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高顺不能顶住颠軨坂道,让袁氏冲破该如何应对,要在虞城守道么?是收拢残兵更重要,还是守谷口再阻击一回更有利?或是直接干脆退守安邑,集合左冯翊的援军和后续征兵之后,再进行反击?倒时候,袁军拿下黄河,必会让弘农一部引渡,再添数万人众,又该如何应对?
若是此战上下用力,能一战取胜,又该如此利用地形,纠缠袁军将之留在河东山谷间,可否借此围点打缘,消灭袁氏更多有生力量?能否趁机取回雒阳?如何防范在河对岸弘农的数万人,以避免胜负翻转?
这些都不是临期战术上的具体操作,而是整个战局战略问题,不过总得来说,就是荀柔在来河东之前便定下的战略。虽然从局部战局来看,朝廷是防守一方,但从整体天下格局,作为朝廷一方却要锐意进取,要主动收复失地,击败野心勃勃的诸侯,恢复天下一统。
在此前提下,即使真的短暂一场失利,也不可收缩被动防御,而要继续主动出击寻找破局办法。
帐中这次会议,除了讨论军事,正有将他此战总纲领传递给钟、贾二人之意,一则为日后可能出现分兵准备,二则也是怕他自己一时不能支持,军队还能有统一行动纲领。
说完大势,回到眼下,所谓天时地利人和,开战时机选择便很重要。
于我方,若有增兵赶至,当然力量大增,于敌方,若是袁绍招至弘农一军渡河,敌我人数差距就会更大。
当然,作战是双方的,开战时机,并不能由一方想当然而定,还要看对方如何。
放至眼下,袁氏才是进攻一方,在战机选择上,处于更主动的位置。
若是我军前寨支持不住,那么何时进入颠軨道,得看对方什么时候攻上来。
“若近来无雨,前军依地利,最多坚持到七月,否则损耗太过了。”钟繇随军已久,深知彼此强弱,很快做出判断。
不到半个月,杨奉未必能赶得这样快,而长安增兵当然就更不必说了。
“倒也未必。”贾诩忽道。
见几人目光聚来,他才又道,“太尉在此,袁本初如何忍耐得住?”
荀柔已至军中消息,并未刻意隐瞒,的确一两天袁绍就会知道,甚至眼下,可能已经知道。
“如此,袁本初反倒会拖延吧。”钟繇神思顿时一转,“为稳妥起见,其当传讯淳于,让其渡河北上,两面夹击,以围困我等。”
贾诩摇摇头,“其人恃勇自傲,知道太尉在此,必会勇猛进军。”
“袁氏毕竟一州雄主,何至如此?”钟繇反对。
两种猜测,截然相反,应对之法当然也完全不同,只能取其一。
“文和之意,是其人必不会等淳于琼?”荀柔问道。
“袁军之势本优于我军,袁本初何必等待?”贾诩平静回答,“在下以为,其人不止不会等,还会全军奋力冲突,趁太尉新入军营,未曾布置妥当,冲过中条山,直接进军安邑。”
荀柔一默。
与他前后变化的战略不同,袁本初的目标,从始至终未变。
他在此处,兵力众寡对比明显,在此诱惑下,袁绍奋力出兵,想要活捉或者杀他,似乎也是很有道理。
不过对于已有多年行军经验的他来说,猜测对方意图,并不能只靠是否合理,恰恰相反,战争之中的对方行为决断,不合己方猜测之理,也是极其正常,因为对方的权衡考量之处,与己方未必相同。
“公达以为?”
“如今,随侍袁本初之侧者,乃其三子尚。”荀攸却说出一句似乎无关之语,“此其后妻所生,仪容俊美,袁绍爱之,数欲立其为嗣唯其功不足以服众,方止。”
所以,结论明显。
连钟繇也再无话说。
“如此,眼下不止不能等,还要尽快撤下前寨,以避免兵力耗损,并尽快布置妥当?”荀柔顾视三人道。
“是。”依旧是钟繇积极响应。
荀柔点点头。
一场硬仗,果然是一场硬仗。
“事已至此,狭路相逢,勇者胜。”他望向帐中三人,“袁氏进军半载,俨然已将力竭,所以不退,也不过是勉励坚持而已,当此之时,诸君勿思退避,只共奋余勇,浴血锐进,唯此而已。”
“狭路相逢,勇者胜。”
帐中静默片刻,才有钟繇低声重复念颂。
又片刻,他精神一振,拱手一揖,扬眉高声道,“太尉如此气度,恢弘宇内,无人可敌,我等岂敢不从!”
贾诩没有他情绪激烈,只跟着默默一拱手。
数十里外的袁军大营内,此时,袁绍果然已经得知荀柔重新挂帅的消息。
“确定?”跟随的许攸忍捏着胡须追问。
“这有什么可疑?昨日荀军大动,荀含光根本不曾遮掩!”与许攸一向不对付的逢纪立即针锋相对,手执麈尾向袁绍拱手道,“主公,请传信淳于将军,令其速速北渡黄河,与大军两面夹击,必能围而取之!”
