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沧海变迁,不世天里仙君们雨后春笋一般冒茬而出。
新面孔越来越多,他们会在天地太平事载歌载舞诵经论道,也会在风雷难平时齐聚定世。
他们来来去去,云衫烟群,荣光焕发。
偶尔路过浮念台,也会抬头望望那棵无悲无喜的老树,赞一番他永远洁白净透的玉兰花瓣。
如此循环往复千万年,成意已心若磐石。
直到那天来了个迷路小仙童,冒冒失失地乱冲乱撞,结果理所当然地迷了路。
就看他咧着小尖牙边嚎边走,泪花落了一地,最后哭到力竭,又懒洋洋地窝在树根里阖目休息,睡得恬静非常。
他身上的鳞片还没长成坚硬铠甲,软乎乎地随着他呼吸起伏,一下又一下擦过树身,带出许多微痒,让那天的霞暮平添许多暖意。
成意已记不清自己一动不动地看了云天多少年,回过神来只觉怅然若失,像是天都被他看老了。
再察觉脚旁有什么,他低头去看。
看见那个小仙童额头上有两只金灿灿的角,正睁开一双睡眼。
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浮念台霞光霁月美景如初,云天将晚。
有人在暮里看花,有人在花下重逢。
这小金龙醒转过来也不哭不闹,他还礼貌地仰起头,笑得眼睛弯弯。
“谢谢你给我盖被子呀,你是一棵好树。”
他伸出小手仔细地把成意盖到他身上的叶片收拾到旁边放好,继续问:“你叫什么名字呀?”
没有神仙会跟这棵树说话,他却问得利索应当,好像所有失路的小龙都能被温柔得盖上叶片。
成意看了他半晌,轻声道:“我不记得了。”
“怎么能连名字都不记得?你实在太粗心了。”小龙摇头晃脑地教训起来,他发现自己再怎么努力仰脖子都看不到这棵漂亮的树脑袋在哪里,遂不满地说,“你能幻形吗,可不可以变出来,我看不到你的脸。”
他一本正经又稚声稚气:“说话的时候不能看着眼睛,很不礼貌的。”
风过云巅轻扯雾痕,像是渡来一声轻笑。
“我也没有身体,抱歉。”
小龙听得正义感爆棚,他叉腰责备:“那定是你没有好好修炼,否则早就跟我一样可以化形了!”
成意不反驳他:“就是这样的。”
小金龙闻言摇摇脑袋,没想到天地之间还能有比他更懒,更加不思进取的东西。
他觉得……自己找到了朋友。
朋友之间就该互相帮助的啊,于是他开始每日往浮念台跑,孜孜不倦地向他唯一的朋友重复那些拗口难懂的缘法大道。
但是毫无成效。
年轻的孩子渐渐失去了耐心,想要寻找捷径,可他翻了许多古法灵书,上面都是小龙看不懂的字符。
所以他开始向更为年长的神仙求助,哥哥总是好学的,平日里压根见不着身影,不世天上的各位神仙虽然看起来都很有礼貌,但并不爱真心实意地跟小龙说话。
直到他寻到了青云台,那里有个很爱讲故事的神仙,神殿里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卷轴,记载的全是爱恨情仇。
小龙坦率地说出了自己的问题。
“那棵树啊。”这衣着繁复的神仙眯了眯眼,又咂了咂嘴,“啧,我来之前他就在那被罚站了,好像已经罚了很多年了。”
“被罚?”小龙不理解,那棵树说话的声音明明那么温柔亲和,谁会忍心罚他?
“原因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啊,晓得当年内情的神仙,如今不是魂归天地,就是犯错入劫。”
小龙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看:“什么叫……魂归,什么叫入劫。”
“你是傻子吗?”举止风流的神仙口诉真言,然后及时清嗓以作掩盖,“反正……我听说吧,他好像是因为一只龙被罚的。”
“不可能!”小龙跳起来,“我们做龙的,才没有那么小心眼!”
“你急什么,人家又不是因为你被罚的。”那神仙蹲下来,饶有兴趣地亮了眼,“我最近在看一册人间趣闻,里面就有妙法,你要不要听听?”
小龙也跟着眼睛亮了起来:“要!”
“说是有个书生,被施了诅咒……诅咒就是罚,然后心爱之人痛不欲生……就是很难过。”
小龙打断他:“跟我一样难过吗?不能帮到好朋友我也很难过。”
那神仙眨眨眼,继续讲故事显然比给小龙讲常识更为有趣,所以他敷衍地给出回答,然后继续说:“总之呢,他很难过,所以吐了血,那书生的身体才沾了血,就活啦!”
