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没见过你这般的。”谢逢野好笑道,“我看你是巴不得世界毁了才干净。”
“说什么毁不毁的。”那妖怪晃晃脑袋,就这么迎着见月剑尖走了过来,赤脚踩出清脆铃响,“我只是想大家都不好过,恰好我有这个能力罢了。”
“这不是巧了。”谢逢野说,“我曾经也这么想过,恰好我也有能力这般做,但我也没做啊。”
“你也恨过人。”那妖怪走过来,丝毫不惧见月威力,伸出一指来抵上剑尖,“只不过你发现所爱人即所恨人,误会既消,冥王自然安心,哪里还会做些什么。”
随着他靠近,谢逢野瞬时察觉到了些别的东西。
他这一指压下,谢逢野手腕已动不成了。
这还是在他境内,若是寻不着纰漏,亦或是谈崩了,将此景所有全数化为齑粉也只是喘气之功。
这个来路不明的妖怪强得离大谱,谢逢野很头疼。
他不是不能打,但若是强行破此境,要想再瞒着天道去瞧瞧让玉兰在劫中恢复记忆就难办了。
但若是不打,面对这么一个修为泼天的东西,瞧着脾气也古怪得很。
要是哪句说不痛快了,境界崩塌,那万事都没得聊了。
万一……玉兰只想起来一半,跳过了上古,跳过了幼时金龙,再跳过柴江意,堪堪想起来冥王成日里喊打喊杀去砸浮念台的事情。
这是万万不行的。
要不说孽缘也是缘呢,才晓得俞思化被牵扯入境,要说冥王殿半分没有慌张那都是骗鬼的。
待他入此境来,恍然发现……居然还能帮他解决一下恢复成意记忆的事情。
岂不是现成的便利,还能借此做些这样那样的事情。
但坏就坏在,这东西耐心不是很好,还没几天过去,城里那些阴郁之气就越发浓烈起来。
正好谢逢野做错了事慌张出逃,想着先来拖一阵时间也成。
此处幻境本就威力震天,彼时他才冲进来,就立时感受到一股怨气,那不是他在幽都时常能见着的阴怨,更不是靠记载功过就能消去的业障。
所谓体载心魇。
有如此强大境界之人,非是普通修炼了几千年的妖鬼,浩浩仙史中从未出过几个。
原先的小玉兰有倾天之力,归根到底还是心愿所致,求而不得往往会伴生着无法抵挡的心痛。
世间万物皆活一个心性,若是心扛不住,命大抵也留不住。
江度化魔乃是执念,执念愈深,威力愈大。
小玉兰仙力滔天也是执念,若当年不知龙神尚有轮回之机,再加上体内有护体金莲,就那般放任执念下去,估计就该是今日这妖怪的模样。
大痛之后猝然打通诸多脉络向来不是个什么舒坦事,没几个能捱过去,也没几个能做到。
这妖怪又念着柴江意。
要知道不过百年之间,能有如此造化者,上头那个“爱才如命”的不世天不可能至今无人来招揽。
就放任他这么同魔族勾连,还设下此境,夺了人界皇帝的身子,首先便要祸连人间。
此为其一。
其二,此境既是按照皇城规格,如同一尊酒壶一般盛满了那些将出未出的怨念,阴戾之中,唯有一宅清明。
便是谢逢野带着俞思化去的那院,此后即便境中有日月星辰轮转,他以出门为名带着俞思化走动几日,都没见有何处能伤了他。
在境中撒下那么多可以恢复记忆的咒法,又不施下取命狠招。
向来这么想要先折磨再动手的,必是要有什么话未讲。
而那些话,又一定要等俞思化恢复了柴江意的记忆才能讲。
那个尸兵也是,谢逢野抓到之后只会念叨着有话要向柴家公子道来。
他虽是身脸都烂作一片,瞧不清原先相貌,可听其语气,对柴江意分明带着敬重。
但又因他满身执念散不去,实在很容易将他连同此境关联到一处。
看他无甚行事能力,翻来覆去也只会讲有话要向柴公子交代,谢逢野这才把他送出阵去。
之后几日出门,都能察觉宫门这处有道悍烈灵力在蹲守。
他就瞧着谢逢野成天揣着明白去逗弄小玉兰,也不急着出手做什么。
冥王本想等玉兰恢复了回忆就同他说明一切带人出去的,如今瞧着这个架势,恐怕不好解决啊。
这妖怪全然不怕回霜和见月,以至于对于冥王还有种莫名其妙的坦荡。
可以说是有问必答了。
冥王殿想得一阵头疼——什么时候招惹了这位倒霉玩意。
他压下眼底许多思量,摇头道:“你知道少年心性最是坚韧,若是出了什么脾气向来是很难哄的。”
那妖怪眼里蔓延开一片疑惑:“……我没打算听你讲故事。”
“我也没打算跟你说故事,我那些风光伟迹大家都知道得差不多了。”谢逢野依旧保持着抬剑而立的姿势,“你先说舍一人而救苍生,这是我做的没错,我也不晓得这件事为什么会如此刺激你。”
“但是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我现在就是一个后悔。”
