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逢野站在他一步之前,默不作声,指尖弹出灵光,从门缝中冲出去,化作乱风一阵,糊了正进屋门的俞家兄弟良久。
他们似有所感,带着若干仆从进来嘘寒问暖了半天。
如今俞府上下接连失踪两名管家,张贴出去招人的告示迟迟无人接下,好在原先的老管家管理得当,是以虽然面上没了主心骨,但上上下下都算得纪律严明,可即便如此,所谓万众一心是很难实现的事情,没过几天就传出了风言风语。
说那俞府邪门得很。
起初那张家跟俞家小少爷争辩了几句,没多久就落得一个惨败下场。
这还不算,听闻那俞府之中原先有座金顶院落,能进去服侍的人都由家主层层把关,严格得不行,甚是神秘。
原先那个老管家行走城中多年,大家都面熟,忽地就此失踪了。
此后不久忽然办了场凶礼,白皤高扬,算得上大操大办,却也直接跳过了发丧,甚至都没有开设灵堂。
更是有人亲见,当日主持葬礼的,居然还是那个小少爷。
此后没多久倒是来了位面若春水的小郎君要做俞府管家,更是没多久就被人发现他就是那个收购了烟柳楼的掌柜。
谁知这才没几天,那认君楼就被拆了牌匾,上门动手的全是俞府家丁,显然已将那楼占为己有。
况且,城主也是这般。
前日那俞府小少爷才大张旗鼓地带着一队人去了城主家中,人才回家没多久,那良府公子就魂归九天,听闻先前就算病恹恹的,好歹算是留着口气苟延残喘。
这下好了,直接上演了出树倒猢狲散。
如今行至百安城山腰上,远远得见城主家宅还矗立山颠,琉璃塔顶静放暗光,可大伙都知道那处已是空屋陋室一片。
桩桩件件,似有大风将起,而只有俞府始终宁静非常。
如此这般,世人难免往那府中几个贵重之人身上去猜。
家主俞仁是个彻底的商人,他的儿子却不是。
且不说那小少爷如何,今个班师回朝的大公子可是如今圣上面前的红人,更别提那二少爷已未明年春闱准备多时。
这般门庭,其间定是阴风诡异,说不定之前那些慈睦温和都是强装出来的。
如此一来,再加上俞思化突然卧床,俞家兄弟俩便开始亲力亲为,尤其是对小幺的事。
俞思争虽带着卫军同行,但身为一朝猛将,没多少人敢把这些怪风乱言吹到他耳朵里,俞思明倒是听了许多,却也并不着急,只吩咐不许让这些话传到小少爷这边。
此刻他们俩看着俞思化喝了药,又闲聊了阵,才带着人出去。
谢逢野就靠在屋角,待他们离开才重新显现了形,一动不动地盯着人。
他心里开始念经,嘴巴闭得牢实,可俞思化听来却吵闹得过分了些。
“他要干嘛?为什么要偏头,偏头也看不见什么,还不肯省些力气好好休息,非要这样闹腾个什么劲,一会又摔了,我看谁扶他。”
俞思化:“……”
“说起来,一直就觉得他瘦,那脖子手腕,都细得我一掌就能捏住。”
俞思化:?
他此刻靠坐在床柱上,隐在袖中的手越捏越紧,偏偏什么感觉都没有。
不能贸然出声喊停谢逢野,否则届时如何解释为什么会知道他在屋里,。
可是……
“说起来,那天倒是试过,把他两只手腕叠在一处,我一只手也能握得住,这样也方便给他衣服……”
谢逢野正想着马上入冬,雪寒阵阵,这俞思化如今凡人之躯,又是病体一幅,恐怕要早做些准备。
同往日不一样,先前家中山蛮子向来不拘着非要穿什么,柴江意让他如何,他就如何,冬里春来加减衣衫但听吩咐。
如今情况倒掉,谢逢野可以把这些关心还回去,自然是要好好算。
他摊开手掌来看,心声道:“一只手捏两腕,腰是三掌半,腰部以下……”
冥王殿正想得入神,一时没顾得上去看床榻那边,却听“嘭”地一声,俞思化一拳捶到了床沿。
谢逢野:?
俞思化磕磕绊绊地,只觉得嘴巴牙齿舌头都不是自己的了:“谁……谁在那里!”
谢逢野明知他看不见,却还是僵在了原地,心虚了半天不敢回话。
奇怪……他一直都很安静啊?
