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么漫无边际地想着一些宽慰话,微低着头,慢吞吞地往小区里走。到自己家的单元楼前,发现那儿停了一辆快递车。
快递员扶着一个半身高的大包裹,正一脸为难地看着单子上的地址,见有人来,忙转向迟良,问道:“小哥,这里是609栋吗?”
这种老小区,许多楼栋牌号都已经斑驳脱落了。迟良点头说了是,刚想往楼里走,忽的一瞥见包裹上用马克笔粗粗写上的姓名和电话。
他停住身,凑过去定睛一看,这个包裹居然是寄给自己的。他确定609栋没有第二个叫迟良的人。
只是迟良完全不清楚这个包裹的来历。
一旁的快递员已经对着电话播了出去,顺便拿奇怪的目光瞧了瞧这个莫名走不动路的高中生。与此同时,迟良的手机屏幕亮起,他开了静音,屏幕无声提示着来电消息。
直到快递员帮忙将包裹搬到他家的玄关,迟良都还觉得有些混乱。
现下还没到父母下班的时间,快递员将防盗门关上后,屋子便恢复了安静。春夏之交的五月,傍晚的天光依旧灿烂,迟良把包裹挪到采光很好的餐厅中央,想了半天,还是想不出自己什么时候买了这么一个大件。
看了几分钟,他从杂物盒里翻出美工刀。包裹包得紧密而细致,迟良拿小刀一点点地拆了快二十分钟,才将这个厚实的纸箱打开。
掀开盖板后的第一眼,迟良愣在原地。
纸箱里躺着一把线条流畅、版型优美的吉他。
迟良情不自禁地伸手,抚了抚那紧绷的弦,虽然还没有调音,但音色已然是掩盖不住的优越。
他将吉他从纸盒中抱出,抛光琴板色泽精美,触感光滑。迟良把吉他搁在自己腿上,从箱底拿出一张订购单。
难怪整个箱子没有一处显眼的logo,原来这是一把定制吉他。是一把比他见过的吉他都要好的吉他。
订购单上并没有写明价格,但随便一想也知道,这不是普通人能随随便便送出的。
迟良说不上自己心中是怎样一种滋味,他原样将吉他放回纸盒里,又把纸盒抱回自己房间收好,将自己要带的辅导书背上后,又走出了家门。
步行往学校的路上,迟良看了看云层后橙白的霞光,给许识风发了一条消息:识风,吉他是你寄给我的吗?
离迟良与许识风上一次见面,已经过去了近半个月。上一次他们走在岭县的街道上,头顶是黎明的天光,白得很是温柔。许识风说不用送了,他可以自己回去,迟良却执意要送他回潭州的机场。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折中,迟良送许识风坐大巴回潭州,然后他自己去机场。
许识风一路都在打哈欠,耸拉着眼皮,看得迟良心里有些抱歉,他房间里是硬板床,再加上睡两个人,多少有点不舒服。清晨的大巴上人不算多,他们选了并排的座位。许识风闭着眼,额角虚虚抵着车窗,看起来不太好受。
迟良刚想说你要不要靠着我的肩睡,却在偏头见到许识风晨曦中长长的睫毛时,顿时卡了壳。
莫名的心悸和一瞬的沉默一样,都来得猝不及防。
许识风睁开眼睛时,迟良还未来得及将目光收回,欲言又止的神情,自然也被看了去。
许识风在座位上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问:“怎么了?”
“没有,”迟良胡乱扯了一句,“我在……想事情。”
“想什么?”许识风又动了动脑袋,始终找不到一个好睡的角度。
他放弃,索性就着话头和迟良聊天,想起迟良昨天的失态,心里始终有几分担忧:“还在想,你老师的事情吗?”
提起曾约,迟良脸上的神情也淡了下去。
巴士嗡地发动,往潭州驶去。越过许识风好看的侧脸,是县城不断倒退的风景,迟良叹了口气,说:“……也有吧。”
在等许识风的回复时,迟良回忆起他们坐巴士的那天,自己不知不觉对许识风说出的很多话。老师、音乐、梦想、生活……转过头一想,多少有点幼稚,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着许识风那双乌黑的眼眸,他不自觉便将心事悉数说出口。十几年人生,迟良第一次遇见一个这样令自己有倾诉欲的人。
许识风没有说什么宽慰,也没有什么评价,只是很安静地听着。曙光从车窗玻璃折射而进,映入他深邃的瞳孔,看起来那么的明亮。
最后分别时,许识风也只是轻声说:“不管怎么样,你要照顾好自己啊。突然从那么高的台阶上摔下去,吉他板都摔裂了……”
迟良记得自己故作轻松地对许识风一笑,说又不疼,就是有点心疼吉他。
原来那个时候,许识风就将他的话放在心上了吗?除了许识风,迟良想不出有谁会寄给自己这样一把吉他。
他低头看了看屏幕,见许识风很快回复了他:是我寄的,你收到了吗?
