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不容商量,”荀爽道,“你先随我回去就是,将来我自会安排。”
“还不快下去,”阴母加重催促的语气,这才让荀采低头应诺一声,犹犹豫豫出堂离去。
荀柔看着姐姐消瘦单薄的背影。
姐姐竟这样不愿回家吗?
“荀公你也看见了,”阴母叹息无奈道,“其实我儿既去,按说当初便该送阿蕙大归,荀家人当初来,也问过她,只是她坚持要留下来为我儿守孝,这几年,我也不是没说过,让她回去……”
阴母一脸真诚恳切,“你们要接她回去,我绝无拒绝之理,阿蕙毕竟还青春年少,就此埋没一生,我也不忍心,你们要不在家留几天,我也帮忙再好好劝一劝她。”
“哎……”荀爽也叹息一声,若说听了阴母的话,一点不感动当然不是,但难道真让女儿这样过一生?
“如此多谢了。”
……
“典叔,你觉得阴老夫人说的是真心话吗?”荀柔问典韦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不对劲?”
父亲相信阴母的话,今天找阴家族长商量阿姊归家的事了。
他却觉得,这个阴伯母长相刻薄,不刻意作笑时,脸上肌肉都板下去,法令纹明显,显出凶相来。
“阿姊也不知道哪去了。”荀柔托着腮,他还想找姐姐聊聊,结果到处也找不到。
“这个……”典韦挠挠头,想了想,“你们大户人家的事,俺也不明白,你阿姐有没有什么陪嫁女婢,找来问问?”
“……嗯,应该有的。”只是当年他啥都不懂,是个光知道傻吃的憨憨,不过,“问问就知道。”
事情接下来发展,更不对劲了,打扫书房的阴家女婢竟告诉他,随姐姐陪嫁过来的阿香,前几日嫁人出去了。
“嫁人?嫁了什么人?”荀柔连忙追问。
“是个路过的外地客商,”女婢道,“去往何处我就不知了。”
“谢谢。”不是他多疑,这未免太巧了。
“疯婆子家弟弟,喂,疯婆子家弟弟!”
就在这时候,一个缺门牙的小胖子,从窗口冒出头。
荀柔一抬头,对方突然愣住,脸一下通红,趴着窗口的手不由自主松了,只听到外面“噗通”一声,接着便是一串跑远的足音。
“刚……刚才是阿良小郎君。”女婢满脸紧张无措的捏紧胸前衣领。
“谁?”
这是来讨打?
“是大郎君的公子,这间书房便是他的,只是平时小郎君很少来荀小公子,千万别说刚才那些是我说的。”
“好好。”荀柔虽然觉得对方也没说什么,但还是一口答应,“就连我父亲都不说。”
“是是,多谢,多谢。”女婢大概是害怕,跑得飞快。
她一走,荀柔再也忍不住,拔出匕首一刀砍在书架上。
“典叔,你听到刚才那家伙怎么称呼阿姊吗?”
典韦皱皱眉,点头,“那小子的确可恶无礼。”
“小孩说话都是学大人,”他该冷静一下,再冷静一下,“咔”书架再次遭殃。“刚才就应该逮住他的!”荀柔将匕首插回鞘中,“我们现在去找他。”
“好。”自从之前在阳翟发生那事,典韦就一直负责照管荀柔,走哪跟哪,贴身保管。
不过,他们都没想到,才走出门,刚才那个阿良居然又回来了。
“你……真是疯……真是二嫂的阿弟?”小胖子脸上微红,扒着门,好奇的打量他,带着一点想要靠近的试探。
“你是谁?”荀柔抬眼看他。
好家伙,竟还敢回来。
“我是这家少主人,你叫我阿良便是,”小胖子又打量他一眼,仿佛确认他无害,顿时没心没肺的凑上来,“你是荀家的?来我家玩吗?我带你一起啊。”
“你刚才为什么要那样叫我阿姊?”
阿良打量他,见他似乎没生气,顿时松了口气,随口道,“我娘就这么叫的,我娘说她冬天淋冷水,夏天钻厨房,大半夜不睡觉,一天子曰诗云读傻了,还上赶着被阿婆打骂,这不是疯子傻子是什么?我娘还说,让我离她远点,免得被她疯病传染了。”
打、骂?