俞思化就知道不会有回答,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扶着床沿把双脚垂下来,探到了鞋,也顾不上穿好,就这么站起来,面上一派大义凛然。
“我知道你在,也知道你守了我许多天。”
谢逢野眨了眨眼。
不能知道吧……
“好,你还是不肯做声,我不知你守在这房里所为何事,但你若是再不出来,我就摔我自己。”俞思化还起着热,身上没多少力气,再加上心神乱晃叫他额上出了层薄汗。
谢逢野听傻了,半天没明白摔自己这是什么打算。
“我今日若摔了,便能借此留下小厮长守我居室之中,此后即便你在我也不会多过问。”
“若是为了护我,大可不必遮掩,若是为了害我,你也早下手了。”
俞思化说着这些给自己圆话的东西,干脆再添补一条叫他合情合理些:“反正我如今也不会疼,就这么着吧!”
他说完,就闭眼不管不顾地闭眼往前一倒。
瞬间脑袋空空,终于是没砸到地上。
谢逢野的手悬停在他脑袋之前一寸,他冲过来之时没发出什么声音,所以那扯动木床的声音才会如此……刺耳。
小玉兰腰上不知什么时候缠了布条,瞧着是平日里悬于床榻上的绸帘,缝着挂扣,方便取下来换洗。
他方才借着身形不稳摸到了这块布,又摸摸索索地靠着床柱站起来,顺便把布条横腰一围,将尾端拴到了床柱上。
如此,他就算忽地倒身,也摔不着自己。
谢逢野看着那匆忙打好的结,终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你算计我啊?”
许久许久之后,俞思化再想起这个笑,心头还是会生出莫名的痒意,像是倦鸟归舟,像是夕落远山,好似有些情愫,在他那段黑暗无光的日子里,忽地破土而生。
俞思化刚要回答他,却听一声裂帛之音。
布条断了。
他不晓得冥王会不会伸手过来,但这回若是不成,他可能就再也没机会了,于是电光火石之间双臂往前探去。
本想着,冥王那个爱看热闹的性子,此时多半蹲身在他面前,正扬着笑意,看他狼狈出丑。
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搭上了一处地方,脑袋也因撞到了什么被停下。
他此刻触感全无,又瞧不见,不晓得自己撞到了哪里。
但掌心收缩拉拽,明显是扯到了什么——也就是说,他抓住了。
“我就知道你在!”
他正要紧着手心坐起来,却不防忽地被按住了手腕,又把他拉回去许多。
谢逢野痛得脑袋昏沉,艰难地咬着牙,让话自牙缝之间漏出来:“松些力,这物件,不是……这么用的。”
……
一盏茶的功夫。
谢逢野自承认了自己在俞思化屋中,又把人扶坐回去,中间整整一盏茶的功夫,他都没能再开口说什么。
心声也是静静悄悄。
俞思化念及方才他那痛苦闷哼,才问:“你还好吧?”
“还,应该还好着的,没关系。”谢逢野如实回答,“你怎知我在你屋里?”
因着用不到,屋里也没点灯,俞思化循着声下意识地偏头去看谢逢野,反问:“那你为什么要在我屋里?”
夜沉如墨,俞思化看过来的双眼却透亮非常,谢逢野瞧他这较真的劲,只好无奈地笑说:“因为愧疚,也因为想看看你眼盲会不会有人欺负你。”
欺负。
俞思化想到他方才听到那些,面上一热。
“我非是什么邪恶妄为之辈,自然也不会有人上赶着来欺负我。”他回答得正经不已。
“这么严肃干嘛。”谢逢野好心情地笑起来,“头还晕吗?”
“没那么晕了。”俞思化小声地说。
“那就是还晕着了。”谢逢野道,“既然都被你发现了,那下回我过来,一定告诉你。”
他站起来,经过一小瞬尴尬的停顿之后,才能直起身。
“你看不见,现在外面夜深了,该睡觉了。”
俞思化听他这哄小孩的语气,却莫名地想笑:“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守着我?”