迟良打字:收到了,但是我不能收你这么贵的礼物,谢谢你记得我的话,识风,但我还是得还给你,把你地址告诉我?
他打了这么一长串过去,许识风却置若罔闻,问道:你喜不喜欢啊?
迟良也问:是给你寄回蓟津吗?
许识风没再给他打字回消息,而是猝不及防一个电话打了过来,迟良下意识接通了。
他听见许识风带着笑意的声音:“你就说你喜不喜欢吧?”
打开纸箱时的那份惊喜还在心头挥之不去……喜欢是真的,可无奈也是真的。
迟良简直要拿这个人没办法了:“真的不能收。”
“有什么不能的?”许识风停顿了一会儿,像是在想什么,“你生日是在七月吧?我记得乐队官博上有资料,那个是真的吗?”
“是真的。”迟良已经知道许识风要说什么了。
“那就当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了。”许识风低低笑了声,“你就收下吧,我挑了好久,你还没告诉我你喜不喜欢,别说你是不喜欢啊。”
“我喜欢,可是……”
“喜欢不就行了,”许识风语速立马变得飞快,“好了不说了,我要上晚自习了,两个月后,咱们大学见啊。”
迟良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边已经挂断了。一通电话的功夫,他已经走到了岭县一中的校门口。迟良将手机关机收进包里,忽然想起了许识风闭上眼时微翘的眼睫。
又是无奈,又是感动之间,迟良心想,既然许识风执意不愿自己还回去,那自己就找个机会,问出许识风的生日,回赠一个许识风也喜欢的礼物。
……虽然,他还不知道自己可以给他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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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的两天就这么按部就班地来了,也就这么眨眼而过。十几年的使命忽然完成,在收获自由的兴奋间,居然还有着几分无所适从。不过迟良的生活并没有闲下来,相反过得格外充实。
被迫搁置了一个多月的倒摆钟乐队重新开始了活动,这次是肖啼一个熟人带来的机会。
岭县这些年得到发展,新建的购物大楼辐射出一条商业街,带动周边的几个门面也改造成了娱乐场所。肖啼有个朋友在那儿开了一家清吧,偶然在微博上刷到了倒摆钟在五一音乐节上的视频,看后便联系了肖啼,问他们有没有时间来清吧驻唱一次,如果效果好的话,可以每周给他们安排场次。
“而且,”肖啼得意洋洋地摆了下手指 ,“这可是有演出费的。”
话音刚落,黄闫子已经兴奋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缺这点演出费吗?!这不去都说不过去了!麻溜的排练排练!”
第一次背着新吉他去音乐教室排练时,三人都被惊艳到了。都是喜欢音乐喜欢乐器的人,围着这把吉他欣赏了半天,好险耽误了正事。
问来历,迟良一律说是朋友送的。他生出一份不同于吝啬的、微妙的不爽与小气,不想许识风送的东西被这么围观,赶着人回了正轨。排练的时间确实紧张,但清吧的试唱,他们还是很顺利地通过了,迟良再一次弹了那首歌,《长信不知所云》。其实在这种场合弹原创是有点吃亏的,但台下的观众却很是买账。
中场休息时有好几个人找过来,问乐队这首歌的出处来历,黄闫子笑嘻嘻地将迟良往前面一推:“这是我们吉他写的第一首softrock,包揽作曲填词,谢谢大家喜欢啊。”
后来乐队微博上发了这首歌的谱子,《长信不知所云》也成为了倒摆钟的一首主打歌。黄闫子和小睦开始怂恿迟良再写一首轻柔摇滚,中和队里另一创作手肖啼吵吵嚷嚷的风格。
放在以往迟良都会说得有灵感才能写,这一回倒是说,的确想再写一首。
迟良答应得这么干脆,让三催四请惯了的黄闫子都有些不适应,直呼这是转性了。迟良笑了笑,没搭腔。
收到许识风那把吉他后,迟良想了很久,许识风应该是什么都不缺的,他可以给他什么呢?有什么是他能给出的、能让许识风喜欢、觉得开心的东西?
思来想去,迟良决定写一首歌送给许识风。旋律和歌词都是一片空白,名字已经浮现在他的脑海,《祝你快乐》。单拎出来可能是有点土,迟良不打算改。因为这就是那一刻从他心底流露出的愿望。
不过这首歌的创作过程并不顺利。期间肖啼也写了不少歌,总拿着五线谱和迟良讨论旋律,迟良也为其中好几首填了词。后来这些歌都在清吧的小演出台上一首首地展示出来。虽然都不太成熟,但反馈都很好,经常有歌迷找到乐队的官博来要谱子,后来还有人翻唱了他们的歌,收到艾特的黄闫子把那个粉丝的ID都记了下来,视频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一整天嘴角都没有下来过。
暑假生活很快又固定在了另一种规律里。陪曾约往返医院做检查、排练、借曾帆放学辅导小孩写作业、清吧驻唱、睡前在台灯下写一会儿歌。
和许识风的聊天也在继续。有黄闫子这个闲不住什么都往微博上发的管理员,许识风早早就知道倒摆钟在清吧驻唱的事。他回复了迟良背着新吉他在吧台前生疏调酒的一张花絮照,用了一个挺俏皮的小表情:guitar的新技能?
