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奈何桥边热闹,鬼众们正拉着新来的生魂打探人间趣事,听了这话齐齐转头过来,面色皆为一言难尽。
有次一段铺垫,所以到遇上了事,需要找个冤大头去人间寻尊上商量的时候。
小安自然首当其冲。
随他一道同来的,还有一只妖怪。
一只狐妖。
姑娘很了不起,听闻一路从东海之滨到了如今的西川,再顺藤摸瓜找到了百安城。
最后城隍土地皆断不了她这桩冤案,只好无奈提议:“要不您下去问问幽都的各位大人?”
她自是下幽都狠狠热闹过一场,顺便和孟婆一见如故,当场拜了金兰之交,姐妹俩整日醉酒于奈何桥边,好不痛快。
看得梁辰脑瓜子突突,沉着气告诉他:“姑娘这事实在诡谲,不若还是去找我家尊上。”
她醉意之下欢快应了声好。
如此,又被送了回来。
想她千里迢迢东奔西跑,没得个结果不说,如今被带到传说中的幽都冥王面前,还被冷嘲热讽了一回。
要说,也怪她时运不利,谢逢野正是恶心着白迎瑕的关键时候。
早起还和俞思化闹了个天大的不痛快,如今小安又带了个狐妖来。
如此泼天狗血大运,实难令人展颜。
“开口闭口就是月老,你是不是喜欢他啊?”狐妖蹙着眉,头顶上的耳朵一晃一晃的,表示着主人的不耐烦。
她又问了一遍:“你们到底谁能帮我?”
“该找谁找谁,我不信佛。”谢逢野冰凉凉地拒绝。
狐妖反而笑了:“我来之前,你们幽都那个二把手也说过你会拒绝我。”
事关梁辰,谢逢野转眼看向她。
“但他还说了另一个事情。”狐妖一族皆是长眸细眼,但奇也怪哉,她脸上却没有那些优雅魅惑,反而不知是在何处摸爬滚打过,砌了一身侠女气。
“我叫白迎笑。”
谢逢野嗤笑一声:“我管你叫什么。”随即一顿,面上惊愕闪过,“你不会是那倒霉玩意的姐姐吧。”
白迎笑点了头:“我是有这么个弟弟。”
接下来一切都顺其自然地和谐起来。
原来,白迎笑自小被族中当做未来仙长栽培,结果剑走偏锋地栽出了一个格格不入。
小时候最喜欢那些仗剑江湖快意恩仇,于是长大后就留书一封溜了出来。
本来算得顺风顺水逍遥自在,直到误入皇城。
“我真的能被气死!”即便她如今身形缥缈不明,一身力气却是真材实料的。
她“哐当”一声拍了桌子,惊醒酣睡的用玉。
“那蠢货只看了我一眼,当场就被吓丢了魂!可这能怪我吗?天道却判了我谋害凡人!害我至此!”
谢逢野听到这里,正眼看去,见白迎笑果然身魂损得厉害。
而她口中那个“蠢货”正是如今药石无医的百安城的城主家那个金贵公子。
用玉难得听懂一回,过去用爪子扒拉了几下白迎笑的绣鞋。
白迎笑弯腰去看它。
用玉:“可是他们家的人说他是因痛失所爱抑郁成疾啊。”
“笑话!”白迎笑刚想发表意见,又顿了顿,弯身下去把用玉抱到了桌子上,好让它一同参加讨论。
“痛失所爱就非要殉情而亡?就非要抑郁成疾?”白迎笑挥臂指向谢逢野,“冥王不也活得游手好闲的。”
她实在太敢说了。
这下有耳朵的,长嘴巴的都不吭声了。
谢逢野眼角抽抽,且耐着性子问:“你们如今这些妖怪,真的就,哪怕一点点敬畏之心都装不出来吗?”
白迎笑答得快:“我们装作害怕能让你们当神仙的多长几两脑花?”
小安已然把脑袋埋到了桌子下面。
还未听冥王回应什么,白迎笑接着说:“而且,听闻这城主为了给那个蠢货搞什么冥婚,要拿家中宝物出来相赠。”
“那宝物你总该知道吧,叫“参归”的。”
“不就是你百年前历了场情劫,玩丢的那颗心吗?”
白迎笑歪头问:“你隔壁那俞少爷不是去操办了吗,有什么奖赏他没告诉你?”
