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迟良应声,堪堪弹完一小节便停住,之后低头不语,像是沉思。
赵叔也听得很专注,点评道:“这首倒不像摇滚啊。”
迟良说:“本来就不是摇滚啊。”他虽然是艺术学院学音乐的学生,但学的都是“正统”音乐,摇滚、金属、朋克以及倒摆钟吉他手的身份,从应试教育的过去到现在,一直都是他的“非正统”的离经叛道。他不是不会写别的曲风,只是与乐队风格不符,便写得少。
而从心底流淌出来的旋律,是属于他自己的,就无所谓与什么是否相衬了。
赵叔倒像是挺喜欢听到的这一段,说能不能让迟良再弹一遍,听过后,他从身后的架子上取下一张老黑胶,林忆莲的《Love Sandy》,滚石九五年发行的唱片,里面的歌首首皆是经典,迟良有的听过,有的没有。
“送你吧,”赵叔大方道,“感觉和你自己写的有点契合,听起来都像失恋了似的。”
将这张唱片带回住处,迟良才想起来自己没有CD机,拿回来也只是一件装饰品。他将外壳打开,抽出里面的歌词本,翻了几页又合上了。迟良记得许识风很喜欢这种十几年前的歌,暑假的夏夜,许识风总是坐在一家咖啡厅和自己聊天,他告诉过迟良,因为那家店总是用磁带机放一些老歌,别有一番情调。
明明只是过去了不到半年,他们之间却好像发生了很多的、不可言说的变化。
感情的改变,比那个情不自禁的吻来得更早,或许说,没有那些不经意的心跳加速,也就不会有那个吻了。
迟良回想起那天许识风贴上来的,颤抖的呼吸与嘴唇,那样迷茫又孤勇。
明明他尝到了酒精的味道,而迟良想,他们都清楚彼此在做什么。
两人的心中,都没有半分醉意。
可为什么,在那个吻之后,他会觉得自己难以面对许识风呢?迟良靠在床头,抚摸着吉他光滑的琴板。有时候,他发现连自己都不太懂得自己。
他希望自己每一步都走得坚定踏实,可明明可以念好文化课,却选了性价比低得发指的艺考;他笃定自己从来想要世俗意义上的体面成功,却不可自拔地爱上了地下音乐这条寂寞而反叛的路;他想过未来与他组成家庭的,大抵是一个与自己差不离的平凡姑娘,却在许识风偏头吻上时,回应了他。
因为他根本做不到将他推开。
喜欢的人在吻他,让他怎么能做到拒绝?
许识风也是喜欢着自己的吗?
仅仅是一想到这个可能,都令迟良心动不已。但为什么在呼之欲出的两情相悦面前,横亘的满是尴尬狼狈?
正如那一夜的吻后,留给两人的,只有不知所措的沉默。
微信上最后一条消息,许识风一直没有回复。迟良起身将那张黑胶唱片重新包好,收进背包里。今天下课路过广场时,他看到了表演系贴出的新海报,既然枯等是如此难熬的一件事,迟良决定明晚就去礼堂的后台,见他喜欢的人。
连要说的话,都一并想好了。
这张唱片你会喜欢吧?赵叔说我新写的那首歌和它的风格有点像,虽然还没有写完,但你想听吗?
……我和你真的,只是朋友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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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出结束,照例是所有参演的学生回到台上,一齐朝看到最后的观众谢幕。寒假将至,这是表演系最后排的一出剧本了。有人蹬蹬踩着舞台侧边的木楼梯上来,手里捧着一大束花,递给了这幕剧中戏份最多的陈远晴。
“谢谢。”陈远晴将花束接过,一声道谢被他说得像台词,回荡在礼堂间,很是悦耳。许识风就站在他的旁边,无意中一瞥,注意到这一把繁复多样的花束里,掺杂着一两朵橙色的玫瑰,在明光烁亮的舞台上,仿若欲燃的火苗。
这个颜色的玫瑰,许识风只认识一种。
而那个在过去收下自己一大捧欢乐颂的人,只怕这时候不在台下。迟良没有邀请他去看过驻唱,他却在演出前一个小时给迟良发了消息。没办法,在内心深处,他还是希望他可以来。
然后许识风就将手机静音,没有再看。如果答案不一定是他笃定想要的,那么他甘愿将自己的心悬起。
就像如果迟良不说,他也就不想刨根究底追问那个吻的意义那样。
比起得到确切的答案,许识风承认,他心底更想做一只不知道的鸵鸟。
许识风看了那束花几眼,下一刻,花束居然移到了自己面前。陈远晴靠近他两步,在众目睽睽之下,笑着将满捧的鲜花递给了他。
“……问我这段时间最想谢谢谁,是识风吧。我和你们说,他真的是一个对人特别耐心温柔的人,我不知道怎么形容,总之,他特别好,各方面的好。就这一次,借花献佛吧。”
许识风被陈远晴说得一愣。他一直在因那几朵橙玫瑰出神,没留意陈远晴先前在说什么,但全场的目光都聚焦于此,他不愿制造尴尬,就接下了。缤纷的鲜花在他怀间轻轻摇曳着。
