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又瘦又高的、背着吉他包……许识风眨了眨眼,心里因为迟良那一句“我陪你”觉得很温暖,但还是得想说服他的话啊。
不料下一秒,他视线中少年的背影似是踉跄了一下。许识风还没反应过来,就眼睁睁地看着迟良一脚猛地踩空,从高高的台阶上滚了下去。
*
*
*
电话中曾帆边嚎啕大哭边说着的话,好像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迟良的太阳穴上。
踩空时的那一摔整个人都是懵的,手肘和膝盖一阵一阵的疼痛间,他只感觉有人拨开人群奔到自己身边,焦急地把人扶了起来,自己又语无伦次地说了些什么。等迟良从这种眼前一黑的恍惚间挣脱出来,已经坐在了回岭县的夜间大巴上。
昏暗的车厢里坐满了人,空气浑浊,周遭都是闲聊声。为了方便放乐器,黄闫子带着一帮人坐了后排。迟良还沉浸在曾帆的抽泣中,他不是没有碰上过曾帆哭,这小孩儿是个哭包,平时被他爸骂两句都委屈得要掉眼泪。
可迟良是第一次听见他哭得这么撕心裂肺,连一句话都说不完整。他哭着告诉迟良,自己想去叫午睡的曾约起来,却怎么也叫不清醒,无意间碰了下脸,还是一手滚烫。
“爸爸的手还捂着肚子……好像很痛……我已经打了120了,迟良哥哥,怎么办啊,妈妈的电话也打不通,哥哥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我好怕……我怕爸爸他一直痛下去……”
捂着肚子,其实是肝吧。当年他的吉他老师曾约不再收学生,就是因为肝里查出了肿瘤。
只是、当时不是说是良性的吗?老师这些年明明也一直很注意这些……迟良重重呼了一口气,靠在巴士的椅背上。他抬手遮住眼睛,除了坐车回去,他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能祈祷结果不要太坏。
这时耳边传来同伴轻轻的说话声:“厢顶的光照得不舒服吗?”
迟良转过头,一时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可他的面前,分明是许识风担忧关切的一张脸。
许识风也注视着迟良,又开口问:“不舒服要说啊,我……你摔的那一下,我有点担心。”
迟良没有回答许识风,而是错口而出一句喃喃:“你也跟着我们过来了……?”
许识风嘴唇微张,像是有点不知道怎么回答。这时黄闫子听到了他俩的说话,探出身隔着一个位子,带点后怕的口吻替他回答了。
“你还说,人家突然见你就这么栽下去了,跑过去把你拉起来,又喊破了嗓子才把我们喊住,你那一下又多吓人你知不知道啊?”
迟良被黄闫子这么一说,也没有再追问下去了。他坐在靠窗的位置,许识风看着玻璃窗上迟良双目无神的倒影,心道我当然是担心你啊。迟良被他扶起来时颠三倒四地说了好几句,没有一句是他听得懂的。不过等许识风复述给迟良的队友,他们都明白了,向许识风解释说,可能是迟良的恩师身体要不大好。
凝重的气氛一直延续到几人下了巴士,又打车到岭县的人民医院。迟良将电话回拨了过去,这一次接的人是曾帆的妈妈、他的师母祝虹。他照着师母的指路上了三楼,肿瘤科的病房前,祝虹抱着堪堪止住哭泣的曾帆,头发微微凌乱,脸上还带着泪痕。
她是一个很有生活情调的女人,迟良还从未见过师母这番狼狈憔悴的模样。
“祝老师,曾老师他……怎么样?”迟良微微弯下身,安抚着摸了摸曾帆的额头。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很镇定,但还是抑制不住地发了抖。
祝虹看向迟良,又看了看他身边的其他人,勉力露出一个微笑,柔声说:“你们怎么都赶过来了……”
黄闫子也急得有点上火,跟在迟良后边也问了一句:“祝老师,曾老师现在情况怎么样啊?”
“小良,闫子……你们别着急。”祝虹说着说着,却又隐隐带上了哭腔,她低头看了一眼曾约稚嫩的脸。
“你们老师他……他挺好的,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
迟良明白了。
他的鼻子一酸,狠狠咬了下嘴唇才抑制住将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医院走廊上灯光雪亮,将祝虹眉宇之间的痛楚照得那么明晰。迟良上前一步,轻轻抱了下她单薄的肩膀。
“祝老师,”迟良对她说,“要是有什么事,或者我能帮上忙的地方,一定要告诉我。”
一行人在病房门口的长排椅上陪祝虹说了一会儿话,没过几分钟,一对中年男女急匆匆地小跑过来,一见祝虹便叫嫂子。既然曾家的亲戚来了,迟良也就站了起来准备离开。临走前祝虹握了下他的手,还是说谢谢你们赶了过来。
*
*
*
岭县的夜晚与蓟津是截然不同的,沿街楼层不高,规划得也很乱,入夜便是漆黑且静谧。这一天折腾下来,大家都累得够呛,说了句回头联系便在医院门口草草散了。许识风抱着那束欢乐颂,见迟良重新背上自己的吉他包,才后知后觉地感到几分手足无措。
先前见迟良一番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吓了一跳,想都没想就跟着人上了回岭县的大巴,又在巴士上改签了机票。这会儿站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身边也只有一个熟悉的人。
迟良还在低头用手机,看样子像是在给谁发消息。许识风等了他一会儿,在他收起手机时叫住人:“迟良。”
“嗯?”迟良转过头,看向他的目光中带点问询。
许识风道:“你知道你们家这边有什么条件好的酒店吗?最好是连锁的那种。”
迟良却像是被他问住了,半晌才迟疑地说:“你想住酒店吗?”
