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轻轻地“啊”了一声,问:“您是病人朋友吗?”
周延深点头:“对,也是我朋友将他送过来的。”
护士了然道:“如果是他的话,他前不久挂完水就回去了。哦对,回去后你让他多喝水,注意休息,不然可能会反复。”
“好,谢谢。”
“不客气。”
原本停了的雪又从高不见顶的漆黑夜色中缓缓落下,星星点点落在落地窗玻璃上,又顷刻间消融。
落地窗内,一盏不甚明亮的呼吸灯晕开了柔和的光线,也将在床上沉缓呼吸的男人侧脸氤氲。
谢时舟只觉得浑身犹如数万只虫蚁在骨髓血液中爬行,很热,很痒,头也昏沉,眼皮也睁不开。意识混沌中,似乎有人往他额头上搭了一条湿毛巾,又哄着他起来喝水。
他侧歪在对方怀里,像一个精致的布偶任凭他摆布。
嘴唇很干,喉咙也很渴,高强度连轴转的脑袋也因猝然得知周延深的身份后而变得不堪重负,此时他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还清醒着,只是无意识想主动靠近这个人:“……周延深。”
殊不知他这一句近似呢喃、依赖的低语令周延深整个人如同被揉酸了那般。想起昨夜庄园雪地谢时舟那一连串的举动,他更是被一股不知名的酸胀感包裹了心脏。
谢时舟爱他,他知道。
所以当爱越深,再说出那样决绝的话后,痛也更深。
从来没有说谁更加伤害谁,因为这都是相互的。
时间过了四五个小时。
谢时舟退了点烧,额头也不那么烫了。
眼皮缓缓睁开,谢时舟一睁眼就看到周延深伏在床边,床头柜上放着开了封的药盒药片。
谢时舟手肘撑在身后,想坐起身。
身体退烧后,虚弱又无力,他这会的动静已经将周延深扰醒,紧接着一只手拿着靠枕垫在他腰后。
到底是因为周延深照顾他,他才得以退烧。
此刻谢时舟冷不下脸,更说不出狠心的话。或者说,他根本无法将所有缘由怪罪于周延深。
周延深那时和他差不多大,父辈仇怨不应当祸延子女。
可当这事切实落在自己身上时,他才发现他根本没有办法将周延深和江勉这两个人完全割裂。
他也痛恨这样优柔寡断的自己,在说出“再无可能”这四个字后,那种内心被掏出一块的失落感,空洞感,就像深不见底的深渊,将他一步步往下拖。
他知道,爱也很爱,因为那是周延深。
痛也很痛,因为周延深也是江延深。
谢时舟只能别开脸,强迫自己不去看他。
周延深先是自行解释道:“京市大部分地产大都有梁氏地产的投资,你在京市的公寓也不例外,我稍微向梁沉打听一下,就能知道你住哪儿。”
也得亏他今天放心不下去了医院,又因到底要不要向谢时舟解释而站在他家门口踌躇半天,最后想了想,不管他是否觉得对于谢时舟而言他的解释是不是太苍白,至少他得表明,得争取,所以他摁响了门铃。
但等了好久,都没人响应。
一种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周延深霎时联想到前段时间谢时舟也是没有回应他,后来就被江震“绑架”回了京市。
昨晚他和谢时舟的动静虽然闹得不是特别大,但毕竟是在东山庄园,在江震的地盘上,只要他稍加一打听就能知道事情始末。
周延深当下顾不上许多,手指在密码键上快速按下0707。
刚冲进客厅,就看到窝在沙发一角昏睡得不省人事的谢时舟。
……
谢时舟没有看向周延深,他放在被窝下的手缓缓收紧,嘴唇翕动半晌,有气无力地说:“多谢,我身体好多了。”
这句话非常客套,且含着赶客的意思。
周延深没有强求谢时舟这个时候相信他,只说:“我知道这个时候你不想看到我,但是你现在还没完全退烧,等你退烧了,不用你说,我自己就会离开。”
良久,谢时舟轻轻闭了闭眼:“你何必做到这个份上。”
“如果你能照顾好自己,我也可以不用做到这个份上。”周延深定定地注视着谢时舟的侧脸,话里有话。
谢时舟并不是不会生活自理的人,相反,他什么事都能尽力做好,也能有把握得做好,做得井井有条。但他是人,也总有例外,总有情绪积压无法消解的时候。
而此时,这个情绪的源头就是他周延深。
爱恨交织,堆在心口,仿佛一张张密不透风的蛛网,挣不脱,也逃不过。
所以他才要站在雪地里,让寒风化作利刃将包裹着的情绪划出一道口子;所以才放任自己的身体,试图用发烧令他的大脑不需要再思考这些纷乱如麻的事件。
哪怕是面对江其帧的刁难,面对江震多年的压迫也没有露出这般脆弱、逃避的心理。
周延深怎么会不懂谢时舟,他就是太懂了。
谢时舟默不作声。
他听明白周延深的言下之意。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犟什么,是因为他们之间隔着血仇,所以才让他不要再在自己身上浪费心思和情意了?
