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停在平凡得不能更平凡的一天,十七岁的他站在家中一扇窗后,看着漂泊大雨中,有一只可怜的大狗,仓惶而孤独地打着转。
当年的他在心中对自己说了什么?
他说,他要成名在望,要出人头地,要将自己的未来牢牢地、从容地攥在自己的手中,永远不要过这么狼狈惶然的生活。
永远、永远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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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局谈事到最后,免不了浅酌几杯。许识风虽自诩酒量甩男朋友一条街,但也只能说一般。回到小舅家后草草洗漱一番,倒在床上睡了一整夜加大半个白天。比起出租房里那张不大的硬板床,这个他住了十几年的房间宽敞明亮,席梦思更是柔软舒适,醒后在床上赖了快半个小时,许识风才强迫自己起床。
昨夜谈来剧本就被他放在床头柜上,许识风整理好自己后,拿过剧本乐滋滋地下了楼。虽然舅舅舅妈都不在,但家里的阿姨还是给他做了丰盛的一顿。饭后许识风拒绝了司机的好意,自己坐地铁回了酒吧街道,等他站在出租屋门口前,才想起自己没带钥匙。
许识风抬手试探敲了几下,门从里面打开了,他抬头,猝然看见迟良眼底一片乌青。
满心的欢喜霎时化为坠坠的担忧。许识风走进屋,将剧本随意放在桌上,问:“可怜见的,怎么憔悴成这样啊?”
迟良笑了笑:“没睡好吧。”
“怎么会?”许识风也笑,“没人和你抢被子,不是更好?”
“就不能是想你了?”迟良顺着许识风的动作,看着书桌上那厚厚的一沓,“怎么样?成功了吧?”
一说到这个,许识风面上克制不住地流露出欢欣笑意,眉飞色舞道:“也不算十拿九稳,只是答应给我优先试戏,如果孟导团队满意的话,就不会找别的男演员了。”
“你一定可以的,”迟良说,“恭喜你了,识风。”
“干嘛说得这么官方,搞得咱俩也在谈生意一样。”许识风扁扁嘴,唇角依然噙着一抹笑意,大咧咧往书桌前一坐。
余光瞥见迟良摊在桌边的笔记本,许识风顺口说道:“写的什么,也只有你自己看得清了吧。”
话虽是这么说,但他和迟良相处了这么久,对辨认男朋友的鬼画符已有奇异的无师自通,匆匆一扫,许识风便将那页的内容看了个七七八八。
在桌上睡了后半夜,醒来全身骨头都僵痛,脑子也是昏昏沉沉的。直到许识风开口,迟良才想起这个笔记本的存在。
他神色变了变,伸手将本子拿走合上,塞进桌边堆着一沓书里,只是简单回道:“没什么。”
将笔记本收好后,迟良故作轻松地转头,却见许识风正定定地注视他,目光中盛满了纠结与犹豫,看得迟良不禁无奈失笑。
“怎么了?”迟良问,“想问什么就问吧。”
许识风仍是踌躇了一会儿,才开口,语气小心翼翼的:“你是不想组乐队了,想自己签约吗?”
既然被看到了,迟良也不再隐瞒。说起来,他其实一直不知道自己的隐瞒有什么意义,是不想让许识风的似锦前程衬得自己愈发难堪无措吗?可他明明清楚,如果这座城市只有一个人不会在心底笑话自己的自负,那个人也只会是许识风了。但正是因为如此,他才更不想让许识风见到自己的这一面。
“自己签约,或者组乐队,都不重要了。”迟良说,“找不到合适的人组乐队,自己签约也找不到好公司,就这样吧,走一步算一步……”
“有的。”许识风突然截断了他的话。
迟良诧异,听许识风继续说:“你知道苦艾乐队的键盘吗?他们乐队之前也在空港候船表演过,好几次和你们前后脚上台。”
许识风这么一提,迟良倒是有了几分印象,只是他仍不清楚许识风怎么莫名说起这个。
他朝许识风投去问询的一瞥,许识风咬了咬嘴唇,接着开口道:“苦艾他们,最近也解散了,我帮你问了他们的键盘,说要不要和你们试一……”
“识风,”这次换迟良打断了他,“你为什么要去问这个?”
许识风像是被他问住了,垂下眼静了半晌,才复而开口,声音几乎低不可闻。他说:“因为我知道,你明明想继续做乐队啊。”
迟良冷冷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你又凭什么这么觉得?”
凭什么?
