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抬起的腿被陆旋硬生生跺了回去,皱起的双眉凝重地压下来。他用仅剩的理智控制着自己,班贺的身体根本受不住他一脚。
陆旋步步忍让,班贺寸寸紧逼,终于是被他牢牢按在床上。
余光瞥见那只装药酒的酒壶,班贺伸长了手臂去够,很快将它拿在手中。拿起时分量轻得让他心中一惊,晃了晃,只剩点儿瓶底了。
陆旋伤口疼的时候会抿上一小口,确保不会被迷晕过去,又能稍微缓解疼痛,不知不觉间只剩下这么点。班贺表情迟疑,不知道这么点分量这次够不够——多半是不够的。
“班贺,班贺!”注意到他的动作,陆旋再也忍不住,语调里泄露出一丝惊慌。
班贺用力按住他:“陆旋,你听我说。你的身体已经出现了严重的反应,这对义肢,一定要取下来。”
陆旋剧烈反抗:“你别碰我,班贺!你敢取下它,我会恨你——恨你一辈子!”
他的话让班贺的动作迟疑了一瞬,一辈子……自遇到陆旋以来,他家中遭逢巨变,自己又惨遭残害,血海深仇压在他的身上,负重而行。
明明不过十八九岁的光景,身上却看不到半点朝气。班贺赠他这双手臂,无法否认不是因为恻隐之心。
这双义肢是陆旋报仇唯一的希望,否则,他的一辈子都会陷在仇恨的泥淖里,被永不得亲手报仇的痛苦折磨。
这样过一辈子,对班贺的恨才是微不足道。
陆旋瞪着班贺,像是胁迫又像是哀求,然而一切挣扎都是徒劳。班贺用拇指弹开酒壶的塞子,强行往陆旋口中灌。班贺必须一手压制陆旋,一手拿着酒壶,这样就无法使他张嘴,陆旋紧闭双唇,摇着头避开,一滴都没有进入口中。
但酒液在挣扎中进入了鼻腔,顺着鼻腔呛了进去,陆旋无法抑制地咳嗽起来,一时间咳得眼前发黑。
麻药开始生效,焦躁不安在模糊的意识催生下开始肆意疯长,陆旋用力甩着头,怎么也无法恢复清醒。班贺的声音在耳畔不断重复、交叠,逐渐混响成一片,什么字都听不大清了。
只剩“取下”二字,分外刺耳。
强自支撑着的一身骨头咯咯作响,双肩骨缝衔接处溢出酸疼,让人疼痛难忍。陆旋一双眼睛黑沉得惊人,面颊上带着因剧烈咳嗽生出的不自然的红晕,口中不断呢喃着班贺的名字。
班贺喊道:“阿毛,去烧热水,拿我的刀来。”
阿毛在呆愣中回神,哦一声跑出门外,犹豫的步子在转身后坚定起来。
装上一个月不到的义肢重新被卸下,左右各三颗骨钉被生生挖出,血液溅了两人一身,很快被班贺止住。
未能完全麻醉让陆旋还在挣扎,班贺力气快要耗尽,几乎压制不住,整个身体覆上去,才勉强按住他。
剧烈的疼痛令陆旋清醒了几分,模糊的视野里分辨出班贺近在咫尺,他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照着眼前的肩窝咬了上去。他死命下了力气,松开时皮开肉绽,差点没咬下一块肉来。
陆旋最终陷入昏迷,这副状态让班贺轻松了不少,按部就班清理伤口,上药包扎。这一切结束,躺在床上的陆旋仿佛又回到了失去手臂那一日。
可如今是得到了希望再失去,却比那一日要残酷得多。
班贺退到桌边坐下,面色苍白如纸,唇上失了血色,衣衫在与陆旋的对抗中散乱染血,肩窝伤口渗出的血液混杂其中,难辨彼此,瞧着比受难的陆旋还要凄凉几分。
“师兄,你的伤口上点药吧。”阿毛担忧地看着他。
班贺摇摇头:“家里已经没有余钱了,还有几笔账未结,你去刻松枝的小木箱里把金坠子拿来,当了换些钱应急,买些补气血的药。记住,这件事暂时不要告诉任何人。”
阿毛一心想着得去买药,没有觉出异常,打开他所说的那只小木箱,找出金坠子,掂量分量,重新把箱子合上,回到班贺身边。
“师兄,旋哥他……真的就只能这样了吗?”阿毛语气难过,欲言又止。
班贺注视床榻上的人,漠然道:“你还想如何?”
阿毛扁着嘴,知道那话不能随便说出口。
“那是你爷爷留下的珍贵宝物,它太特殊了,不可能随便赠与他人。”班贺垂下眼睑,遮去眼眸中所有的光,“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是他的身体不中用,咱们仁至义尽。”
即便知道师兄说的是对的,不是所有人都能承受得了那东西所附加的代价,阿毛还是心里难受,眼不见心不烦,干脆躲了出去。
昏暗寂静的房内只剩班贺与昏迷的陆旋两人,班贺抬起眼睑,再次看向陆旋。在这等同于独处的时刻,他的眼眸中却是与冰冷语气截然不同的犹豫,难以抉择。
他到底,该不该那么做?