周延深见谢时舟不说话,以为他是默许了,起身泡了一杯颗粒端到谢时舟面前,他瞧着谢时舟,自省自己方才说话的语气可能有点冷硬,声音也不自觉放缓:“把药喝了,好不好。”
谢时舟看了一眼,说:“先放那儿吧,我现在不想喝。”
他的声音也是烧后带着的低哑干涩。
谢时舟有点累,也有些困,现下只想合上双眼再睡上一会儿。
结果却被周延深误会他不好好爱惜身体。
那杯药在眼前停了几秒,紧接着手臂收回,下一刻脖颈就被一只有力的手扣住,拇指压在下颌,迫使他抬起头。随后,高挑挺拔的身影落下来,他干燥的唇覆上另一道,药液顺着唇缝渡入。
谢时舟一怔,显然没料到周延深会这么“逼迫”他喝药。
他当即就要推开他,但周延深似乎是有些气恼,到最后无药可渡的时候,依旧不放开他。
他像是忍耐了许久,终于忍不住,爆发了。
谢时舟几乎从未见过周延深这么危险的一面,唇齿被掠夺,口腔内的药味互相传递,而周延深单一只手便能轻而易举地将他反抗的双手桎梏。
谢时舟正要竭力挣扎,忽然有什么冰冷的物件贴在他颈边的肌肤。
鬓发微湿,思绪也逐渐变得迟钝。
那放肆的唇舌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失控,缓缓抽离。
颈边上的力度也随之撤去,周延深直视着谢时舟的双眼,那双眼睛底下流淌着许多情绪,懊恼、心疼、怜惜、不舍……最后都只化作一句:“……对不起。”
最初的失控是因为谢时舟不喝药,他宁愿他将所有委屈,哪怕是父辈的仇恨发泄在自己身上,也不愿看到他这副堪比“自毁”的样子。
可后来,当谢时舟不再挣脱抗拒时,他又被他的私心吞噬。他想让谢时舟知道他真的很爱他,他不想分手,不想。
只要他不答应,他和谢时舟永远都不可能分手。
周延深不得不承认,他自以为冷静笃定的内心出现了一条细微的裂纹,他终于开始害怕,害怕谢时舟说的是真的,害怕他父亲是那样的人,害怕他和谢时舟之间真的隔着他父母的人命。
“谢时舟。”周延深的眼底已然泅出血丝,他攥着谢时舟的手腕,眼皮轻闭,在他掌心吻了吻,“我知道我的解释没有任何证据佐证,但我一定会证明,我父亲江勉绝不可能杀害你的父母,他不会做出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
谢时舟闭上双眼,不再言语。
周延深又俯身贴着他的唇轻啄了一下,留下一句:“你好好休息,锅里煨了粥,要记得喝。”他顿了顿,又笑了一下,“你放心,在事情没有彻底调查清楚前,我不会出现在你眼前让你烦扰。”
“……我不想你看到我,就露出那样的神情。”
周延深的嗓音透着难以言喻的哀伤。
那笑也是苦笑。
没多久,玄关传来金属门上锁的一声响。
沉默了几分钟,谢时舟睁开眼皮。
他怔然地坐在床头,被窝下伸出的手覆在那还有点余温的床边。
半晌,他起身下床,脚趾踩在柔软的羊毛地毯上,行至客厅。
客厅整齐地摆放着三四个大纸箱——是他拜托文樊将自己在京市需要的物件从海市寄了过来。
谢时舟用美工刀划开封箱胶,将首饰盒拿出,打开。
他垂眼端详着雪之玫瑰片刻,又轻轻合上。
厨房灶台煨着一锅蔬菜粥,还是温热的。
但整个客厅仿佛变得冰冷无比,就好似周延深的离开带走了那仅剩不多的一点温暖。
第62章
“你那个在海市的实验怎么样了?”