那妖怪面上终于泛起些惊诧,微微抬了些头,清瘦的脸接住几寸惨淡月光。
也是这会谢逢野才瞧清他眼睛的颜色,那是一双带有两种不同颜色的眸子,一只幽蓝,另一只确是清浅的淡色琥珀,倒是如同主人的性子。
一种温和的疯痴。
赤足拴铃,红绳束发,非是中州打扮习俗——这还是个异族妖怪。
谢逢野确实不认识他。
但油然而生出某些熟悉之感。
好似当真在何处见过。
沿山而建的小村,道两旁是古瓦旧墙,围着中间一座广圆平台,中间总是烧着一燃篝火,暖烘烘地溅着火星。
那处的女子会在前襟带一环弦月形的银制寒片,头上多戴绣花彩帽,边上缀着大大小小许多菱形银片,走起路来步步生响。
男子因着要做体力活,打扮就要轻便许多,常服一身,脚踝用红绳系了铜铃,发间也缠着红绳。
回忆的画面越来越清晰,那座小城渐渐从迷雾中现形,远离人世的城巷。
经年受中州皇帝压迫的族落。
抢掠不停的军将,次次都要辜负的妖怪。
妙手镇。
“问花妖?”谢逢野看着少年,念出了他的族名。
这要感谢那药师府中让尘的诘问,否则要是今日出了什么纰漏,可真是就无处喊冤去了!
既是那生生世世都要被抽筋剥皮入药的问花妖,还每次都被自己所信任之人屠戮,有如今这般怨念,恨不得三界立时倾覆。
也是很合理的事情。
不论是谁,生来就注定要死于背叛,确为不公之事。
谢逢野理解他,若非在此境相遇,冥王或许还会起劝他来幽都发展的念头。
坏就坏在……
“不是,你可以恨妙手镇,可以恨那连年来入存取药的士兵将军,甚至可以恨到药仙府头上。”谢逢野实在难以理解,连声音都高了好几个台阶,“你恨到我头上来是怎么回事?”
那问花妖先说:“我还当你本事滔天,一眼就瞧出我的真身。”
谢逢野:“我没那本事。”
问花妖又说:“你和传闻中的冥王很不一样。”
谢逢野:“人都是会变的。”
但凡早三个月叫冥王听见谁在他面前说要取走柴江意的性命。
那个人大抵是说不到最后一个字的。
但如今时移境迁,谢逢野唇角衣襟尚且还带着玉兰残香,总体来说,冥王殿现在心情大好,也乐得同他多说几句。
“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帮你找到当年害你之人。”
问花歪了歪头:“传言中冥王有许多面,倒第一次见到如此春意盎然的样子。”
“理解一下吧,人逢喜事。”
两人倒是聊得越来越轻松,但至今无人松开对抗的灵力。
上头两道灵光越是汹涌,下面两幅面孔就越是和善。
嬉笑怒骂全数拢在一起讲出来,谢逢野这下再静静打量他:“我想起来了,当时听人提过一嘴,红将军。”
话音将落,便感压制在剑尖那手指猛地下来了几分。
谢逢野心中大喜:逮到了痛处了。
“进城来啊,我特想找一处干净地方,随后我就发觉这城中里里外外全是阴森怨气,没个落脚地儿,转转悠悠才发现倒是有座宅子清净,这才叨扰了几天。”
谢逢野缓缓地放慢语速:“那是红将军的宅子。”
问花闻言,垂眼一瞬,忽而又抬起来,眸光在月色中清澈透亮,带着许多向往之意,郑重不已地说:“朱柳,赤心之木,枝条坚韧,君子之风。”
谢逢野渐渐扬笑:“明白了。”
“先说那妙手镇受皇命落座深山,每逢百年入一妖名问花,此妖可入药做长生灵丹,再由朝庭授命将军去取来,而且每有往来,必要派当朝威名在外的将军,以示皇威。”
“所以你痛恨皇帝。”
问花笑而不语,自从提了朱柳一句,他面上那些憧憬和激动就没有再消下去过。
一双眼眼里,泛着不同颜色的光芒。
谢逢野接着讲:“据我所知,前朝将军朱柳当真是位人物,即便受奸臣所害,身遭重刑殒命,但天下百姓无不为之喊冤,当年还有‘亡一人赤心,损百世运寿’之说。”
问花笑容清澈地讲:“是的,我亲自进皇城来杀了那个皇帝,顺便毁了他的江山。”
这种事不管如何听来都不会是一件很简单的东西,偏他提起就随意得不行。
好像只是在讲我今天出门游玩,顺手买了几块甜糕,我吃得很舒心。
谢逢野稍停话头,只觉得奇怪,但想来这妖怪受妙手镇迫害那么多年,起了性子冲过来把皇帝骨灰扬了,也是能做到的。
问花此时当真像个孩子,自从听过朱柳后便笑得开心明亮,在这座费心建成的阴怨古城之中,实在明净得不像话。
“接着说他,我喜欢听他的故事,你也认识他的。”
“我是认识。”谢逢野睥着他,“但也是在当年百安城饥寒中他来救城,因此才结识了我和柴江意,对此我可以向你担保。”
问花:“什么?”