虽然很不想猜,但他总是能想起那所谓的冥王月老之仇,那宿怨未消,冥王追打仇敌自是应该 。
可他言里带笑,话里含春。
半分恨意都拼不出来。
再多的,再多的俞思化便不愿往下猜了。
谢逢野心有所属,情真意切,众人皆知他有所爱人。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谢逢野直接过去上手,把他求知的脑袋转得变成正正仰面的姿势,“既然都不晓得疼,躺在床上就记得多给自己翻面,不然手麻脚麻都不知道。”
他说得太过轻柔,俞思化接不了这话。
“你方才说内疚。”
谢逢野静静地看他,情愫缭绕,大大方方地倾泄而出,尽数落到那个瞧不见了的小公子脸上。
他说:“你又没聋,自然听得见我在说什么。”
这话倒有奇功,消去了许多两人之间那些说不明白道不清的氛围,恍若将俞思化拉回初见之时。
他这才轻松地笑起来:“是,我又没聋,下回你过来记得吭声。”
可这份轻松没能维持太久,冥王没有说道别,却特意用开门关门的方式说明他当真走了。
屋室安静刹那,心声随着落门声一并传过来。
“都是真的。”
谢逢野才出门去,就瞧见了尺岩和梁辰,一旁还站着面色不佳的司命。
土生看见谢逢野捂腰出来,脚步诡异。
他先是用看禽兽的目光无言地将冥王狠狠地指责了一番,随后不知联想到了什么,惊愕不已地瞪大了双眼,再难以置信地看向他身后的屋门。
“干什么在那挤眉弄眼?”谢逢野瞧得奇怪,干脆传音问他。
土生惊得连传音都顾不上了,怔怔地说:“居然是下面……”
“小声点。”谢逢野用表情威胁,继续传音,“别让他听见。”
继而又看向梁辰和尺岩:“近来百安城有些话很是难听。”
梁辰点头,尺岩也是面露不忿:“就是。”
“所以该做什么就去做吧。”谢逢野随口道。
尺岩略有不解,梁辰则是直接问:“怎么做都可以吗?”
谢逢野肯定道:“怎么做都可以,入梦、幻听、幻像、亦或如人间一般发散通文,都可以。”
尺岩瞬时悟了,只剩下土生还在旁迷迷糊糊,却又下意识觉得,面前这三个鬼,在这般夜黑风高之夜中鬼鬼祟祟的样子,实在不像什么好事。
他第二天就明白了。
彼时小安还稍显紧张,他向经验充足的尺岩发问:“这是我第一次做这种事,有没有什么需要顾虑的呀?”
“没有!”尺岩大大方方地回答道,“按照自己喜欢的去做就可以!”
于是,自那之后,百安城的风声变了。
原先那些以为俞家狼子野心之辈,尽数统一改换了口径。
土生每日跟谢逢野走在百安城的大街上,不是听见城民赞叹俞家,就是看见街巷里贴满了各类文章,皆是赞颂俞少爷之功。
最开始还比较正常,说是有仙人托梦,念及俞府曾经救助之恩,又说明了那场饥寒大劫中,柴家姐弟是如何宁愿被踢出族谱也要开馆送药。
原来,那姐弟后面出来自立门户,便有了今日的俞家,而当年不肯救人行善的柴氏旧族,正是如今的落魄的张家。
看那俞府出了一朝将军,又看几位公子都出落得光风霁月,颇有君子之风,再反观张家,欺凌霸市多年,推及祖上,可谓是恶有恶报了。
之后,又说俞家小少爷出来开丧事铺子,全然是感念祖上之德,不忘旧苦,即便经商,也不肯多收费用。
你要问起那小少爷可是生意兴隆?都做过那几家的生意。
总有人会来堵你的嘴:别问,问就是很多。
到目前为止,还算正常。
越往后,传言越发诡异起来。
有说朝着俞府院门诚心叩拜,可积功累德保各家平安;有说诚心手写歌颂之诗,可保证子孙兴旺。
更有甚者,扬言只需向俞府诚心献上骨头,可保妻妾成群……
且不说俞府家门清净,妻妾成群这种故事定是没有的,骨头又是怎么回事!!!
土生身在其中,瞧着面前发束乱摇的冥王,真不知该如何点评才好。
司命突然叫住了他:“谢逢野。”
“昂?”
光叫唤这一声,又不说话,谢逢野奇怪地回头去看,见司命垂目,眉头紧锁。
“做什么?”
土生沉默了须臾,才问:“其实你也慌张的吧,但你又什么都不说。”
谢逢野定了脚步,静静地看着他。
土生接着说:“不世天谁不晓得成意修的是无情道,如今你既然只知道他五感有损,就算他记起了你。”
谢逢野静了会,又重新笑颜洋溢地迈脚走了:“我能解决。”
这四个字轻飘飘的,实在没什么信服力,土生认命地掂了掂手里抱着的甜糕,跟着他一道往俞府去了。
俞思化又做了那个梦,梦里还是风雪凄然,相似的场景,却让他那些莫名其妙的悲痛与日俱增。
他实在不明白,别人痛失所爱,何以叫他伤感到这般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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