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避开下一波追兵,青岁带着小龙重新换了一处藏身之地,几天过去,他体内灵力终于缓缓复苏。
随着灵力恢复,青岁总是长久地望向万阳府的方向。
思乡之情原来这么苦。
但他明白,回不去了。
万阳府沦陷在他面前,龙族遭遇浩劫,这只小龙,是他唯一的亲族了。
龙族幼年都会养在龙源池附近,直到“云翔”那日,才算得具备独立生存的能力,才能被称为一条大龙。
可万阳府没了。
青岁还很小,不及云翔,所以他允许自己短暂地沉浸于悲伤。
在那个无人知晓的时刻,年幼的青龙放下不成熟的坚强,把身子蜷缩起来,压抑着啜泣了许久。
小龙不知道他的悲伤,颤着要抱抱。
青岁睁开泪眼望向这个一无所知的小龙,正不知所措地用小小的身体依偎着他。
这样干净无辜的生命,平息了青岁许多哀伤。
至少,他和这个生命相逢在那场劫难里,旷野无边,他们还能相互取暖。
族中长辈都命陨了,无人可授名于他。
“谢逢野。”青岁呢喃道,“这就是你的名字了。”
他们是龙,长辈教过的。
龙会懂得感恩。
龙会珍惜同伴。
龙很勇敢。
*
离开万阳府,失去天精地灵所养,青岁第一回体会到了凡间生灵的艰辛。
这样的感觉新奇却又难捱。
五脏像是被一只手紧紧攥住,肚子总是在咕噜咕噜乱响,青岁不知道这是什么,却为此深觉虚弱与不安,艰难地忍着。
小龙则是莫名其妙狠狠地哭闹了许多天,最后恹恹地没了声,浑身滚烫,呼吸也微弱起来。
青岁想,他一定是受伤了。
可青岁不懂医理,试着给小龙灌输灵力也没用。
他小心翼翼地运用灵力,维持住自己的人形,衣衫破旧,身形清瘦。
接着,他又给小龙施了法,稳住他奶娃娃的样子。
青岁带着小龙去了山下的村庄。
人的气息越来越浓,炊烟袅袅,鸡鸣狗吠。
一切都是那样陌生。
谢逢野热得烫手,青岁忐忑地抱着他走进村庄。
村民们瞧这兄弟两眼生,不由一直盯着看,视线从四面八方毫无阻碍地投射过来,让他十分局促。
终于,一位慈祥的老婆婆走上前来关切地问他们从哪来。
青岁不会撒谎,但也不想说万阳府,只一个劲地说:“我弟弟伤了,弟弟受伤了。”
老婆婆看了看这个清瘦单薄的孩子,又怜悯地看向他怀中那个奄奄一息的婴儿。
她拍了拍青岁肩膀:“你跟我走吧,我看看能不能帮忙。”
青岁笨拙地道了谢,跟着老婆婆回了她的家,转着眼睛四处打量。
谢逢野被老婆婆接过去,检查了一阵。
最后她沉默地把谢逢野放到床上,转过头来看了青岁半晌。
青岁被看得紧张,甚至结巴起来:“我弟弟,他,他。”
“孩子。”老婆婆声音很轻,“你弟弟不是受伤了。”
怎会如此?
青岁下意识上前一步。
族中长辈说过,要是不爱动弹,就是受伤了。
不然,怎么之前都好好的,现在却这样呢。
青岁不安起来。
这份不安落进老婆婆眼里,她目光复杂了一瞬,随即温和地笑开:“你别害怕,你弟弟他……只是饿狠了。”
青岁愣怔:“饿?饿是什么?”
老婆婆听他这么问,面上闪过一丝惊讶,她目光在青岁身上停留片刻,仿佛在思索些什么。
那双饱经沧桑的眼里,带着许多当时的青岁难以分辨的情绪。
悲悯、怜爱、心疼。
最后,融合为包容。
她说:“饿就是肚子空了,要吃东西。”
青岁好奇起来,刚想接着问,他的肚子就再次咕噜咕噜叫起来。
他仰起头,指着自己的肚子说:“我也是饿吗?”
老婆婆轻轻点头,笑道:“是的,你也饿了。”
青岁看了看床上的那个襁褓,紧张地问:“ 饿能治吗?”