许识风看着迟良碎发下那双黑眼睛,一个念头忽地在他心头出现了。晚风带来遥远的凉意,在两人之间低徊。许识风想了想,猜测着问:“你想,让我住你家?”
他问得踌躇,迟良答得却理所当然。
事后回想,当时的自己也不明白,他怎么会这样坦然地说出来:“是啊,这么晚怎么好找酒店?”
“只是,”迟良又侧过身,面向马路,声音变得有点低。他说,“我家,我的房间都有一点小。”
许识风当然不会介意,不过两人的运气不太行,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拦到一辆车。之后迟良提议走路回去,左右二十分钟路程。街外灯火皆阑珊,许识风觉得自己几乎是抹黑往前走,路灯稀稀落落,偶尔碰到一盏,在地上勾勒出他们修长的影子。
这是许识风第一次走在迟良长大的县城街道上,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去了。很长一段他想起来,都觉得可惜。
迟良的家在一栋老式的居民楼。楼梯间扶手锈迹斑斑,落满灰尘,泛黄的墙面剥落、印了密密麻麻的小广告。七层楼,声控灯就坏了三盏,许识风走在迟良后面,看着他在逼仄的空间里那疲累的背影,脑海中忽然闪过了迟良在舞台上光彩夺目的样子。
两者之间,不过相差了几个小时。刹那间许识风的心中涌出一股不可名状的酸楚。
迟良掏出钥匙开门,屋里一片漆黑。“家里好像没人,那我爸妈应该是上夜班去了。”他领许识风进了屋,给许识风找了拖鞋,又进房间找了新的毛巾和牙刷。
奔波了一整天,又走路爬楼了快半个小时,许识风也累得手都要抬不起来。他学着迟良的样子在洗手间洗漱了一番,没好意思在别人家乱转,径直跟着迟良进了房间,将那捧抱了一路的欢乐颂放在了摊着练习册的桌上。
三室两厅的房子,迟良的房间是最小的,两人又为谁打地铺谁睡床推让了半天。迟良说怎么可能让许识风到他们家来打地铺,最后只能折中,两人都躺在这张狭小的单人床上,彼此手臂挨着手臂。
关了灯后,便能感受到有寡淡的月光,透过窗户斜斜地照进。许识风看着那映在地板上的洁白光矩,心想岭县的夜晚,原来也不是全然的黑暗。
不知道是不是紧张的缘故,他躺得有一点点僵。许识风小心翼翼地动了动,感到自己的肩膀好像擦过了迟良的胸膛。他这才发觉迟良为了给自己让出更多空间,不知何时换成了靠着墙侧躺。
靠得那么近,许识风几乎能感受到迟良绵长的呼吸洒在自己的后颈与后肩上,一并感受到的是怦怦的心跳,跳得这样响,也不知是他,还是迟良……
忽然在黑暗中,许识风听到迟良轻声开口。
“走廊上祝老师是说给孩子听的,后来在医院外面,她发消息告诉我了,老师他,以前就有肝肿瘤,今天恶化了……是肝癌。”
“老师家的条件一直不太好,后来因为生病没法给学生上课,就更不好了。祝老师说她有点不知道以后怎么办……我也不知道。老师教了我很多年,以前我也因为家里的原因,不想继续学吉他了,老师说我,有天分,不学很可惜。他给我减了学费,还送了这把吉他给我。”
“这是我第一把好吉他。可是我刚刚看了一下,它的琴板被我摔裂了。应该是在潭州,我背着吉他包从台阶上滚下去的时候摔的吧。”
许识风背对着迟良,听他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声音很低很低。迟良总是内敛的,难得和他说这么多,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许识风只是看着地上那一块静谧的月光,一时间感到喉口酸涩。
“识风,你送我的那束花是玫瑰吗?叫什么啊,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橙黄色的玫瑰花。”
“叫欢乐颂。”许识风轻轻回答,“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这种玫瑰。”
“欢乐颂。”
迟良重复了一句,短促地笑了一下,像是喝醉了一般,从鼻腔中哼唱着:“……咪咪发梭 梭发咪莱 哆哆莱咪 咪莱莱……”
“……欢乐颂啊,欢乐颂。”
欢乐女神,圣洁美丽,灿烂光芒照大地。许识风也情不自禁地在心中唱出了这一节谱子,一时间,仿佛欢乐女神的手真真在这间屋子中拂过,不说阴霾尽扫,也有了几分轻快。他实在是太累了,眼皮沉沉地坠着,半梦半醒间好像又听到迟良在问他。
“如果有一天,我能去更大的舞台,让更多人看到我,弹吉他给更多人听,你还会送我欢乐颂吗?”
