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好谢逢野来了:“你看不见,总该闻得见,我逛了好久给你买的甜糕。”
俞思化当然闻见了,自他进门来,那股香甜的桂花气味,跟着倾泄而来。
但他不由得苦笑:自己从小都闻得见,但吃东西……向来吃不出什么味道,恐怕要辜负这份热情了。
正想着,谢逢野已递了一块,送到他的嘴边:“张嘴。”
司命看得眼角抽抽,冥王嘴角那些残糕碎屑,那多了个弧形印子的甜糕。
太流氓了吧。
俞思化不好推拒,毕竟自他病起,许多人都这般关心,便是将冥王这份一并归纳进去,也无不妥。
他才张开嘴,就听谢逢野荡漾道:“我一口,你一口~”
俞思化手指一紧:“你说什么?”
他说话倏地闭紧了嘴巴,倒引的冥王不满发问:“我没说什么啊?”
说什么了你没点数吗……
俞思化不解,难道是心声?
他为何能听见冥王的心声?
俞思化心中百转千回,忽地又想起那场梦,梦里那高束墨发与顶后的男子,那个总是临窗窥视又拙劣地藏不住心意的男子……
未觉时已然问出口:“冥王,冥王的心仪之人……”为何会找不见?
“你想问他是什么样的人?”谢逢野挑眉看他,笑颜灿烂。
俞思化:“……”
行吧,都一样。
他点了头,却猝不及防地被人捏了脸,让把他嘴巴张开,然后把糕点塞了进来。
俞思化:!!!
“他是个很温柔贤良的人。”谢逢野就在司命一脸青黑的注视下嘬了嘬自己手指,然后对着一个盲人睁眼说瞎话。
“家中向来都听我的,只要我开了口,他未有不从。且他倾心我多年,死缠烂打求而不得,几番对月苦饮,年年岁岁都要为我作诗题词,至今我那玄冥殿还堆了不少。”
“被人倾慕如此,本座也是很苦恼啊。”
第59章 催长(二合一)
他既已将话说到这个份上,若是再问下去是如何将人弄丢的只怕也听不见什么真话。
俞思化只是若有所思地点了头,不再多说。
反而谢逢野又凑近许多,笑颜明亮:“可知他对我如何不重要,他是谁才重要。”
这说得莫名,俞思化低头略加思忖,才问:“此话何意?”
司命实在待不下去,一转头自个出去。
待他脚步声消失在院墙外,屋子里还静着。
谢逢野却没急着回答他,反而慢斯条理地又拆了块软糕出来,这回没有再强硬地喂给他,只是轻轻蹭了蹭俞思化的嘴角,示意过后再等着他看要不要张嘴来吃。
他做得实在顺心应手,好似再理所当然不过。
才问:“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俞思化抬起手心示意自己能接过来自己吃,又循着声音往谢逢野那边转过头去:“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吗?”
“是。”谢逢野很快回答,又提醒道,“你如今瞧不见,也该记得多眨眨眼,不然到时候好了,眼珠子也要不得了。”
俞思化“嗯”了一声,他闻着味把手心的甜糕凑到嘴前咬了一口。
“我说不上来,我只觉得如果一个人能叫另一个人念念不忘,那么,极好的外貌,极其出众的品格,亦或高山流水的涵养,这些东西自该占了一样。”
谢逢野静静看着他:“接着说。”
“但也有各花入各眼。”俞思化想起他提醒自己要眨眨眼,动了动眼皮,“各人有各人的欢喜,但能叫你喜欢的,定是一个很好的人。”
“是个很优秀又漂亮的人。”谢逢野轻声补充。
俞思化点了点头:“自该如此的。”
话头本该说到这处就散了,屋里屋外静得能听着光阴缓流,风卷落花,不生不死的情意拉扯着互相奔赴。
阳光好得不像话,亮堂堂地乱洒,轰轰烈烈地送出秋里冬来之前最后一场暖。
“那你觉得,既是那么好的人,为何要看上我?”
谢逢野突然没头没尾地问。
“我这样的,凭什么呢?”
俞思化收回倾听外间风起的注意力,也瞧不见该如何把糕点倒手过来,只好依双掌做捧,循着感觉搁到桌台上。
才郑重地说:“我觉得你也很好。”
“哦?”