他抱着这束花下台,回到休息间,将花束搁在柜子上。手机里迟良给他发了两条消息。一条是在许识风的邀请发出后不久,迟良说:我正好想来,结束后你等等我,我来后台找你吧。
还有一条就在几分钟前:抱歉识风,我有点事要先走了,演出我都看完了,特别好。还有,寒假愉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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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良提着行李箱,上了往潭州的火车。学期结束后,寒假如约而至。因为近日的心事重重,他忘了看黄闫子发在群里的抢票提醒,等到想起时,票已经卖空了,不过好赖还是让他又刷出了一张别人的退票,只是这一次,他没法和队友一起回去,是一个人踏上了回程的列车。
车厢里坐满了人,迟良个高腿长,背一个吉他包又拖一个箱子,废了很大劲才找到自己的座位坐下。他将吉他包小心翼翼地放在侧边,坐在对面的也是一个年轻人,正带着耳机补觉。是在听歌吧?迟良想起他这会儿正躺在行李箱中的、那张没有送出去的唱片。
他如约去了礼堂,台下昏暗安静,台上总是敞亮的,如雪的照灯下,许识风整个人白得像是在发光。
如此的耀眼,恍惚间,令那个在晦暗壁灯下,轻轻吻着自己的许识风变得模糊了。迟良静静地看到了谢幕,看到聚光灯下另一个离许识风很近的人,落落大方地对他表达好感,将一大捧花送给他。
许识风的身影落在迟良的视网膜上,那么热又那么遥远,仿佛一颗燃烧着的星星。
迟良心想,当他下定决心,决意哪怕被烫伤也要拥抱时,并没有想过,或许他竭力伸手,也无法越过与星星之间,几万光年的距离……
“你好,真的不好意思,请问可以请我帮一个忙吗?”
打破迟良落寞遐想的,是一个清脆的女声。迟良转过头,见身边站着一个个子娇小的姑娘,手边的箱子都差不多有她半个人高,正尴尬地堵着过道。
见状,迟良差不多明白人家为什么要叫他了。他站起身,问:“让我帮你把箱子放在行李架上吗?”
“嗯,”姑娘小声应了一句,撩起眼皮偷偷打量他一眼,难为情地说道,“谢谢你了,我实在搬不动。”
“不客气。”迟良手臂一发力,三下五除二将箱子在行李架上摆正,姑娘拿着车票一比对,发现两人就坐并排的位置。待车厢的人差不多都坐好,火车一声长鸣,况且况且着往潭州驶去。
这时,姑娘偏脸来同他说话,迟疑道:“你是……迟良吗?”
“是啊,”迟良惊讶了,“你认识我吗?”
姑娘冲他嫣然一笑:“不止我认识,我们班上好些人都知道倒摆钟,每一届都有音乐学院的搞乐队,但不是每一届都有这么帅的吉他手。”
“对啦,我叫谢颦,也是蓟艺院的,舞蹈学院。没想到能在这里见到,迟良你是潭州人吗?”
“没有,我家在岭县。”迟良答道。
“好巧,”他见面前的女孩笑容更加明媚,脸颊上泛着浅淡的玫瑰色,“我也是岭县人诶,太有缘了,谢谢你帮我搬东西,等下火车坐大巴到了汽车南站,我请你吃那家米线吧。你肯定知道的,就是出站正对面的那家,味道特别好。”
第20章 EP.20
下午两点多的餐厅空旷而闲适,只有三五桌客人还在用餐,絮絮低语。那面靠着桌子的花墙上依旧插满了娇艳欲滴的新鲜玫瑰,何惬坐在桌边,百无聊赖地往嘴里塞了块糕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玫瑰墙的尽头摆着一架钢琴。钢琴在平日会有专门的工作人员演奏,如果有客人想要弹一弹,也不会被拒绝。
而此时,许识风正坐在琴凳前,十指翻飞跃在黑白琴键上,慷慨而澎湃的乐符好似激昂的飞瀑,冲刷着众人的感官。何惬看着许识风嘴唇紧抿的侧脸,知道他心情并不算好。
该不该说风水轮流转?上一次来这里还是他去纽约上学前,许识风安慰暗恋终结的自己。不过在今天,两人好像掉了个位置。
他今天刚刚从国外飞回来,行李托人送回家,便直接过来陪许识风吃午饭。何惬想也是怪他嘴欠,明明只是告诉许识风自己回国的日期就好了,不知道哪根筋搭错,非要提起上一次回蓟津逛故宫的那一天。
对那天最后的印象,只停留在许识风和迟良打车离开,之后许识风没有再和何惬提过迟良,他也因为学业繁忙,将发小的这朵桃花抛在脑后。直到前几天发邮件时偶然想起,才在末尾调侃了几句,收到许识风兴致缺缺的回复,何惬顿时心生后悔。
许识风从来不会瞒着他什么情况,如果没有告诉自己后续,就已经能说明一切了。
其实也没有多说什么细节,许识风只是简单地写了一句。
“他可能,没有那么喜欢我。”