说罢还感慨道:“我看了许多故事,血可是个好东西。”
小龙就这么若有所思地离开,然后直奔浮念台。
成意见到他忧心忡忡,还没开口发问,就听他坚定地说:“你一定要好好跟我讲谢谢哦!”
说罢就将手掌按到树根上,咬着牙往下使力,借几寸粗粝划破掌心。
鲜血如泉涌,痛得小金龙面色惨白。
真龙给出谅解。
犯错作恶从来都是无需付出的事情,善良和谅解却不是。
立神排仙伊始便有的恩怨,怎会是他如今小小一只龙能解决的东西,他差点把命交代出来,成意却拦不住。
云天乱颤,浮念飞花。
此后小金龙无踪无影,浮念台多了个月老。
“即便他不知晓,但缘去缘来,这亦是他的选择,如今前尘既了,不世天尚有姻缘神一位空缺。”
天道冰冷无情:“切记,莫要回望前尘。”
再见到他,又是千年光阴。
小金龙已然不记得当时痛心惨嚎,像是干干净净地被还了回来,还是那副无忧无虑的模样。
他依旧喜欢在灵云间打滚玩闹,偶尔也去青云台听故事,更多的时候喜欢还是喜欢到处疯跑。
又是误入红梅间。
他瞧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遂撒着欢地跑过去:“土生!你在这看什么?”
“说了几次别这么叫我!”司命回头凶他,见没起半点作用,只好认命般地摇了摇头说,“我在想啊,你不会真把那棵树救了吧。”
小龙仰头去跟着司命一起看空荡荡的天,不解道:“什么树?”
司命惊诧地问:“就!就那棵一直在这里的树啊!很高很高的那棵!不是你朋友吗?”
小龙被他吼得吓一跳:“我从小在昆仑虚长大!哪有什么朋友!”
“你……”土生目瞪口呆,“你不知道自从那棵树没了,不世天就多了一个成意上仙吗?”
小龙点点头:“现在知道啦,他是谁啊?”
“就是一个。”土生不知如何说才算好,“一个年纪很大,然后不爱说话,据说是修无情道的神仙?不对啊……你不是很喜欢那。”棵树吗?
“——我才不喜欢。”小龙老神在在地抱起手来。
年纪很大他不喜欢,不爱说话他也不喜欢。
无情道,老怪物也教过他的,修无情道的都是不能深交的人。
成意是谁,小龙不喜欢。
他咧开嘴巴,露着小尖牙对司命说:“那他一定是个老头,和天地一般岁数,谁会上赶着喜欢他。”
他们一大一小倚靠着浮念的白玉栏杆,花影纷纭,没留意后面悄然路过一道青灰身影。
只余梅香如旧。
从那时起,或是更早一些。
在这只小金龙还不认识他的时候,成意就开始用命护着他了。
“可是我还是没护住。”
不知为何,成意突然很想回答司命的问题。
“昆仑虚收纳万界幽怨已至强撑之境,若放任不管,则生灵涂炭,若引其入体,则烧魂灼魄。”
“冥王如今玄色真身,是因当年受了这幽怨入体。”
他拿命领了这冥王,实在不欠苍生什么。
谁也不配指责他。
当年小金龙懵懂不知,难道如今冥王还不晓得吗?
“天地间可曾有人听他抱怨过半句?”成意驱浮念杖在前,缓缓挥圆双臂掌凝八卦,无数灵光字符从他袖中飞跃而出,绕着他疾驰成竹青色灵光。
“啊……”土生半晌没回神,待反应过来,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拳头,“啊?!”
“小仙斗胆试问,您为何对冥王如此……了解啊?”
土生隐约觉得知道了答案,问得颇为心虚。
却见灵光飞跃袭来,他下意识想抬手做挡,却正正接住了一样东西。
浮念杖。
古木红石,灵光赤色。
“百年后此城大乱,冥王重新入世,魔族卷土重来。”成意的背影在金光璀璨下单薄得不像话,字句却坚定无比,“令尔于今时起誓,以命相帮。”
话毕,落一抹灵光入了司命额头,强逼他立誓。
才放轻语气:“替我把浮念杖还他,上面缀着他半颗心。”
土生捧着浮念杖不敢说话,也不明白这种托孤的语气是什么情况。
成意想了想,又从脖子取下琉璃玉。
“这个,也还他。”
天穹之上,裂隙猝然放大,一抹白影现于尽头处。
那白影瞧着有几分熟悉,袖上靴角,花纹华贵。
一时间又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不过此时此刻,他是谁都不重要了,若能在这里将他镇下,倒也……死得其所?