许识风只觉得他被迟良话语中骤然的冷淡刺了一下,他不管不顾地抬头,直望迟良的眼睛。
同样也冷声道:“不想的话,为什么涂涂改改的,写那样的歌?取那样的名字?分道扬镳,嗯?”
他知道自己这份不受控制的挑衅其实不应该,可在那一刻,实在是忍不住。心中翻涌的,除了难过,还有委屈,与之前那么多次被强压下去的情绪一起,在他的胸腔中翻腾。
许识风定定地看着迟良,心中却哀伤道,我只是想帮你,想让你不要这么消沉啊,看到这样的你,我也会难过的。
他不管不顾地甩出这么一串问题,换来了迟良久久的闭口不言。
久到许识风按捺不住,想说些什么挽救的话时,却猝然听迟良沉声道。
“许识风,你们是不是都觉得,没有你,没了这个乐队我就活不下去啊?”
这冷漠又尖锐的一句,将许识风整个人问得一片空白。
他睁大眼睛,怔怔看着迟良俯视着自己的眉眼,张了张嘴,什么话也没能说出来。
许识风茫然无措的目光,看得迟良忽然心一软,他掐了掐自己的掌心,试着将声音再放轻些。他说:“你根本就不懂……”
不懂或许有一天,你会成为我的唯一,而我永远不会是你的唯一。
你这样的人,永远不会像我一样,到退无可退的一步。
——“是!我不懂啊!”
许识风脸色发白,胸口剧烈的起伏着,顺着迟良的目光望去,能见他一双眼睫,同样在不住地颤抖。
迟良只见许识风的唇角慢慢扯出一个从未见过的冷笑,相讥的人不知他迟良,还是许识风自己。
他听许识风一字一顿,说:“你反正一直觉得,我是从来不懂你的,但你就很懂我吗?”
“你知道我们谈恋爱,我爸、我妈、还有我最好的朋友都是怎么说的吗?你知道生怕你伤心,很多话在对你说之前,我都要在心里转千百遍吗?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你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吗?你就很懂吗?!”
眼眶涌上一阵滚热,许识风死死咬着牙,将这股热意忍了下去。于是这股热在他消散的尾音中,化作心底一片寒凉。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还是带上了难掩的哭腔。
“其实我也确实不懂啊,我只是尽我最大的努力,想要好好和你谈这个恋爱而已。我已经尽我最大的努力了,为什么还是这么辛苦啊?!”
他在迟良无尽的沉默中霍然起身,一把抓过桌上的剧本,最后说:“我们都冷静一下,各自想想吧。”
说罢,许识风没有再看迟良,径直开门走了出去。
也是好笑,刚才那么疾声厉色的时候,恨不得将天花板都喊翻。等离开的时候,他连带上门的动作都是轻轻的。
就那么轻轻的“咯哒”一声,将他与迟良隔开了。
可他是真的,无法在那个屋子待下去了,至少现在是如此。
而迟良,也是真的没有追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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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李乔约的那家咖啡馆就在学校旁边,离他们住的地方也不远,而这么一点距离,迟良却觉得自己走了好久好久。坐在之前坐过的位置,迟良垂下头,静静摩挲着自己的掌纹。是他临时找的李乔来自己家附近,那自然是他等人。
李乔并没有让他等太久,坐下寒暄一两句后,才点了两杯咖啡。这一次点的是两杯普通的拿铁,没有再点充满暗示意味的半糖半奶摩卡。
迟良平视着李乔的脸,他淡笑的神情中,带着一种笃定。或许是这份笃定,让他们之间不再需要无谓的暗示了。
“李乔哥,如果,我是说如果,”迟良艰涩地开口,“我和明途签约的话,可以提前预支一部分钱吗?”
“你要多少?”李乔问。
迟良说了一个数字,闻言李乔一挑眉毛:“你一下子要这么多做什么?”
“家里人生病了。”迟良说。
李乔滴水不漏地关心了几句,回答了迟良的问题:“对你这样的学生是有点多,但不是问题,签字费就绰绰有余了。到时候你看合同,上面都会写。”
迟良点点头,李乔含笑端详着他的神情,主动问道:“小迟,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有,”迟良看着李乔,那目光带着一份深刻的探究与斟酌。他问,“明途最后还是找了我,是因为……我和识风的那个条件吗?”