这姑娘太会说话了……
谢逢野沉默地看着她,心中是狂风骤雨夹杂风雪霜寒。
好了,现在是个会说话的都晓得这件事了是吧。
“失魂之症好解,届时他的魂一回来,你自然就能清白,我还能把心找回来,确实不错,但……”
白迎笑爽朗道:“我亲自把那孽障白迎瑕绑来让你揍一顿,这个算在我头上,你不算乱用神力欺凌弱小。”
谢逢野满意了:“上道。”
小安仔细地记下了这次神与妖之间坑弟的重要谈话。
用玉则皱着脸问:“命比弟弟重要吗?”
白迎笑一脸莫名的看它:“那不然呢?”
用玉不理解,然后转头去问谢逢野:“可是,你昨天拒绝了城主,今天跟俞少爷吵了架,现在可要怎么插手这件事啊?”
它问得真情流露,它还是很喜欢这个给它吃住的疯子冥王的,它希望他好。
谢逢野闻言,和蔼地摸了摸它的脑袋,笑得恐怖至极,“我自有办法让他先来找我开口。”
于是当晚,俞思化的屋门被一只狗爪挠开。
用玉眼泪汪汪地问说:“他说我要是劝不动你,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没有饭吃了。”
“求求你,管管狗。”
第34章 乱场
用玉竭力扬着脑袋,豆豆眼挂着两痕清泪,显然委屈得不得了。
俞思化更是哭笑不得,他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从一只狗崽脸上见到如此委屈的神色。
一人一狗对立良久,用玉看他没有请自己进去的意思,泪花泛滥地问:“是因为我们还不是朋友,所以你不愿意让我进屋吗?”
它抽抽噎噎起来,眼见着就要开嚎。
“可是…用玉不知道怎么交朋友哇。”
“我只是没想到今晚会来客人。”俞思化忍不住笑了,蹲身下去问它,“你叫用玉?门槛有些高,我抱你进来吧?”
“但是……我这好像也没什么你能吃的,狗能吃糖吗。”
丧事铺里屋布置得十分素净,白帘上几点墨竹,进去便只有一桌一床,靠墙摆了柜子,满满当当塞满了书。
“狗不能吃。”用玉不懂这些,它嚼着饴糖囫囵地回:“但我是妖怪,冥王给我取了个名字,叫小古,我不喜欢。”
嘎吱嘎吱。
“唔……如今他既然要同我恩断义绝,那这个名字也是不能再用了。”
嘎吱嘎吱。
“我们用玉一族都是很讲义气的,可是没人教过我要……”它打了个奶嗝,长舒一口气,莫不在乎地说,“要怎么交朋友,所以吃饱才是最重要的。”
俞思化眼睁睁地看着桌上那些糖纸逐渐堆成小山,实在有理由怀疑谢逢野这是派狗崽光明正大地打秋风来了。
他想了想,问道:“他让你过来劝我什么?”
用玉咂咂嘴,腼腆道:“我给忘了嘿嘿。”
俞思化:“……”
尽管如此,他还是留下了用玉过夜,还贴心地给它准备了一团毛茸茸的小窝。
给用玉看得直呼感动,大有要当场改换契主的意思。
可它兴奋劲没能持续太久,便懊恼地垂下脑袋。
“怎么了?”俞思化背对着它给自己铺床,忽听一直絮絮叨叨有说不完话的狗崽安静了下来。
用玉垂着脑袋胡言乱语:“我已经跟他结契了,这辈子只能嫁鸡随鸡了。”
荧烛熏暖室,狗崽头上举着毛绒绒的失落。
俞思化被它逗笑,好奇道:“为什么?你们这一族不能反悔吗?”
用玉诚恳回答:“可以是可以,但我还是想帮冥王完成心愿。”
“你刚才说,你们这一族若是要帮人达成心愿,是要付出灰飞烟灭的代价。”俞思化不解,他忍不住蹲下去轻柔地抚了几下狗头,“你不害怕吗?”
用玉朝他眨了眨眼,说:“冥王也问过我这个问题。”
它随即想到谢逢野那般极度欺负狗的威胁行为,又晃了晃脑袋,然后用爪子撑坐起来,正经不已地抬起头来,目光如炬。
“可是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替别人达成心愿呀。”
“至于是活着还是灰飞烟灭,我也没死过呀,我为什么要害怕自己不知道的东西呢?”
俞思化怔然片刻。
他之前见过谢逢野揣着这只巴掌大的狗崽出门遛弯,也晓得它只是一个无身无形的妖怪,如今不过是贪食人间几味香甜,才附魂魄于狗身。
可就是这般连附身都只愿意去找身死之物的妖怪,活着的意义却是用命去换一个同它毫不相关的愿望。
他眸光柔和下来,轻轻地拍了拍用玉的脑袋,温声道:“你很了不起。”
“用玉是最了不起的!”用玉欢快地露出两排小白牙,连坐姿都变得骄傲起来,似乎得此一句称赞让他重新信心满满。
“我一定能帮冥王完成心愿的!”