她就这样又看了青岁半晌,最后低低叹了口气,轻轻抚了抚青岁头顶:“能治,你在这乖乖等我。”
青岁喜欢看这个老婆婆笑,她笑起来,和龙族那些长辈一样,很安心。
他点了点头,去床边坐下,紧张地盯着谢逢野。
屋子外面很快响起东西碰撞的声音,还有水哗啦啦的声音,更多的是青岁从未听过的奇怪声响。
没多久,一股味道飘了进来,青岁闻到之后肚子又叫了起来。
这味道让青岁想起龙源池边闪闪发光的灵草,还有雨后云霄林里树木之上那些味道,可随着味道越来越浓郁,他的肚子开始剧烈地响起来。
他困惑又不安地捂住肚子,希望能借此挡住那些声响。
可越是想挡,那种莫名的感觉就愈发强烈,像是肚子里有什么东西在腹中翻腾,急切地想要得到满足。
青岁不知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
族中长辈教过,不能轻易受伤,受伤意味着疼痛。
青岁困惑地看向自己的肚子,甚至恼怒起来——他竟不知自己何时受了这么重的伤!
直到老婆婆端着两份冒着白气的东西走进来,那个味道顿时充满整个房间。
随着她靠近,青岁感到自己的伤势越来越严重,甚至头晕起来,本能疯狂驱使着他去拿老婆婆手里的药。
他想,这个老婆婆本事通天。
“快趁热吃吧。”老婆婆招呼他。
青岁重重地捂住肚子,坚定地说:“弟弟。”
老婆婆笑道:“好,我治他,你治自己,我们一起,好不好?”
青岁终于点了头,来到桌前,看着那份热气腾腾的药,笨拙地拿起勺子,张开了嘴……
就被烫到了。
舌头痛麻一片,青岁忍住了惊呼,却没能忍住眼泪。
老婆婆看在眼里,耐心地教他,要吹一吹。
青岁照做,当第二勺药进入嘴里时,前所未有的舒适瞬间席卷了他全身。
温热的药在舌头上软软散开,柔和不已。
龙族是不需要吃东西的,他们生养在万阳府,有天地灵气养着。
除了受伤需要用药物辅助灵力,可那些药都很苦。
不像这样一口能吃到愉悦和满足。
青岁感受到暖流缓缓滑入腹中,那种一直折磨他的空虚感瞬间消失,仿佛魂魄终于归位。
人间竟有如此法术!
他难以置信地仔细查看这份白乎乎的药,再转头去看老婆婆。
婆婆正耐心地一点一点喂着谢逢野,察觉到孩子的打量,笑着跟他说:“慢慢吃,不够还有。”
青岁用力地点头,有些迫不及待地舀起第三勺,正要大口吃下时,他想起龙族长辈教诲,勺子也猛地悬在半空中。
长辈们说过,被帮助时,要礼貌,不能胡来。
青岁意识到自己有些失礼了,但他不知道在人的地界里,表达感谢说谢谢行不行得通。
他小心翼翼地搁下勺子,再次转向老婆婆,声音有些怯:“谢,谢谢。”他停顿一下,补充道,“药很好吃,你很厉害。”
老婆婆这次没太多意外,温和地说:“不用谢。”
青岁看她接受了自己的感谢,稍微放心了些,但还是有些不确定,犹豫地问:“我可以继续吃吗?”
“当然可以。”
得到允许后,青岁重新拿起勺子,自以为礼貌地、狼吞虎咽地吃完了那碗药。
*
青岁在老婆婆这里一呆就是三年。
他学会了怎么当一个人。
言行举止,人界风俗习惯,甚至写字。
老婆婆对外说收留他们做孙子,青岁适应了人的生活,谢逢野长得很快,已经能走能跑,但始终不开口讲话。
他只黏着青岁,小手揪着青岁衣服下摆,走到哪跟到哪。
对于这兄弟俩,婆婆从不多问,万般讲究一个缘分从容。
“包子做多了,你给隔壁王婶送一些吧。”
那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午后,青岁接过竹篮转身要走,谢逢野立即紧紧地抓住他的衣角。
依旧不说话,所有心思全写在眼里。
青岁笑着摸摸他的头:“好,一同去。”
可是,岁月无常,常变常新。
三年,青岁每夜都在暗自修炼,时刻检查自己和谢逢野身上灵力可有松懈。
平静维护得如履薄冰,一朝打破却轻松不已。
才敲了王婶家的门,天色忽地昏暗下来。
杀意铺天盖地,妖魔入村,寒意凌人。
眼看就要出人命,青岁再也顾不得遮掩,睁开龙瞳,灵气大作。
凭借九百多个日夜的秘密修炼,他勉强能于妖魔周旋,但对方数量众多,落入下风似乎不可避免。
稍有力不从心,就被利爪划破脸颊,青色龙鳞也因为受伤而片片浮现。
他听见有人在倒吸凉气。
还有人隐隐喊了几声“妖怪”。
青岁不敢分心,可逐渐力竭不敌。
白影再次现身,依旧一身魔气,依旧一言不发。
随手一抬,清楚所有妖魔。
青岁站在众人视线中央,环视一圈。
也看清了大家眼上的恐惧。
“妖……他是妖!”