“我要接阿姊回家。”
“嗨,不可能的,”小胖子挥挥手,“阿婆才不会让那疯……让你阿姊回家呢。”
“为什么?”荀柔眨眨眼睛。
“你阿姊走了,我二叔不就孤零一个了吗?”小胖子理所当然道,“阿婆说了,二叔那么喜欢她,她就该给二叔守着,哪天死了哪天算完。”
“……是嘛?”荀柔缓缓挑起眉梢。
“我说,你既然来了,就在我家玩几天吧,你阿姊已经嫁到我们家,你还管她干什么?啊你怎么打人!”阿良捂着右脸,顿时惊怒。
荀柔转了转拳头,对他笑笑,嚣张的扬扬下巴,“就打了,你要怎么样?你敢打回来吗?”
他觉得,自己不用再费力去找线索了。
阿良愣了一会儿,看他仍然笑得十分好看,气居然消了,有点扭捏,“你你要道歉,我就”
荀柔为难无奈的看他一眼,只能再出一拳,“你是傻瓜?”
这次,阿良终于怒气冲冲大叫一声,挥拳扑上来。
看见自家小主人被打,匆忙想要报信的仆从,一回头,就被一条粗胳膊拦住。
“就在这儿带着。”典韦一边关注旁边打架的形势,一边不慌不忙道。
小儿最不会撒谎,况且这又是个心无城府的憨货,被揍得满地打滚后,乖乖保证自首并做证人。
荀柔原本以为,可能还需要费点口舌,让亲爹明白姐姐的处境,没想到才走过正堂,就听到里面说话声,“……你爹接你回去成亲,可好了,可怜我儿,此后孤零零一个了……
“当初他为了你,连子嗣也不要,临去临去,谁都不念,老娘都不念,就独念你,想着不能和你一辈子了……
“日后你埋在别家坟里,他却连个伴都没有……
“你可真对得起我儿啊,他年纪轻轻就去了,是谁的缘故,你心里自己清楚……”
说好的劝他阿姐回家呢?
荀柔深深憋住这口气,向阿良道,“听清楚了吗?”
“……婆母勿虑,我已誓不相违,此生定不负”
阿良连连点头,挂着鼻涕眼泪,“我……我就说过嘛啊你又打啊打我”
“打的就是你。”他又不能进去打老的,只好先打打小的。
“阿善!”
伴随着阿姊一声尖叫,和正好归来的亲爹一声惊唤,荀柔不慌不忙的站请来,理了理衣袖,环顾一周。
先对惊疑不定的阴母咧嘴一笑,“真巧啊。”然后看向姐姐,“阿姊听说过一句话吗?发誓存在,就是为了有一天能打脸真香,否则就毫无灵魂,阿姊不如也试试吧?”
第34章 口舌之争
说是三堂会审,其实也审不起来。
熊孩子阿良鼻青脸肿,门牙从缺了一颗变成只剩一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自爆。
阴母和乔氏在族长之弟,代理族务的阴恪注视下,不敢说话,坐立不安的旁听。
“小儿说胡话,”最后阴母扯扯嘴角,强力挽尊道,“荀公岂能当真,我一向待阿蕙如亲闺女一般”
“啊、啊。”
荀柔于是痛快的提起两拳,给阿良揍出一对清晰对称的熊猫眼,把阴母的话打断。
“你干什么”乔氏顿时尖叫。先前没看见,现在亲眼看见儿子被打,简直想冲上去给荀柔两巴掌。
“他既诽谤他阿婆和他亲娘,又侮辱我阿姊,我这两拳,一拳是为阿姊,一拳是替您揍的,有问题吗?”
真当他们是傻子,随便糊弄两句就能过去?
“你”乔氏又急又怒。
随荀爽前来,替兄代理族务,围观现场的阴恪,此时恨不得昏过去。
他要是早上没起床就好了,他就不该睁眼!
荀家女在阴家替夫守孝,却被婆母折磨,还放话要磨死她,他们家还想不想到豫州谋职?还要不要士林中的名声?
“荀公,抱歉,实在抱歉,当是我之错,我管族不严,”阴恪连连低头道歉,当机立断,“我定修书兄长,请示他再严办此事,阴瑜既去,荀家女郎当回归本族”
“我不许!”阴母猛然一锤桌,“她害死我儿,岂能一走了之!”
“什么?”众人震惊。
“你胡说。”荀柔反应飞快。
阴母这是什么德行,要是真的,他姐安还有命?
“瑜侄乃因时疫而亡,族中可是请过医者的。”阴恪连忙提醒她。
“当初仙师说过,只要我儿长诵《太平经》,便可保之长命无虞,”阴母梗起脖子,“若不是,她非说那是邪道,不许我儿再看,以致惹得黄天震怒,使我儿遭此横祸?”她狂怒道,“我儿死了,她竟然还要大归,还要嫁人?做梦!她生是我家媳,死是我儿的鬼!”
