写在脸上,也都各自让路。
神仙们谁也没挪动步子,依旧在幽都门前互相交换眼神。
半晌,才想起他们此番来幽都的目的。
为什么来的?
不是为了冥王拘了月老,还私自绑了整座浮念台来!
天帝不管,道君不在,他们自是要来替不世天的神仙主持正义!
可来是来了,骂也骂了。
冥王只管弄个法障罩在幽都上空,却迟迟不肯现身,末了怎么着?
末了那为祸三界万千年的江度来了,还带着魔族大军,兵临幽都。
谁也料想不到江度竟有这般修为,才稍微抬手就压制得各位仙僚难以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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