室内高尔夫俱乐部的单间包厢内,一中年男人手持高尔夫球杆,面向室内的双层幕布,球杆挥动,高尔夫球击打出去,幕布上顿时显示出高尔夫球的飞行轨迹。
江震拎着球杆,站立在一旁说:“目前还在推进,前段时间已经拿到了谢忠平当年的配方,等这批货进来,实验室将会以这份配方为重心,重新炼制药剂。”
二十多年过去,植株栽培和提取技术也在不断发展,至少在FDP06的原料上整个研究所都不用发愁了。
“这样最好。”中年男人让开位子,示意江震上前,“药剂开发已经持续多年,也是时候该有结果了。”
江震击出一球,离洞口有些远。
中年男人略带深意地看了江震一眼,将球杆放回球杆筒,他按响挂在墙壁处的按铃,唤人进来。
这所高尔夫俱乐部采取的是会员制,入会不仅需要交纳由几十万至几千万不等的高额入会费,更要经由会员推荐,审查过后才能进入,也正因门槛高,私密性极好。
而俱乐部的服务生也是经过正规培训,能给予会员最周全妥帖的服务,更是将“两耳不闻私密事”刻在行为准则内,不论会员在俱乐部谈及什么商业上的事,他们也只当自己是个聋子,什么也听不见。
不多时,侍应生端来茶水点心,为二人斟茶。
茶香清新扑鼻,余韵悠长。
“之前那些残次品在海外试验过了,效果还算不错,但能获得的利润实在有限,它并不足以覆盖我们的开支。”男人在高档按摩椅内坐下,江震也跟随坐到一旁。
江震看着侍应生熟稔的斟茶动作,附和道:“兴许我们可以再开拓其他的海外市场?”
中年男人摇摇头,挥挥手令侍应生退开,不置可否道:“江震,我们多少年交情,有些话也不必那么藏着掖着。我明白你想用这药剂挽救明正医药的颓势,但企业发展总会有衰退期,你不能不承认这一点。”
江震端着茶杯,指腹扣在茶杯杯沿,缄默不语。
诚然,但这番话不就等于让他认可,是他这个CEO没能在这个大环境大趋势下带领好明正。
否则为什么其他企业集团仍保持在发展期,而明正不是。
但江震并不相信这些,他清楚早些年为了夺权,他栽培了许多自己的势力,把江河、江勉的站队者边缘化,逼他们自行离开明正。
当然,如果能为自己所用的,他来者不拒,他也并非是完完全全的铲除异己。
何况他一直认为事物的发展是螺旋上升的,明正亦然。
只是他必须坚守在这个位子上。
但此时,他笑了一下,道:“您说得是。”
中年男人也不在意江震到底认不认同他的话,只道:“国内监察严格,这条线上拴着不少人,动一发而牵全身,何况你也不能明目张胆地做出成效。但海外不一样,FDP06在有些地方依旧没有被列入违禁品一列,江震,在哪儿赚钱不是赚?你又何必只盯着国内这个市场。”
话都说得那么明示了,江震也知道是需要他表态的时候了。
只听中年男人继续说道:“而且,我也不是反对你继续研发你那药剂酒,否则也不会一直帮衬你。只是你应该知道,这个项目耗费不少资金,托了不少关系,谁的人情资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应该明白。”
江震之所以不担心这制酒计划会被揭发,不仅是因为当年他给自己找好了退路,令江勉做了这个替罪羊;更是因为他执掌明正这么多年,上上下下的关系都打点好了。
不管是谢时舟还是周延深,都没法从这一点上撼动他。
不过话又说回来,连上天都站在他这一边,所以才让吴永强在那个时候出现在研究所的休息室门口,也将这口黑锅牢牢地扣在了江勉头上。
江震拿起茶杯轻碰以表诚意:“那就悉听尊便。”
走出高尔夫俱乐部,管事和司机已经在门口等候,江震弯身钻进后座。
车门关上。
江震冷呵一声:“这帮人也是坐不住了。”
管事既然能随同,便也知道江震指的是谁:“……上边的人是想加快实验进度?”
“如果是这样,那事情还算在可控范围内。”江震揉了揉太阳穴道,“他们是想制毒,再借由毒网走私各地。如果不被抓的话,盆满钵满,十几辈子的财富也到手了。”
管事眉头紧皱:“可是这……风险太大了。”
尽管先前他们发家的时候也用了不干净不正当的手段,但因为经手人少,也能料理。
可制毒就不一样了。
首先明正医药、江震就不能参与进去,所以配方必须假手于人,而这个人也得是江震信赖的人,不然万一把他们研究多年的配方卷走跑路,别说制毒,制酒计划他们都不可能再往下推进。
但若是真的要将配方交出去制毒,比大麻主要成分THC效果还要更强劲的FDP06无疑会受到众多瘾君子的钟爱,而引起更广泛的注意,那么与之有关的药物成分检测也定会更加完善,制酒计划同样会夭折。
他们这是逼着江震二选一。
管事见江震没有言语,便问:“那江总您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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