这是什么见鬼的理由,居然说得出口,荀柔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却没想到,荀采听闻全身颤抖着,埋下头去,“是……是我害死了夫君……我……”
“荒唐!荒唐!荒唐!”荀爽拍案而起,“谁说我女还是你家媳妇,我女已许嫁郭氏,日后同你家再无瓜葛!”
“父亲”荀采惊慌失措抬头。
“无复再言!还不快随我离开阿善?”
“来了来了。”荀柔哒哒跑过去,发现姐姐还没动,又转身去,“阿姊啊,典叔!”
只见荀采抬头,望了一眼父亲的背影,突然起身向旁边梁柱撞去。
典韦先前立在门外,听得荀柔召唤,立即反应过来。
虽然离得远,但毕竟腿长跑得快,堪堪在荀采触柱前,拉住她的袖子,他也不敢多拉扯,只一连声,“女郎,你别想不开,别想不开。”
荀采被他拉着,还要撞去,被迟一步赶过来的荀爽一把抱住,又气又怒,“你疯了!这是干什么!”
“让我死父亲你就让我死吧”荀采撇开头流泪,不敢看向父亲。
荀爽终于忍不住扬起手,勃然大怒,“什么邪魔外道、装神弄鬼?无知妇人愚信巫蛊,你也是吗?你自幼所学,就是这般?”
荀采被打得脸一偏,突然转过头来,尖声道,“是您教我的伯姬之仪守礼中节遂焚于灰是您教我的”
阿姊……
满脸癫狂,眼神中透出偏执,丝毫不顾忌仪表……姐姐怎么变成这样了……
眼眶发热,鼻腔中酸涩感直往上翻,荀柔闭了闭眼睛,扯住暴怒中荀爽的袖子,“父亲,您先别生气阿姊一定病了”
荀爽自然看出女儿不对,顿时再次怒瞪一眼阴母,脸色铁青的拖抱住荀采,就往外走去,“人呢?车马牵出,我们即刻就走。”
“荀公、慢行。”阴恪一路追上来,就这样走,荀家和他们家可就结仇了啊,“此事我们着实不知,实在万分愧歉,万分愧歉。”
荀爽不理他,一路扯着呼唤着不愿走的女儿,脸色越来越冷。
马车很快来,但更快聚来围拢的,是许多看热闹的人。
“你们荀家的家教就是这样?嫁出去的女儿还不让婆母使唤,你家女儿是公主吗?”见他们就此要走,阴母竟追至庭院高喊,“荀采,你这样走了,对得起我儿吗?你学得什么诗书,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一女不嫁二夫都不懂?我儿到死都念着你,你还想大归,你还想嫁人,你都不怕我儿梦里来找你”
“典叔,你能把他家门拆了吗?”荀柔环顾一圈围观群众,皱了皱眉。
阴母故意在大庭广众下这样说话,父亲就算带走阿姊,阿姊还有什么名声。
“没问题。”典韦虽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还是爽快一口答应。
都不用拿工具,他两手扳住一边门板,咔嚓两声就给拆下来,又如此拆下另一边,直接把门摔倒阴母面前。
迎面飞来两块门板,虽然最后没有拍在脸上,还是吓得阴母差点闭气。
先声夺人结束,荀柔冲阴母抬抬下巴,突然一笑,叉着腰,童音又高又亮,“你再骂,我就不拆你家,我找人,我找媒人,给你做媒了。”
“什么?”
不只阴母,就是周围吃瓜群众,也是一愣。
“张口成亲,闭口嫁人,我看阴伯母你是想嫁人成亲了吧?”荀柔高声道,“我知道伯母不好意思直说,既然如此,不如这样,伯母你继续骂,你骂多少句,我就给你找几个怎么样?
“千万别不好意思,想要找几个,伯母我给你数着?”
围观族人顿时一哄而笑。
阴母这般年纪了,这话众人一听当然就当个笑话,由小孩子说出来,喜剧效果翻倍。
“你你!”阴母气得满脸通红,差点仰过去,“你不怕报应”
荀柔抬眸,他背对观众,却与她正面相对,那张漂亮得没有瑕疵的脸,全没有话语中的活泼,琉璃棋子一样的眼睛,透出一股狠意。
他当然可以打她,拆了她的家,痛快一回,出这了这口气,可姐姐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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