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江书不说话了,面上那些欢快一点点沉了下去:“你们……”
谢逢野这才想起来,山蛮子哪会这么弯弯绕绕地开玩笑打趣!
便听她接着说:“怎么像变了个人似的,还是两个人对掉了那种。”
柴江书叉腰问:“有什么瞒着我?”
谢逢野脱口而出:“没有。”
柴江书闻言,只是又看了他一会,随后无声去柜子里翻出盒药膏,叹气道:“就算有心事不跟我说,饭也要好好吃,受了伤也要好好治。”
谢逢野听得鼻酸,想伸手去接药膏。
柴江书却手腕一转,递去了那个树妖面前。
冥王的目光跟着那盒药膏一处,投了过来,成意搭在桌上手指蜷了蜷:“让他自己来吧。”
谁知柴江书重重地将药膏砸到桌上:“大冷天的别给我找不痛快,什么时日你们俩闹别扭!还嫌日子太好过了是吗?”
长姐的威严如海灌来。
成意当然记得柴江意从不忤逆姐姐,更不会眼睁睁看着山蛮子受伤而置之不理。
他只好拿起药膏去到谢逢野面前,郑重地宣布:“我现在要碰你了。”
第44章 族长
自从那日迫于无奈被碰了脸,冥王两天都没跟成意说话。
天天言说要出去找肉吃离开家,柴江书不在,两人就一前一后地顶着风雪往前走,若非柴家族长闹上门来,估计他们能一直沉默到良密回来。
掐指头算算,虽然百安城距今为止,受叛军封城之祸,又遭雪寒饥荒,已有数月。
虽不至于到饿殍遍地人间炼狱那一步,可天灾人祸面前,最强大的是人心,最为脆弱的还是人心。
莫说邻里反目妯娌成怨,半斗米粮都能叫血亲成仇。
其实,此处劫难已然快到尽头,良密回来之日,带回来清缴叛乱的将军。
只剩不到短短三天。
但没人有那通天的本事知晓命数,身在其中人人皆若蝼蚁。
柴氏族人挑了个风雪夜上门来,待谢逢野在外闲逛一天回家时,他们已将柴江意逼在祠堂里对峙了快一个时辰。
这是山蛮子不知道的事情……
当年他今夜不在家,临着天亮才回来,趁着那会街上无人,生生扛了大半只鹿回来。
进门却见家里一片狼藉,姐弟俩低头收拾,只说有饿极了的人冲闯上门抢掠,多得再不肯讲。
之后没过几天,城里变故迭起,山蛮子也顾不上追究今日的事情。
今日他们上门,说是为了讨要个说法,其实打心里觉得如今这姐弟俩就是拖油瓶,瞧着碍事,又不好寻借口去把他们从在族中赶走。
“老二家的,不是大伯说你什么,你们也该看看如今这世道,叛军把城围住,便是活下去都成了问题,但好日子坏日子都是一样的,总有个到头的时候,如今尚未好转开,你们不收敛些救了个闲人回来养着便罢,还时不时开馆放药……”
说话的男人带头正坐于首位,即便如今风声鹤唳,世道苍凉,他也稳稳地端住族长的架子,杵着根拐杖,坐得笔挺。
灰色狸毛绒帽扣在脑门顶,在眉目之上深深地投下一片阴影。
“这药馆也不是你们姐弟两人的,这可是柴家的。”
柴江书就站在堂中,面对四面围坐的柴氏长辈,面上也是不卑不亢。
“悬壶济世乃医家该当恪守的本心,何论我们药馆?”
族长威严地抻拐杖去杵地,砸出几声闷响,他竭力地在面上表现出些长者姿态。
“你还记得我们是药馆,可还记得我们是商人?我们柴氏自世祖开始便行这医药生意,绵延几代,断断没有开馆送药的先例,如今你破了这个茬,来日有人寻上我族门下别家药馆可怎么办?”
“就是啊大侄女。”坐在族长身侧的人搭腔,“行善积德也不是拿着祖辈积累的底子亏空呐。”
柴江书听得想笑,她柳眉一横,连最后的恭敬都不愿装了:“各位世伯,祖上积累了几辈子的底,我实在没那个本事耗光。”
“且说如今我和弟弟守着这间药馆里已没有什么名贵药材,便是有的,不也被各位叔叔伯伯们在劫起初时就说要代为保管领走了去?只剩些寻常做用于清热镇痛的药,如何能担得起耗光家底之名?”