迟良一向不怎么在乎乐队微博发他的什么照片,但独独面对许识风,他好像凭空多了一份偶像包袱,一想到屏幕那头许识风在看自己,居然有点不好意思。
他没用乐队号回复许识风,而是发了微信:随便学的,学得不好,不算新技能吧。
许识风:这有什么关系?反正拍出来很酷很有范儿的啊。
迟良看着那行字,脸上有些烧,心说你这么说我真的会信的啊。
而赧然之中还有着些微的高兴,这种愉悦要胜过微博评论区近百条的花式夸。
他不让自己多想,两人聊起别的话题,许识风告诉迟良,自己也在打暑假工,有一点累,但很有趣。迟良也悉数说了自己的事,清吧的粉丝,曾约令人担忧的反复病情……
独独没有提过的,是迟良写给许识风的那首歌。既然总有一天会送出,还是做到最好,再展现在他的面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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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吧里除了自选曲目演出,还有留给客人的点歌时间,于是乐队也开始学一些传唱度广的歌。黄闫子放歌时喜欢连着MV一起看,这天迟良正低头研究一首流行歌的谱子,冷不丁被黄闫子碰了碰手肘:“别低着头了,你快看这是谁?!”
迟良抬眼去看黄闫子的手机,屏幕上的MV被暂停在一个男生的侧脸。
大约十四五岁,五官已经可见日后舒展开来的俊朗,那日光中纤长的睫毛与黝黑的眼眸蓦然与迟良记忆中的一幕重合了。
他还什么都没问出口,黄闫子倒是先来问他:“好眼熟对不对?是不是就是你那个朋友呀?记得他好像……就是学表演的。”
迟良说:“我不知道。”
其实他有种直觉,几乎可以确实这就是许识风,但许识风从来没有给他说过这些。
黄闫子嫌他迟钝,已经自顾自在浏览器搜起了MV的演员表。这是一首四年前的歌了,主题是感叹时光的流逝,少年在其中,也只是作为主角的回忆闪过几幕。
完整的名单没有搜出来,黄闫子放弃了八卦的心。他本就不是很在意,马上认真地投入了学唱,将这一插曲放在心上的是迟良。
那天排练结束,迟良又接了曾帆放学,将小孩儿带到医院送到祝虹手上,才慢慢地走回家。
家中仍是空无一人,迟良将许识风送给他的那把新吉他从吉他包中取出来,挂在房间的墙上。
迟良坐在床沿,单手在搜索引擎里输了许识风的名字。如果不是黄闫子提这一嘴,他也不会做这种在网上搜朋友名字的怪事,他意识到自己想要多了解许识风一点,却好像并不是出于单纯的好奇。
关于许识风的消息,多得出乎迟良的预料。
他一条条地看下去,这才知道许识风早在很小的时候就上过荧幕了,出演的还是当年非常火的一部黄金档,迟良到现在还记得里面主题曲的旋律和男女主的名字。这部剧里的许识风还是个双颊微圆、红扑扑得像苹果样的小孩儿。
在这以外,他还客串过几部电视剧和电影,不过都是在年纪偏小的时候,十五岁之后,就在大众的视线里消失了。这种情况要么是志不在此,要么是现实因素。想来许识风艺考时都在考表演,应该是被学业绊住了。
迟良看着屏幕中更年少的许识风,思绪万千,百感交集。
其实这一份复杂,自他遇到许识风的那一天就萦绕在心头,像是羡慕、像是自怯。毕竟从一开始迟良就知道,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能成为朋友只是因为一个巧合的契机。
只是,仅仅是朋友的话,那么就算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也没有关系吧。
谁规定这样的两个人不能有交集呢?只要仅仅是朋友。
而他们现在,正是很好很好的朋友。
迟良这样想着,心情轻松了几分,却又好像怅然若失。他偏过头,看着墙上那把吉他,深色的琴板在窗外淡淡灯光的辉映下,见出一抹温柔宽慰的光泽。
第12章 EP.12
下戏时已经近零点。许识风在场务那儿拿回了自己的手机,发现在半小时前有一个未接来电。是迟良打来的。
他想都没想就播了回去,一边等接通一边往片场旁的茶餐厅走去。
暑假来临时,许识风就收到了一份试戏邀请,来自国内知名导演汪察。近几年内地古装电影隐隐式微,却是汪察的创作高峰期,六年来连着的两部电影都是好评如潮,雅俗共赏,可惜少了点运气,两回都是在电影节上陪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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