比起练习了十几年的长笛,许识风的钢琴只是随便学了学,这种快节奏宣泄情绪的曲子弹起来还是有些勉强。琴声渐息,许识风垂眼看着光滑的琴键,正想起身坐回桌边,忽然有一个人走了过来,对自己礼貌一笑。
何惬就看见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位男士,站在钢琴前,弯腰对许识风小声说了些什么。许识风听得挺认真,末了对那人点点头。
目送那人回到座位上,何惬又见许识风低头沉吟片刻,重新将手指搭在琴上,数秒后,在餐厅中响起的,是连何惬这个艺术绝缘体都耳熟能详的一支曲子,《梁祝》。
这一次,许识风弹得很轻柔很婉转,从指尖流泄而出的曲调,由激烈的瀑布,变为漫涣的春水,盈盈从人们的耳畔淌过。
满墙玫瑰也在安然地听着,何惬的目光停在那些沾着水珠的花瓣上,无声地叹了口气。
结束时许识风站起身,先前那个男人也从座位上起来,朝他比了一个道谢的手势。
“他找你干嘛呢?”等许识风几步走回位置坐下,何惬好奇问道。
许识风示意何惬看往那人的方向,解释:“他的对面坐的是他的女朋友,估计是把我当工作人员了吧,说能不能点一首和爱情有关的歌。”
有的人来这里甜蜜约会,有的人两次来这儿,都是失恋消愁。何惬颇为心理不平衡地磨了磨牙,人比人啊。
“那你怎么弹这首,还不如弹个《爱之梦》、《水边的阿狄丽娜》什么的,”他阴阳怪气地酸了一句,“殉情化蝶,你可真行。”
许识风无奈道:“那真是不好意思,水平有限,只有这个比较顺手。而且这一首,不也很浪漫吗?”
何惬一时语塞。他对梁祝最深刻的印象,还是陪许识风一起看的电影中的一段。送嫁的队伍经过梁山伯的坟墓时,一袭红嫁衣的英台从轿中跃下,她奔向梁山伯的坟墓,红衣褪下,只余白色的丧衣。滂沱大雨与泪水混杂,她就这样投入了爱人的坟冢。
绕是他这种没一丁点艺术细胞的人,都被这种激烈色彩对比中的孤勇与情深震撼得内心动荡,坐在他身边的许识风,更是哭空了一盒纸巾。
鲜红惨白,灰蒙压抑,本身诡谲的场景,在英台的眼泪中,又是那么的坦荡纯净。
自古多情空余恨,此恨绵绵无绝期。何惬想起那一回在电影中感受到的、决绝的深情,非要说,大抵也是浪漫的。
可惜世间的两情相悦本就可遇不可求,不然他怎么还会因为“人比人”而唏嘘呢?何惬轻轻一哂,拿起桌上的车钥匙,和许识风走出了餐厅。
“送你回家呗?”他顺口说道,“趁现在不堵,赶紧的。”
许识风却对何惬说:“不去我小舅那,你送我回小公寓吧。”
何惬拉开车门坐了进去,问同样坐进车、正在系安全带的许识风:“你确定?这两个方向,待会儿你再想回去就得堵好几个钟头了。”
“那就不回去了。”许识风划着手机,头也不抬地说道。
“行吧。”何惬也没问他怎么突然回公寓一个人待着的缘由。虽然他们相识多年,但何惬对于许识风和长辈之间的事,总是不好多提。他握着方向盘,尽职尽责地给发小充当临时司机。
不过这一次是何惬想岔了,许识风突然想要回学生公寓的原因,与家事无关。而是因为昨天他忽然收到了物业和快递公司的消息,说自己有一个包裹送到了那儿,请他尽快取走。挂了电话后许识风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他没让何惬将车开进去,在小区门口下车后,径直去物业取了寄存的包裹,是一个不大的方盒,裹得严严实实。
许识风仔细辨认着模糊的快递单,看到寄件地址在岭县,对于这个不言不语的寄件人,顿时心中了然。
拿着包裹回了公寓,虽然雇了家政打扫,但久久不住人的公寓,还是透着几分沉闷。许识风将紧闭的窗户都打开,穿堂风悠然而过。他握着剪刀,废了一番劲才将包裹拆开。
心情复杂也心不在焉,一下没收住劲,盒盖猛地甩了出去,里面的东西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
许识风蹲下身,将这些磁带和唱片一样一样地捡起。他不知道迟良为什么突然给自己寄了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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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公寓住了一夜后,翌日清晨,许识风又带着这一盒磁带与唱片回了小舅家。进门时许信达和夫人吴熙正在吃早饭,见到他都有点意外。吴熙开口招呼:“识风,昨天去哪儿住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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