坐在上首的袁绍轻轻颔首。
而被逢纪讽刺的许攸心中正怒,听他这一计划,顿时冲天翻了个白眼,“渡河传信淳于将军,再令其渡河而来,又如何速速?”他也向袁绍拱手道,“主公,以臣之见,眼下趁其立足未稳,援军未至,当即发大军,定能一战破之,若能生擒其人,则大事成矣!”
“如何能草率行事?荀氏所守下阳城,乃临中条山颠軨道,其必沿此路而退,设伏道中,若大军毫无防备,追至道中,必多死伤,需待淳于将军,以兵势压之,方能取胜。”逢纪反驳道。
他却没注意,方才还点头赞同的袁绍,此时却皱起眉。
“元图,你这就是不识地理了。”许攸大大摇头,“这中条山顾名思义,乃指其山行狭长,虽说是山间坂道,不过十余里,况且两边山壁陡峭,起伏不定,就算埋伏下人手,也不可能太多,以主公之威,我军之勇,两翼掩护,中军冲突,不过半日就能冲破其阻拦,兵临虞城。
“况此后一片坦途,所到之处,见袁氏之大旗,必望风而糜倒,河东数日而得,至于关中,则隔河可望矣,与之相比,坂道之战,却不值一提。”
“你”反驳便反驳,许攸还摆出一副得意的样子,激得逢纪深恨,好歹有些城府忍住,向袁绍低头拱手道,“荀含光久历军事,智计百出,对待其实,还是谨慎为佳。”
“好了,”袁绍抬起手臂,向下压了压,向众人道,“其余诸君以为如何?是战,是缓?请各抒己见。”
众人便有说战,也有说缓,多不过泛泛而谈,只是各占立场而已。
却又有陈琳为行军主簿,提醒粮草艰难,继而有崔琰,提到荀凤卿作乱河内,呼啸成群,阻截粮道,若是两边呼应,则会造成大问题。
他这一话,帐中却无人应和。
当初知道荀襄一百人入河东时,主公袁绍一笑了之,而守河内的大公子袁谭,则表示自己要捉而纳之。
可不到一月,荀襄不止四处骚扰,还招降山匪,诱降百姓,取得许多大户偷偷支援,一百人入河内,竟发展壮大到上千人!
而袁谭别说捉了,至今连她人影都没看见,简直任其在河内出入随意,眼看成患。
这件事上,袁谭明显无能,可那是袁氏大公子,谁都不敢沾,也不敢说,也就是崔琰,敢在袁绍面前提起。
“父亲,”果然此时敢说话的,也只有袁尚了。
只见这位身处军营,依旧广袖博带,香气飘飘的三公子,仪态万方的起身,轻轻一振袖向袁绍拱手道,“以儿之见,诸公所言都有道理,但此事还需要父亲决断。荀含光不过一幸进小人,所恃不过大汉余威,如何抵得过父亲之威严,父亲挥大军而来,所到披靡,欲战则战,欲缓则缓,其人只能招架而已,我们又何必担忧许多,应当担忧的,是荀氏。”
这一番话出,袁绍果然解怡,和悦一笑,“我儿说言甚是。”
袁尚谦虚退回席位。
袁绍站起身,环视帐中群士道,“我意已决,明日整军,后日大军进发,誓破荀军。”
第265章 金风吹
过了大暑,天气却炎热依旧。
袁绍能探知朝廷军队动向变化,荀柔自然也能探得他的。
饱食、休息、磨砺兵器,分发盾甲,全军如此规模,烟尘动地,探哨在砥柱山岭一见,当即飞快折返回报。
“袁绍竟能果决至此。”荀柔得到消息,当即感叹一声。
再准备应对试探已没必要,对方显然和他一般,要压上全军搏一场。
不过,这也能理解,无论是山道后的河东腹地,还是击溃他荀含光,都实在很有诱惑力。
如此再无话说,荀柔当即也匆忙准备起来。
营寨不拆,粮草分发,各军寨有秩序的分批撤至两边山上,同时各留下一部分以为迷惑敌人,各军分百人小队行战前准备任务,有搬运安置军械,有入山伐木采石,有排布军阵,有辅助后勤,有运送食水,有放哨巡逻,有照料马匹……
高顺带领本部兵卒,赶至战术位置,原地休息,饭食另外安排兵卒准备,以保证其充分的休息。
整个准备期间难免出现各种错乱,但好在军心安定。
荀字的大纛早早的飘在中条山西面山峰上,赤地黑字,数十里外犹能望见。
荀柔立在旌旗之下,凡有疑问、混乱,事无大小,俱可前往询问裁决。
命令与反馈如流水一般源源不断,又如流水一般淌向各处营寨阵地,将每一支小队汇聚杂糅成整体。
自晨光熹微至夜幕落下,中条山并不平坦的两面山丘点点火把升起,蜿蜒成两条火龙。
“今天先这样吧。”夜间微风,并不寒冷,荀柔望向升至半空的月亮,估算时辰,“传令各营,原地休息,不得移动。”