而这个人,会值得他那么做吗?
第14章 决定
凡事都讲究一回生二回熟,虽然用在此处,稍微是有那么一点不妥当,但差不多就是这么个理儿。阿毛原以为旋哥和师兄闹成那样,铁定恨死他们了,没想到这回醒来比上次平静许多。
阿毛躲在门口,只敢探进半个脑袋,暗中观察陆旋醒了没有。
旋哥一个人什么都做不了,师兄又不知道把自己关起来在做什么——不过想来他现在也不好去见旋哥——阿毛只能自己多加关注了。
陆旋躺在床榻上,盯着屋顶看了很久,醒来后不叫不闹,就这样盯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忽然侧头看向门口,声音嘶哑:“阿毛,水。”
阿毛激动得差点跳起来,手忙脚乱跑到桌前倒了一杯温水,凑到陆旋嘴边:“旋哥小心点。”
人小力气不够,阿毛没法像班贺一样揽着后颈将他扶起来。陆旋皱着眉把那个不经意冒出来的人从脑中挥去,有些艰难地抬起头,忍着扯到伤口的疼痛,阿毛配合地稍稍抬起一点水杯,这才喝上两口水润润唇舌。
“旋哥,好些了吗?”阿毛小心翼翼的问。
陆旋不答话,他便扁着嘴把水杯放回去,垂头丧气地躲到门外。坐在门外台阶上,阿毛双手撑着脸,深深叹出一口气。
这些大人怎么什么事都爱憋在心里?
人憋着,就会生病。若是郁结于胸不能纾解,心头火灭之不去,肝火肺火一起煎熬,就是没生病,脑子里只想着那些事,别的事都不能放在心上,久而久之人就魔怔了,与生病无异。
就该有什么事都说出来,和他一样!
阿桃从房里走出来,她从来不会擅自窥探这院子里的其他住客,隐隐听见了些许声响,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阿毛都这样沮丧,也不见龚先生和陆旋出现,她内心充满担忧,能做的只是在阿毛身边坐下,默默和他作伴。
晴好的天色照得屋外一切都敞亮,屋内却笼在一片阴郁里,试图进入的阳光被局限在门槛后方寸之间,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无力插手,阿毛索性什么都不想了,双手拍在腿上,重新扬起笑脸:“走,咱们念书去!”
他振作起来,似乎那些事情都不值一提,反正事情终归会有一个结果的。
人总容易被他人影响,如同照镜。那样的笑容在日光下极富感染力,阿桃虽还是没明白情形,却跟着笑了笑,放松下来,点头嗯了声。
两三日后,陆旋竟然从房里出来了,阿毛惊到手里雕了一大半的木头掉落在地上,用变了调的声音大喊:“师兄,师兄!旋哥出来了,快来啊,他跑出来啦!”
陆旋:“……”
抓贼也不至于这样喊的。
班贺从小屋里走出:“喊什么?他出来就出来,又不是有人锁着他。”
阿毛耸起肩膀站得笔直,收声闭嘴,微鼓的小肚子挺了出来。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小题大做了。
自从被班贺强行卸下那对义肢后,这是陆旋第一次见到他。
似乎又是不眠不休度过的这几日,眼下乌青,面容憔悴,隐约冒出些许胡茬,那张姿容颇好的脸陡增几分颓唐之气。
黑白分明的瞳仁从眼角看来,班贺眉梢微挑,挑开散落的头发,一个随性的动作,却带着股无法言说意味。
视线交集一瞬,然后错开,两人没有说上一句话。
在那之后,陆旋不再只待在屋里,阿毛有空就屁颠屁颠地跟着他。
不知什么时候两人打的商量,阿毛搭了个简陋的木人放在院里,陆旋开始用木人练腿脚,他本就功夫不错,阿毛巴巴地跟着他一起学。
总有人是打不倒的,绝地之中反而会激发所有的求生欲。再度失失去双臂似乎让陆旋对这一方式彻底死心,转而在绝境中寻求另一个破局之路。
他不会就此屈服。
班贺将这一切尽收入眼中,有什么在心中敲击了一下。想起那时,重伤导致他右手不能握刀,在灯火幽微的厨屋里,他说:“我不是还有左手吗?”
或许,这个人可以一试。
这一日阿毛出去收他的破铜烂铁去了,院里只有陆旋和班贺两人。
班贺坐在老远的位置——几乎是和陆旋分别占据两个角,低头捡起阿毛的木头继续雕。也不知是因为低头的姿势,还是他刻意将声音压低了,听起来有些含混:“我还以为,你得寻死觅活一段时间。”
陆旋耳力好得惊人,一脚将木人踢得四分五裂:“那样有用吗?”