“若是相交甚浅之人觉得你好,那你未必是真的好。人与人相遇,初见总喜欢抬着些违心的礼貌和并不属于自己的矜持,需要时日再久一些,才好看清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
俞思化润了润嘴巴:“但你不一样。”
“你从最开始就没刻意掩盖过自己本来的性格,混不讲理且随性而为,能如此为之,若不是能从头至尾地将本性掩盖好,就是什么都不在乎。”
“但你即便再混不讲理,也从未置他人生死于不顾,此乃有义。”
谢逢野苦笑着问他:“你这到底实在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俞思化摇了摇头:“恕我凡夫俗人多言一句,赤诚之心尤为难得,更何况,你长相俊美,自该也有好的倾慕于你。”
他一个没留神把心中的话给说了个遍,话至于此才猛地醒悟过来——冥王这是在诓着他夸人呢。
原想着谢逢野得了这份夸,自该笑一番,再说些翘尾巴的话来,没想他默了半晌,忽地说了一个名字。
“银立。”
俞思化微微偏头:“他怎么了?”
“当时在幽都,他走得匆忙,所以托我转告你,当年蒙骗害你遭受皮肉之苦他万分抱歉,多年却碍着情面实难亲自将这个歉意说给你听,多年来你也未曾问起,不知你可还记得。”
银立当年欺瞒小乞丐天真善良,哄他进良府偷拿柴江书的头发出来,却害他被饿鬼食魂,险要惨死。
这本该是铭心刻骨的痛,却也不知这俞思化是记得还是不记得。
潋滟秋波静,寂廊景深。
这一回忆,就是数个春秋。
良久,俞思化才轻轻地“嗯”了一声:“我知道了。”
见他如此,谢逢野便不再追问可还记得,而是接着说:“你祖母,你祖母因生前使过奇药,有延年益寿之功,生死病老都与你无关,即便曾有奸恶想要加害她,早在当年就被挡了。”
至于之后崔木利用百安城阳寿做怪,已是如今之事,同当年纠葛实在扯不上什么关系。
“所以,你虽当年力竭晕死过去,没能护住那缕银丝,那些怪物也没能利用它加害你祖母。”谢逢野顿了顿,看过俞思化的表情,才说,“你们家,仙缘向来都很好。”
俞思化一时品味不出他所谓仙缘良好又是何意,只当如今结识冥王这一件。
只是涉及祖母,他略带踌躇地问:“那祖母她身后……”
谢逢野:“我亲自送的她。”
“多谢。”俞思化朝着他那面轻轻点了头,“可是为何你如今又愿意同我讲了?”
“你都说我性格无端,自然凡事按照脾气来,想说的时候自然就该说咯。”谢逢野云淡风轻地讲,话语中没有包含一丝一毫多余的东西。
没有提恩怨因何而起,也没有再讲所谓恨意之深,爱意之沉。
他只是随口讲出了这句话。
倒叫俞思化也没什么机会多问问关于成意如何。
这几日中,眼盲之下,漆黑不见事物的许多寂静中,让他有了更多时间反思自己。
其实说到底,每个人心中都该有件不愿提及的事,亦或是不愿回想的经历,可惜遗忘向来最为艰难,也最为容易。
譬如他俞思化,先前即便嘴上不愿说起,可也将自己孤僻地囚困于方寸狭隘之间,不愿说明。
在尚未分清俞家到底对他如何时,他就先入为主地把自己关到门外,经年倔强自卑,却让他越发不敢直面问题。
昔日那张家父子立于屋门前,口口声声指责他是一个晦气之人时,俞思化也嘴上没留半分情面地还了回去。
可当天夜间他频频自省,在面对他人闲言碎语之时,他当真做到了心无涟漪吗?