“会啊。”许识风咕隆着回答了,也不管迟良有没有听清。他又听到了迟良带着浓浓睡意的一句自言自语:“会有这么一天吗?”
会啊。
当时许识风在心里这么答,往后许多次回想起那一天,他也不知道十七岁的自己为什么会有那么多无穷无尽的信心与期待,混杂着朦朦胧胧的好感,尽数献给那个人。当时的自己是真的相信迟良可以做到。只不过当迟良真的做到的时候,许识风忆起这岭县一夜,心中只浮现出这样一句话。
——“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第11章 EP.11
隔着病房虚掩的门,迟良听见祝虹正和医生说话,谈的是曾约的病况和治疗费用的事情。两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随着脚步声远去。
病床上的曾约闭着眼,也不知道是养神还是累得睡着了。
术后这段时间,哪怕曾约努力摆出神采奕奕的脸色,迟良还是能很轻易地看出老师那份轻松下的虚弱枯槁。他坐在病床边,俯身将被子理了理,随后起身走出了房门。
走廊的蓝玻璃窗前,祝虹正小声给人打电话。看着师母眉头紧锁的侧脸,迟良的心也像被揪成了一团。
他不用走太近,也知道祝虹是在和人借钱。
近十万的手术后,还有许多综合治疗,医生第一次和祝虹商量时,迟良也陪着她,帮师母一样样记着:介入化疗、辅助化疗、还有口服的靶向药索拉非尼……那天祝虹拜托迟良去接曾帆放学,自己则拿着存折,将积蓄都取了出来,还抵押了家里的房子。
再之后,她对着通讯录流遍了眼泪,说尽了好话,多多少少又凑了些。
但所有人都知道,对那一样样烧钱的无底洞来说,也支撑不了多久。
祝虹挂断了电话,见迟良走到了她的面前,便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声音低切:“回家去复习吧,小良,你老师要是醒来,发现你还在这里,肯定要骂你的。”
迟良看着祝虹满是倦意的眼睛,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什么反驳的话。
他能做的本就有限,只是在祝虹上班的时候抽空来照顾一下曾约,祝虹下了班赶到医院,迟良就没什么理由留在这里了。更何况,他毕竟是一个还在念高三的学生。
离高考还有不到半个月,班上的人已经坐不齐了。学校同意学生回家复习,或者是自行补课最后冲刺一把。迟良有时候来医院看顾曾约,用的就是这样的借口。
他一向是很用功的,加之又拿到了蓟艺院高名次的合格证,只要正常发挥过了文化科分数线,前途一片光明。比起那些正埋头奋斗的同学,要让人省心太多。于是对迟良时不时的请假,班主任没有多问,只是叮嘱了几句,便大手一挥地准了。
迟良从医院走出来,在门口的小摊上买了煎饼炒面当晚饭,一边吃一边等公交车。回家拿几本参考书再转去学校,正好赶上晚自习的时候。
祝虹这两天排了夜班,他也有两天没静下心好好上一个晚自习了。
公交站牌的对面是一家琴行,面向马路的玻璃橱窗里,挂着几把吉他与贝斯。这家琴行迟良并不陌生,那把被摔坏的吉他,是曾约带自己来这里买的。
而迟良从潭州回来后,便再也没有弹过吉他了。一是没什么心情,二是家中除了老师送给自己的那一把,就只有他还是初学者时买的一把质量一般的单板,很久没有动过。迟良将它找了出来,也只简单收拾了一下。
他原先想好了,暂且先拿以前的单板顶一下,高考后找一份暑假工,再重新买一把去上大学,虽然不够买像老师送给自己那把一样的质量,也足够了。
可后来看到祝虹为了钱愁得直掉眼泪的模样,迟良犹豫半晌,暗暗决定将这笔钱先拿给老师治病。
虽然数目只是杯水车薪,祝虹和曾约也一定会拒绝,但他会更强硬地坚持……至于自己的吉他,再说吧。
公交车到站,透过窗户,琴行那明净的橱窗渐渐消失在视野中。迟良忽然有种放弃了什么的空落感,这种感觉,在他决定不给自己买吉他时,便品尝过了。十七岁的迟良懵懵懂懂地想,许多选择,哪怕已经深思熟虑后才下定决心,也会不可避免地觉得遗憾。
14/106 首页 上一页 12 13 14 15 16 1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