班贺微妙地背脊发凉,忍不住搓了搓胳膊。陆旋注视他,步步逼近,班贺仰头望着那双黑沉沉的双眼,然后眼睁睁看他绕过自己进了屋。
“我不是,还有两条腿吗。”
一个字一个字接连砸落在班贺心口,既为之震动,又忍不住替他感到辛酸。在原地片刻,班贺松了口气,小声嘀咕:“话说得倒是挺凶……年纪轻轻的,这么一副死气沉沉的表情做什么。”
心中做出抉择,班贺放下手里的东西,背着手跟在陆旋身后。
陆旋停下脚步,他便站到陆旋面前,双眸如同蒙着一层水润的清光,映出的一切都显得干净。陆旋不愿与他对视,刻意避开了那双眼睛。
班贺视线上移:“你的头发乱了,我帮你重新梳一遍。”
那乱七八糟的发型正是出自阿毛的手笔,他倒是热心肠地什么都愿意帮他的旋哥做。
不容陆旋反驳,班贺将他按在了桌前让他坐下,解开发带,慢条斯理将他的头发散开。
“若是,可以让你重新拥有双臂,你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吗?”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你不是说,我的身体与天铁不能相容。你忘了?是你亲手把它从我身上剜除的。”陆旋转向班贺,眼中出现了一瞬的情绪波动,很快湮灭在一片死寂中,幽深的黑眸如同一潭死水。
班贺毫不在乎他语气,纹丝不动地再次发问:“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愿意付出任何代价,换取这个机会吗?”
陆旋毫不犹豫,语气认真得发狠,字字铿锵:“如果我能重新拥有一双手臂,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那好,从今往后,你的命归我。”班贺拿过木梳,平淡的声音响起,仿佛只是在讨一件微不足道的小玩意儿。
听在耳中,却瞬间盖过了陆旋的声音,这空间内霎时只剩下了这句话。
陆旋怔怔看着他,班贺将他的头转回去,梳着他散乱的发,动作极其温柔,木梳似乎沾染他的体温,梳在头顶温温热热酥酥麻麻。
“我姓班,名贺……别动。”班贺手里握着陆旋的头发制止他回头。
陆旋放弃回头去看的意图,看不见他的脸,只能更专注地去听。
“我姓班名贺,字恭卿。阿毛大名孔泽佑,他的爷爷是我的师父,孔芑多。我师门唤作元机,门下弟子稀薄人丁凋敝,除了我的大师兄,也就是阿毛父亲,尚有另一名师兄在,名叫孟光卢,此外没有其他人了。师父亡故之前,研制出可使所有人体适应的天铁,是留给我最重要的遗物。”
“那块天铁我可以给你,但你的命,给我。”
第15章 共枕
发丝一缕一缕被收拾齐整,陆旋整个人看起来精神许多。
这数月来屡遭重创,他却像是被磨去表面的钝感,锉出了骨子里的锋芒,透过铜镜看向班贺的眼神透着收敛的锐利。
班贺唇畔牵起一抹笑,手搭在他的肩上:“我要你,保护阿毛。”
陆旋微怔,没想到他的要求是这个:“就这么简单?”
“并不简单,却也不难。”班贺缓缓摇头,“阿毛是师父唯一血脉,我必须让他活下去,我需要一个能长久保护他的人。若是你身体没有出现排异,即便还未等到你叔父的消息,也可自行去寻,你我之间再无瓜葛。可现在不同,一旦你答应我的条件,等同于签了卖身契,想走都走不了。”
这样的身体,找到叔父又如何?难不成要成为叔父的累赘,往后只能指望他们帮助复仇么?陆旋并不觉得这是难以抉择的问题。他需要这双手臂,为此,成为任由这个人支配的傀儡也在所不惜。
“我答应你。”
得到满意回复,班贺语气轻快,眼尾眉梢漾着促狭:“别这么苦大仇深地皱着眉,我可不是个刻薄的人。只要像之前一样,有钱分我一份儿,就足够了。佃户还要给地主交租呢,白送你一对手臂,我就是带阿毛赖着你一辈子也是应当的。”
陆旋不知想起什么,眼神回避,连隔着镜子的对视都躲闪。
班贺慢悠悠地,似乎是懒得张嘴,从喉咙里吐出慵懒的字音:“突然想起来,有人说过要恨我一辈子。多不好意思,往后恨我也得忍着了。”
明知道那语气里尽是调侃,陆旋还是有些急:“我没有恨你。我不会……恨你。”
班贺垂下眼睑,笑容浅淡:“我期望的是,终有一日你的心中不再有仇恨。但你太固执,不能放下,那就让你做个了断。除此之外,我不允许你用它做任何凌弱之事,我们得约法三章。”
陆旋目光灼灼:“一言为定。”
阿毛得知师兄愿意再为陆旋做一对手臂,高兴得从院子东南角跳到西北角,抱着班贺一顿蹦,他现在有把子力气,险些绊得班贺摔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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