恐怕未必。
再到一回回跟着冥王出入各类奇幻迷境,他渐渐发现,没有谁能活得容易,哪怕鬼神在前,都有自己求而不得的东西。
往时那些功过恩怨,终究有朝一日要解决好了。
俞思化想了想,终究是没忍住,如实说:“而且你最近脾气好得吓人,不大正常。”
他听见谢逢野轻笑一声,才接着说:“但你依旧是个很好的人。”
这回轮到冥王殿沉默了,片刻之后,才问:“为什么?我先前对你可是说不上亲善。”
“你对谁不这样呢?”俞思化低头笑说,“但我因为认识了你,变得更好。”
我因为认识了你,变得越来越懂得如何同这个虚杂喧嚣的世界相处,那么于你,于我而言,这份相遇都是弥足珍贵的。
后面这句俞思化没有讲,但从谢逢野回答中不难发觉,他是听明白了这句话的。
“是了,相逢之贵重意义,莫不在此,银立也好,你祖母也好,我也罢,都该是这样。”
在那眼盲小公子瞧不见的时候,谢逢野坐在他对面,笑眼如掬明月光,柔柔和和地淌出断风流清辉。
“他是个很好的人。”
终于,谢逢野回答了俞思化。
“我不知道如何形容他,但我自己风光过,也落魄过,光华照世臭名昭彰都是我,可只有一个人在我最不堪的时候选了我,此后风光无限同那时情意相比,便算不上什么了。”
但明月千里而去,江河湖海变幻不停,情意永远都奔赴在路上。
“所以,每个人都一样,若有天到了非要选择的时候。”希望你下次选的是我。
可这么说太过自私了些,谢逢野终究没能讲出口,只说:“选自己心之所往便好。”
对面的俞思化垂目点头,也不知是答应了哪句。
只是觉得今日的冥王,一字一句,都说得太过郑重了些,叫人心里轻松不起来。
“所以,你真的没想过如今的俞思化,乃至浮念台的成意,都不是柴江意吗?”
俞府回廊里,司命在院外等待良久,终于把人盼出来了,自他回来至今,脑袋里那些曾因冥王和月老几世来的爱恨纠葛灼热的血都凉大半,谢逢野还不肯主动和他提及当年之事。
本以为冥王是晓得了更多的东西,然则细问之下,他也并没有知道太多。
除去提到幻境中成意现身之后向土生说的那些话时,谢逢野抓着他问了一遍又一遍。
土生念他思念之苦,也说了一遍又一遍。
无非就是护好冥王,无非就是冥王很好。
谢逢野听过之后也不讲话,就抱着浮念杖看着上头缀着的那半颗“参归”出神。
可是近日来,瞧冥王对这俞家小少爷如此,土生确实愈发疑惑了。
不世天神仙者众,其中下界历情劫之辈更是数不胜数。
凡是姻缘一场,今生恩爱过后,情缘一段,来世再见未必还认得。
更莫说冥王和月老这般,每一回相遇时,性格都与前世天差地别。
这也能爱的?
“为何不能。”谢逢野近来对俞府俞越发熟悉,行走其间,犹如闲逛于自家花园,这会正领着司命猛地拐进一径花道,直奔俞府祠堂去了。
他们依旧匿了身形,过往小厮丫鬟都瞧不见。
“都上赶着问这问题。”谢逢野头也不回地说,“眼下最重要的,难道是他变了还是没变?”
土生更不理解了:“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谢逢野立时回答道,“我现在最该想的问题是,他当时为什么要不告而别,为什么要一走了知。”
土生:“……也是哦,所以你还不知道吗?”
“废话。”谢逢野略回些脑袋瞧了他一样,继续往前走,“你先前不是问我可担心他无情道一事,我告诉你我能解决。”
虽然他在前面看不着,土生还是点了点头:“你是这么讲的。”
“无情道无爱无恨,若是破道自有天罚,要他是因为不想损了道心,亦或是不想因此殒命而离开,我都不会再纠缠。”谢逢野偏着头绕开花丛叶茂,一枝横生而出的暖玉色金桂砸落几点秋黄,落去他肩上,再咕噜噜顺着衣摆滚进草里。
他说:“我永远不可能同意,也不可能逼着他为我而死。”
土生没听明白,将视线从那几点滚进草地的金桂上收回来,重新落到冥王后脑勺上:“那他现在的情况,不就是半死不活了吗?”
这话说得十成直白,却百般不中听。
听得谢逢野停下步回望而来,瞬势将凌厉杀意也送给司命。
“没到那步呢。”
土生被盯得心里一寒,曾经被这只不讲情面的龙绑架那些记忆忽地卷土归来,他不由得寒战一下,才说:“你别这么看我,弄得像我要害了他似的。”
“我若是不在乎,犯不上为你们做那么多,我只是觉得……”
“你们太可怜了。”
“哪里就可怜了。”谢逢野继续带路,先行解释道,“他若是因为道心受损,那么大可不必再插手我的事,可如今一而再再而三地回来,乃至于五感渐耗,他都要救我。”
“你觉得这样的他,会怕死吗?”
“土生,你写过那么多生死爱恨,你该比谁都清楚,若要心甘情愿为一人、一事而付出性命,首先他要做到的就是不怕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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