“我就说这孩子看着不吉利!”
白影一动不动浮在青岁身边,好似在看戏。
谢逢野跌跌撞撞跑过来,紧紧抱住哥哥的腿。
青岁最后朝老婆婆的小院深深看了一眼,蹲下身,示意弟弟趴到自己背上。
他背着谢逢野,捡起那些被踩烂的包子放回竹篮。
耳边听见的话越来越难听,青岁缓缓站起身。
他平静得像是自己压根就不会难过,说:“我会走。”
龙是勇敢的。
他只允许自己有三年前那一次不顾一切地啜泣。
青岁一步一步走出村子,没有回头。
他走进山林,四周景象渐渐变得陌生,而那道白影也没有消失,一直跟着这对兄弟走进暮色。
找到了一个山洞,青岁把谢逢野安置在里面,回身面向白影。
好似一切又回到了三年前那个夜晚。
青岁知道若是泄露了龙气之后,会等来什么,所以他可以笃定,自从来到这处,他从未泄露过。
即便在最开始那段不熟人事的时光里,青岁也是少说少错,村里大家只当这个孩子家世艰难,寡言一些倒也正常。
若今日这些妖魔和当年血屠万阳府的是同一拨,怎可能这么长时间里都没有动静。
如此乍然现身,想必……
青岁问:“有人要屠尽龙族?”
面对这个白影,两次无声相救,却又不指点迷津。
青岁分明可以问他是谁,或着问究竟是为什么。
但现下,这些都不重要了。
其实问出口时,青岁甚至都没指望这个来去无形的白影当真会回答。
出乎意料地,白影开口说话了。
“你们的危险不止于此。”
那声音沙哑得像是含了一把沙子,仿佛很久没使用过。
青岁问出了最大的疑惑:“你为何要救我们?”
白影沉默了一会,然后缓缓说:“因为有人想要你们死,但有人用命在护你们。”
青岁追问:“是谁?”
白影转过身,消失在夜色中,单方面宣布谈话结束。
青岁:“……”
当夜,青岁在山洞内外设下法障护着谢逢野,等他睡着之后再次借着夜色掩护,回了村庄。
回到那处小院,站在窗前瞧了瞧。
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他心跳得很快。
再次相见,婆婆脸上却没有多么惊讶,仿佛早已料到青岁会回来。
“你这孩子。”婆婆如此说,却没了下文。
“婆婆。”青岁郑重不已,“我不是人,但我和弟弟从没有想过要伤害你,伤害大家。”
屋里一点烛光昏黄,婆婆叹了口气:“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青岁微微瞪大了眼,就听婆婆继续说:“可是,你们是不是人又怎么样呢?你是个好孩子,婆婆喜欢你,也心疼你。”
青岁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喉头哽得难受。
婆婆取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小盒子,递给青岁,里面躺着一块玉,还有一些散碎银钱。
“我儿女去得早,留我一个人独活了很多年,婆婆也感谢你们陪在身边,像是凭空得了两个孙子,这可是我捡了大便宜呢。”
“当年啊,你带着个奶娃娃来到村里,什么都不懂,老婆子我就想啊,这样的孩子,要是我不疼你,那你可怎么办?”
”婆婆……“青岁心里酸痛得不像话,婆婆硬是把盒子交到他手里,拍了拍他的手背,示意他别难过。
“总是要告别的,别难受啊。”婆婆说,“就算没有今天这事,老婆子我也没多少年好活,本来,还想着多照顾你们几年,说不定还能熬到你取了媳妇,再给你这块玉呢。”
青岁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紧紧地抱住了婆婆,感受着在自己后背一下又一下的安抚。
“去吧,以后万事当心啊。”
青岁用力点头,后退两步,跪到地上,用人间的礼朝婆婆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离开婆婆家,青岁没有直接离开村子,而是悄悄来到村长家,再大张旗鼓地破门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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