这个念头才蹦出来时,谢逢野只想笑,毕竟冥王救世,听起来就如个笑话。
这回放出灵相,几乎要烧干他的魂台法池,所以他除了碎些小魔小妖,一直都静静等着最后这个人出现。
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终于来了。”
“三界骂你,众生惧你,天藏你爱,地埋你身。”那白影带着无相面具,闲庭信步地停于赤月前面,“这样的天地,有什么好救的?”
谢逢野仰头笑过几声,龙须飞扬:“你可真会说话,不愧是做大事的人,问你一声名字不过分吧?”
白影不做回答,反问:“你知道镇我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谢逢野想也不想:“不就是死吗?”
“死算什么呢。”白影低叹,“你不晓得代价。”
谢逢野刚要嘲讽回去,只见那白影微微抬手朝他拂来,掌心一按,便有不可抗拒之力重重压来,使他没有半分反抗之力,眼见着浩大金龙要就此砸地而下。
谢逢野抗住了,他笑着抬起头来,每动一分,便听骨头咯吱作响。
再艰难地偏头吐出一口血:“我是晓得你厉害,却不知道这么厉害啊。”
白影遥遥地说:“我们本不该对立的。”
“老子,乐意!”谢逢野心中剧念法诀,心法运转之时冲破桎梏,重新腾云而上!
他心想,还有什么代价他承受不了呢。
做冥主四肢百骸皆痛苦不堪,这么一痛,便是千万年。
入凡尘遇情,情止虚无。
到最后还要想也不想地用命去换这三界众生。
哪有这么不知活着干嘛的神仙,哪有这么废物的龙。
谢逢野懒洋洋地嗤笑:“懒得跟你废话,打吧。”
魂台已现枯竭,灼热烧得他脑子都不清楚起来,恍惚间想了许多。
人间烂透了。
可那又怎么样。
有人活着等死,有人向死而生;有人挨饿,有人丢命;有人究其一生为了碎银几两,有人荣华富贵挥金如土;有人漠视公理,有人关心谬论。
但人间总有枝头递来几分光,暖过檐下寂寒霜。
或许,哪怕只有一丝一毫明亮,为之献出生命。
这便是成神为仙的责任吧。
天赋是本事,善良是选择,什么时候都要保护弱小呀。
白影见他催动灵光,声音低沉:“你还是要护着这人间。”
金龙之后团出一圆巨大火球,生生撕开这混沌夜月,白昼降临。
“关你屁事。”谢逢野咬忍痛,笑道,“就是不知,你被我镇下,还能这么坦然吗?”
神嘛,拿命镇压魔族,自阴阳生乾坤立。
邪不压正,魔不可挡。
只是很少有能把神仙逼得用命相换的魔。
白影默了声。
“装模作样。”谢逢野趾碎雷云,甩尾昂首,正要凝力一击,却在半途中被另一道悍烈之力扯住了。
这回来得更为汹涌。
怪力把他拉拽得往急速坠落,甚至连龙身都维持不住,无可阻挡的,除了这道灵力,还有冷梅香气。
匆匆瞥见一团毛绒略过,那是化为了狐狸身的白迎瑕,眼瞧他就要砸进地里,坠地之处却忽地张开一道光门将他吸了进去!
光门浮着青灰灵光,一旁跪着目瞪口呆的良密。
或者说,土生。
谢逢野大半个身子被吸入光门,堪堪用手才稳住没掉进去,他青筋暴起地吼土生:“傻了吗!拉我!”
土生却面如枯槁,连转头都慢得叫人火大,低头看见冥王,还有功夫愣怔片刻。
好像花了许多神志,才看清眼前是谁。
他低低骂了一声,连忙伸手来抓谢逢野手腕,身子拼命地向后仰,试图把人拉回来,却是半点用都没有。
“你用,两只,手啊!”谢逢野额头突突直跳,这才瞧清司命另一手捏着什么,“浮念杖怎么在你这里!?”
谁知土生闻言,像是才反应过来,硬是将浮念杖塞进谢逢野手里,成功让他又陷进去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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