“他入城来那会,我和我媳妇,就是柴江意,啊对,如今的月老,我俩早已定了情意。”谢逢野笑得不加收敛,“所以你这份恨意,全然没有道理。”
问花依旧笑颜如花,只是手指“腾”地一声烧起灵光,灼着见月。
“那你知道他来百安城之前,做了什么吗?”
“我知道,屠城了嘛,屠的就是那妙手镇。”谢逢野回想着让尘第一个诘问的画面,不就是身为要官的他,借用红将军没能给皇帝带回灵丹来做刀,又强加许多理由才害死了一朝名将吗。
此后时常有人提及,若是前朝不损朱柳,国祚至少还能撑上几十年。
谢逢野把目光停在少年那截指尖上。
“你本该在当年就被妙手镇的人杀害,再做成灵丹献给皇帝。”
问花点头:“嗯,本来是该这样。”
“但是朱柳结束了你们这族妖受妙手镇迫害的命运。”谢逢野眯了眯眼,“所以,你是来给他报仇的?”
“所以,这座城中,万般皆是脏污,唯有他的宅院干净。”
问花不做回答,约莫是想起了伤心事,他垂下睫毛,眼皮也跟着很轻很轻地抖了几回:“先是给他上了刖刑,剜去髌骨之后再截去他腿,全程就叫他眼睁睁地看着。”
谢逢野随即附和:“那确实挺狠的。”
“之后又把他架起来挑断他的手筋和脚筋,面前架了一口大锅,行刑的人就当着他的面将他的肉剜下来煮给他看。”问花一字一句说的清晰分明,足以看出这段记忆在他脑子里所占的分量。
“后面还有许多,说了也很没意思。”问花再抬起眼来,脸侧带着两痕清泪,划过他的唇角。
“他应当很痛,很难受,很……”
“我听着都很痛。”谢逢野嗤笑道,“有时候呢,我作为幽都的冥王,都要时常佩服人间这些掌刑掌罚的手段,当真是叹为观止。”
“本来皇帝是没打算让这个将军死得那么惨。”问花接着说,“可有个官员站出来,说了许多徒须有的罪名是,桩桩件件皆要牵连九族。”
“可红将军孤儿出身,先前被行伍军人捡去,此后一直都是在军营中长大的孩子,也从未婚娶,更无家人。”
“所以他们只能一点点往上将刑罚变得越来越重。”问花突然低低笑了一声,“可是那些罪状,他都没辩解过,一声都没有,就这般全数应下了。”
谢逢野听明白了:“你要找当年那个贪官?你如今这般本事,难道还不知道当年是谁做的?他是那药仙府族人,说起来也巧,他当年下界就是为了化你前辈的怨念,竟到头来叫你旁生怨念。”
“这可……”谢逢野咂舌道,“这可没个地方可以说理去。”
“我找他?”问花略带惊诧地抬起眼,“我为什么要去找他,我没记错的话,他当年也不过是受郡主诱惑,胡乱行事成不得章法,最后也只是被当做替罪之人害了去。”
问花摇摇头,灿烂地笑起来:“我要找的,从始至终都是柴江意。”
“你这娃娃戾气怪深,你对我媳妇那么有怨念做什么?”谢逢野听了这么一大圈,却听糊涂了,“你到底是要报仇,还是不报仇?”
“我无仇可报。”问花摇了摇头,“我只想要柴江意的性命。”
又回到最初的起点……
“那我就只能当场渡你了。”谢逢野便是再心情大好,也听不得他如此一遍两遍地提及要害玉兰性命。
90/211 首页 上一页 88 89 90 91 92 93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