俞思化不喜欢背后语人,也不打算去问谢逢野有什么念念不忘的心愿,只是好奇:“他动不动就威胁你,脾气还不好,你为什么还想要帮他呢?”
“唔……”用玉砸吧砸吧嘴,严肃地思考了会,才回答:“因为他总是在难过啊。”
俞思化没料到是这种回答,惊讶道:“可是,世间每个人都会难过啊。”
“不对,他不一样。”用玉考究地摇了摇脑袋,“因为他是神仙呀,神仙的悲伤难过不会被同情,是很不值钱的东西。”
说到这,用玉骄傲地笑了起来,并且蹩手蹩脚地拍了拍自己胸脯:“但是没关系!小古,不对我现在暂时跟他绝交了,用玉会用实际行动证明!有狗会同情他!”
俞思化因这个活宝笑得合不拢嘴。
但狗崽喜怒转变得极快,还没骄傲多久就垂下耳朵:“可是,他真的很可怜啊。”
“他喜欢笑,所以大家好像都觉得他没有那么孤独。”
“他是我见过最苦的神仙。”用玉回忆着咂咂嘴,“你都不知道,他淌下来的汗都是苦的。”
话题在不知不觉见走向了岔路,俞思化扯出个笑来,无声地替狗崽把小毯子盖上。
忽地想起那个在垂垂柳荫下默声捡东西吃的影子。
阳光铺洒而下,将他那些束手无策的无家可归照得分明。
真的没有人同情吗?
他有些睡不着了。
用玉吃得有些撑,在小窝里滚来滚去地睡不着,它忽地惊喊:“我想起来了!”
俞思化翻身过来看他:“什么?”
“他让我过来劝你最好识些好歹,早点去跟他服软,多求几次,他或许能帮城主家公子治病。”
黑暗中,俞思化默了会,才说:“这确实是他能讲出来的话。”
但今夜没能给他留多少安静的时间,那只叫小古的妖怪一直在跟俞思化讲话,说得好笑逗趣,像是要将他这么些年没能真心发笑的时光都弥补回来。
他们一直说笑到了后半夜,翌日被敲门声响起。
俞思化原本以为是谢逢野过来了,也没注意整理头发,匆匆披了件外衫就要去开门。
想他或许是来把狗崽带回去,又将小古揣在怀里。
门外却站着一个始料未及的人。
兵将整齐列队于这条并不宽敞的窄巷,肃静无声,端的是西北大营骠骑将军的威风。
俞思争向来眉目冷冽,此刻也一如往常。
没有什么寒暄,他直接说:“父亲管不住你,兄弟管不住你,非要出来做这生意,是吗?”
同二哥俞思明不一样,这个大哥自小就一门心思跟着武师父,比同龄的孩子多出一大截沉稳。
如今去了战场历练,再回来更是一身威威神肃。
俞思化当年被收留进府时,这个大哥就不爱同他说话,现在也是,见面只有斥责。
只是他一向瞒着俞家自己能见鬼神妖怪之事,所以从府里出来开间丧事铺子实在很难解释。
或许是将军的威严太过冰凉,小古遭了冷风迎面一吹,在俞思化怀里哼哼唧唧地醒了过来。
俞思化立刻捂了它的嘴。
这个动作引得俞思争漠然地去看,冷冷道:“自小便有咳疾,还跟这些畜生如此亲近。”
俞思化想也不想,猛地抬头说:“它不是畜生。”
自从被收养进了俞府,这算得上俞思化最出格的一次。
“玩物丧志,看看你自己如今什么样子,连衣服都穿不好。”
俞思争眼里却是一点波澜都没有,他伸出手臂,上面缠着厚实的臂缚,手上也戴着手衣。
他用命令的语气说:“把狗给我,然后跟我回家。”
顶上厚云之外不见太阳,似有暴雨将至,一丝风都没有。
碎尘被重重地压到地上,沉闷不已。
俞思化没有半分妥协的意思:“不可……”能。
突起一声巨响,将他最不礼貌的一个字盖下。
——隔壁的屋门炸了。
准确来说,是先断成了两截,然后下面那块像是不堪受辱一般委屈飞出来,再不偏不倚地砸向了俞思争。
“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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