她已说得足够留面子,只讲“代为保管”这个字眼,实际知道的都晓得,当日同抢也没什么两样。
柴江书有理有据地接着说:“我和弟弟也不是傻子,没事做那大开家门白白送东西的傻事,纵有送药之举,也是在这大争之世,行些无可奈何之举,难道有眼睁睁看着人送命的道理?”
“祖上几辈能安稳,是因不曾投身乱世,遇祸也能远离,如今大灾临顶,已是避无可避,人人都往后退,人人都指望别人来挡,迟早也有刀子落自己脑袋上那天!”
“有什么可躲!”
她声音清亮,字字句句都在指责懦夫。
被这么一个小辈指着鼻子责骂,族长哪里能忍,倒没料到今日过来还听了一顿训。
“你这是跟长辈说话的态度吗?可看看你们如今这间药馆,被打理成了什么样子?”
柴江书半点不让:“便是饥荒在前,大雪盖地,也不敢耽误懒惰了洒扫之工!自然是干净整洁的样子。”
“干净整洁?”族长低低笑道,“便是有那三两闲药都送了出去,自然干净了!”
柴江书默了阵,这才算听明白他们所为何事,又怕在外担着趁难欺负晚辈的名声,所以不好直说。
那有什么给这些老东西好脸色的必要?
“我就送了!我不但如今送药!药送完了我还送米送面,待日后城中乱场解无可解,我就把门头卸了做义庄!”
“你!”族长怒得花白路子乱飞,“你这样对得起世伯们的良苦用心吗?啊!你对得起你爹娘吗?”
柴江书“哼”了一声:“如何对不起,你们还知道我爹我娘?”
“要不是看在他们的面子上,我今日非要把你们给打出去!”
堂内一片哗然,怒气冲天之下,没人瞧见门后何时站定了两人。
成意问谢逢野:“你不进去吗?”
“现在进去干嘛?”谢逢野说完,转头悄声在身边寻寻找找起来。
这些所谓的世伯族长,灾荒年里放着两个小辈在外独自生存不管不顾,如今稍有危及他们利益的时候才肯急匆匆冒头出来。
江书姐姐正骂得酣畅,让她好好撒个气也是不错的。
“好啊,我们如今是管教不了你们了!看看这牙尖嘴利的模样,老二在天之灵看着得有多难受啊。”
“别提我爹!”柴江意声音高了许多,“我只知,今时今日若我不这么做,恐怕日后下面相见之时爹娘都不肯认我们这一双儿女!”
她冷笑起来:“说到在天之灵,世伯们也不想想,若是我爹看到你们如今这般逼迫,可会在你们午夜梦回之时亲寻上门讨要个说法呢!”
族长气得手抖,颤得翡翠扳指晃出道道碎光:“大逆不道……大逆不道!已故之人如何能被你这般说!”
“他是我爹!不向着我,向谁!”柴江书懒得忍了,干脆说,“你们也别做这些强装慈睦的恶心模样,今日来是为了什么,不如直白说出来。”
“可不要在我这浪费许多精神,回去饿起来又没口饭吃!”
谢逢野找到了趁手的家伙什绕回来,成意正凝神注意着堂里的动静,匆匆回头看了一眼。
“……你拿砖干什么。”
“还能干什么。”谢逢野掂了掂,“以德服人。”
厅里本就是些长辈,在家里装大拿乔了大半辈子,如今怎可忍受被一个晚辈指着鼻子数落。
“还有你姑娘家家,本该待字闺中,在外抛头露面不说,如今还捡了个男人回来,你要做什么!”
在未嫁姑娘面前说这般话,十成的混账。
这种人居然还是自家长辈。
“我要做什么?”柴江书旋身去看说这话的人,“我刚都告诉你了!我要开义庄,待各位叔伯百年之后好给你们敛尸!”
现下他们人多势众,眼看着话里话外就要说起柴江书婚嫁之事,更不难想之后要说什么。
无非又要牵扯出柴江意替姐嫁人被山匪劫道。
原来当日山蛮子不在,他们是受了这般委屈。
什么都不讲。
成意难以置信地听着谢逢野骂了句粗话,然后眼睁睁看着那块砖砸平了族长的脸,鲜血不要钱的乱飙,喷洒一地。
原先还气势嚣张的人顿时乱做一团,指责声惊呼冲天震响。
柴江书僵硬地回头,正瞧见山蛮子和江意不知何时回来的。
她愣了愣,随即喊道:“柴江意!动手也轮不着你!”