袁氏具体何时发兵,一天、两天、三天都可能,故不能让兵卒太过疲累,而同时,已安排好的阵地位置,也不改变,以免更造成混乱。
“传令留守山下的曹性,在袁氏大军到来之前,每日命人点燃火把,彻夜敲锣击鼓呐喊,做出营寨中人丁兴旺,急促准备样子,以避免探哨与偷营。”
山上的动静不可能瞒得过人,要是他,就会猜测山下营寨空虚,派人夜间探袭。
能截杀一波最好,大伤彼辈士气,若是不能,也可探一探山下各寨虚实,为大军行动规划路线,当然同时也可以顺带猜测有多少人上山,每日工事预备得多少,可先有个心里预算。
不过袁绍的果决,亦或者冲动莽撞,仍然超出他的估计。
也许也是见无可乘之机,总之夜间的袭扰并未到来,与之相应的,是次日清晨的袁军全军出动。
按照先前的命令,砥柱山的千金部先行撤退,派人回报,接着,在袁绍大军抵达前寨后,前军剩余兵卒也有序撤退,转进山道,一边让颇有脚力的精卒快速回报,一边带领剩余前部摆脱可能存在的追兵,再向西与中军汇合。
袁军行动迅速,前后撤退下来的传信兵,回主营报告的时间,相差不到一个时辰。
这一天,袁军大军行进四十里,在下阳城东南面三十里,背靠黄河,下寨修整。
而荀柔又在旗下立了一日,续接前一日的工作,继续种种布置,只是比前一天停工得更早些,入夜后在下阳城中设宴抚慰氐将千金,并招与之同路的曹性一道,来作陪客。
“……荀太尉,这汉人里俺就服你聪明,你让怎么打,俺千金就怎么打,俺们兄弟绝没有二话!”身为氐族小部落首领的亲弟弟,在荀柔一直兑现在陇右对本族公平优待政策前提下,千金及其部众一直都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并可谓是一直坚定立场,毫不动摇。
荀柔当然也明白对方诉求,便也立即许诺关塞草场、承认氐氏王族传承,以及各种优厚政策。
大概是他过去信誉真的太好了,千金分外激动,忽然表示要取汉姓为“荀”,让自己这一支血统以“荀氏”绵延下去。
胡族归化取汉姓,在这一时代并不少见,如前汉和亲匈奴,便有其后嗣子弟以“刘”为姓,许多部族与汉族通婚过后,也自后代改了汉姓。
这种行为归根到底,还是有些“认爹”的政治意义。
虽没说话,但列席宴会的钟繇脸色已微变,忍不住转头去看身侧的好友。
荀攸正低头夹菜,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没注意身旁投来的目光。
好在荀柔并未准备“喜当爹”,客气的拒绝了对方的真情,然后隆重推荐了“刘”本朝第一大姓。
钟繇放松之余,心底竟又微妙的泛起些微异样。
望着主席上神色和悦沉静的荀柔,幼年活泼灵巧的小郎君,已成为城府深沉,难以看出心思的太尉。
氐族大部族改姓,代表的效忠之意,身为太尉的荀含光,岂会不明白。此时拒绝固然是最好选择,可这样的权力就摆在面前,难道就没有片刻的怦然心动?
钟繇心情正凌乱恍惚,却忽而听到身边些微声响,一转头却见荀攸望过来,他此时反倒不敢与好友对视,狼狈的低下头,匆匆端起案上汤碗。
总之,这一日虽则未曾饮酒,最后也算是宾主尽欢。
次日,天光未亮,两边营寨都相对升起来袅袅炊烟。
荀柔也早早登上山坡,眺望不远处,在火把点缀下,袁氏庞大的营寨。
诚然,当人数超过三万,在所及视野中就已然茫茫无数,很难计算了,但将近十万的袁氏大军,营寨相连,一直绵延至夜色深处,目光所至所见只是一片层叠的火光,这等景观,也实在让人心神激荡。
上一次,见到这样规模的军队,这样的场面,还是在黄巾围城之时。
十一年了。
竟已整整过去十一年。
他已有些年,没有再梦见那条晨雾中的大河。
“小叔父?”
荀柔在荀攸的呼唤下回过神。
山下的袁绍不是皇甫嵩,而他也不是张角。
“传讯高顺待命,传讯各营按先前命令准备,见号令前,士卒不得随意走动,伍长确认本伍士卒及其军械,什长检查本什弓弩箭支投石,百夫长再次确认本部各什位置、人员,军校巡查本营,协调各部,查漏补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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