成意是手还扬在身前,他只是想稍微拦一拦……
毕竟,冥王身为鬼神,不得伤害凡人的。
谢逢野被吼得一抖,才要解释:“是我……”
柴江书更急了,如今这些人上门来找茬,本就想牵扯到山蛮子身上,这个憨货还想替江意说话!
“有你什么事,边上凉快去!”
谢逢野:“……”
他还要说,那树妖忽地拦到他面前。
成意低眉垂目,且礼貌至极。
“是我把你打成了这样,用的是板砖,为的以德服人,要是你觉得不服气,可以起来我们再打过。”
厅里默了半晌……
“疯子,疯了!”
当年也是这般,说不称心了姐弟俩联手把这些糟老头打了一顿,气得他们当场宣布把他们两人剔出族谱。
如今柴江书这么一吼,随即将怒火引到了柴江意头上。
成意:“……”
行吧,本来就该是这样的。
之后连着两三个时辰都看不见冥王身影,柴江书拉着弟弟语重心长地说了半天道理。
最后才问:“当日我让你好好想想,山蛮子一直想要个名字,如今他露了头,叫那起子人见过脸,难保以后要被报复回去。”
“木已成舟,以后得要我们三个人搭伙过日子了。”
柴江书说得嘴干,又忍不住教训一声:“你也是,太冲动了,今后若要科考留了罪名可怎么办。”
成意低着头:“……不是。”我。
但忽然没由来地心里一紧,酸涩渐现。
柴江书是这样的吗,都这般境地不知未来如何,还要想方设法把他和山蛮子送出去,仍旧念念不忘着弟弟还要科考。
成意抿了抿嘴,商人之家,入仕科考难如登天呀。
“伤到手没有?”柴江书看着弟弟一直在低头,不有分说地要去拉他的手来看。
成意不着痕迹地避开:“鱼。”
“什么?”
“山蛮子说他喜欢吃鱼,不若就取俞姓,屋梁之下明月利刃。”成意低声说,“正好百安城中人多为南迁过来的,没有这个姓氏,我们是独一份。”
“至于山蛮子的名字,还是姐姐来取吧。”
柴江书想了会,觉得甚是不错:“那一会就去告诉他?”
“不急,让他自己想个名字,我们再用同一个姓氏。”
成意没有再去看柴江书的脸。
故人在前,可他才从结局处回来,之后会如何,他十分清楚。
当年换姓是在族长闹事的这天,可之后柴江意忽地病倒,忙手忙脚的就给忘了。
到最后他们都欠着山蛮子一个名字。
再看后世,江书姐姐成家生子,换姓改名,自成一番事业。
如今的柴家,在劫后也因为今天之事害怕报复,匆匆改姓。
姓了什么……好像姓张。
门廊下有动静,成意算着冥王也该回来了,又跟柴江书说了几句,起身去迎。
谢逢野脸色不是太好,拳头上还沾着点点血迹。
“你明明可以用法力去收拾他们。”成意跟着他回屋。
“拳拳到肉才痛快。”谢逢野从腰间取下一壶酒来,浇了半壶,又灌了几口。
瞥见那树妖眼睛都不眨地盯着自己。
“喝点?”
成意摇头:“我不会。”
“不会就学。”谢逢野捞过杯子给他倒,“一会跟我去趟地方,你先前说良密回来之时,便是我们脱离困境之日,对吧?”
成意接过酒杯,看着水光轻晃,抿着嘴点了头。
“那我们一会去旧巷里给他们把路清一清,也让他们顺利些进来。”谢逢野收拾了下自己,“你最好别骗我。”
成意道:“我不骗你。”
他仰着脑袋把酒一饮而尽,跟着谢逢野踏着月色一路往巷外走。
酒杯太浅,喝不出来日方长,白雪巷陌又实在太短,留不住白发苍苍。
他们很快就要说再见了呀。
三天,还是两天。
成意盯着冥王的背影,只感觉眼眶模糊起来。
他愣怔着停下,抚了一手温热。
第45章 夜月
百安城大寒数月,城民缺粮短食,求神祈福无用,等一救世之人。
良密来的前夜,谢逢野被柴江书叫了过去。
百年之前可没有过这次谈话。
三两点昏黄烛光轻摇,柴江书傍晚时分沉着脸过来,唤了声山蛮子把人叫过去,泥炉上煮着水,水滚了三转,她还是没讲话。
平日骄傲灿烂的脸在暗影中,被镀了层温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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