“当然不是。”李乔摇摇头。
迟良怔住,见李乔再度对他肯定地一笑:“不管一开始找上倒摆钟,还是后来找你,最根本的原因,都是明途看中了你身上的潜力。更何况,我一开始也根本不知道你和识风的事。”
“但是呢,你一开始也拒绝过我们,明途也不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公司,没有签你,确实可惜,但每年蓟艺院等着签约的学生这么多,明途也不是非你不可。不过因为识风的事,我们又有了等价交换的条件。”
“更何况,你也需要这个机会,不是吗?让我们给彼此第二次选择的机会吧。”
李乔抿了一口咖啡,朝迟良做了一个手势。在他的眼中,迟良看到了那淡定的志在必得。李乔对他说:“我们明途仍然想要选择你,而且你今天找我,应该也是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吧。”
曾经埋下的那颗动摇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出,疯狂抽枝长叶。
迟良垂眼不言,李乔则好整以暇地、充满耐心地望着他。
直到迟良轻轻对他说出一个字。
那一刻,他心中的毒蛇终于张开锋利的獠牙,咬断网绳,破网而出。它盘踞在胸腔中那颗抑制不住的勃勃野心上,朝自己露出了一个森然而满意的微笑。
第68章 EP.51
在蓟津那间空置了一年多的公寓里躲了几天,许识风看着自己与迟良毫无动静的聊天页面,终于是坐不住了。
“……不是,”视频那头的何惬困得眼皮都抬不起来,昏昏沉沉地听许识风将那天发生的事讲了一遍,磨着后槽牙道,“你大半夜把我叫起来,就是给你当情感电台的?”
“我这又不是大半夜,”许识风不欲与他过多闲扯,直奔主题问,“你觉得,我现在怎么办才好?”
何惬朝他做了个干净利落的一刀切手势,字正腔圆道:“分!”
“能不能认真点?”许识风无奈,“谁谈恋爱吵一次架就分手的。”
“那是你在这方面没见识,”何惬嗤之以鼻,“分手不都是想分就分,有的还不用吵架就分了呢。”
不过他看许识风一脸不虞的样子,也只得认命地叹口气:“行行行,所以现在的情况是,你那纯情乐队男大和你大吵一架,你夺门而出,泪洒永定河,抱着手机期期艾艾等人家给你发消息却等了个寂寞是不?”
许识风恨不得把何惬从屏幕那头揪出来揍两下:“别擅自给我加那么多戏,你当拍电影呢。”
“拍电影你才是专业对口,”何惬在许识风的白眼中马上恢复了正形,却是冷笑说:“你要问我,我是觉得你根本没做错什么啊,而且凭什么是你在这为他烦得团团转,他就不知道主动联系下你?”
许识风解释:“他就是这性格……可能是,不知道怎么开口吧。”
“不知道怎么开口,所以就干脆不说了?不说话能解决问题?”何惬吐槽道,“我真的是服了,你找了个什么直男对象啊?”
一个直男居然吐槽他男朋友做事太“直男”,许识风被逗乐了几秒,又想起那日在出租房,迟良注视着自己的,那双漆黑的眼眸。
“其实我觉得,我也有错。”许识风微垂眼睫,抿唇懊恼道,“我明明知道他一直都是那样的,干嘛一时话赶话的、说那些东西,本来根本没打算……”
“大哥!”何惬不待许识风说完,便抬起手,夸张地做出了一个挡眼的动作,高喊道,“我要被你恋爱脑圣父的光芒闪瞎了!”
何惬崩溃地抓了抓头发:“我懂了,你压根不是来找我想办法,是来找我下决定的。好了,我支持你主动去找他,去和好去恩恩爱爱吧!真受不了,你就那么喜欢他吗?简直被下降头了!”
许识风默不作声地眨巴眼,目光中带着点赧然与执意。何惬一见他这副样子就气不打一处来,但也只能有气无力地挥挥手:“得了,你心里都有答案了,还找我来问个什么劲?找你的纯情乐队男大去吧!”
要不怎么说何惬是他十几年的朋友,几句话的功夫,便能看穿许识风心中所想。翌日下午,许识风下了最后一节形体课,背着包从教室走了出来,一路走到那条两侧种着栾树的大道上。
经过拐角处的自动售货机时,许识风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脚步。站在原地,他的思绪忽然飘到了高三那年的冬天,他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了那个背着吉他包的少年。
明明因为迷路而心里局促得不行,面上还是要摆出一副淡定的样子……迟良十七岁的眉眼,渐渐地,在许识风心中与如今的那人重合了。
不由得微弯唇角,许识风忍俊不禁想,他就是这么一个别扭的人,自己难道不是一直知晓的吗?那又何必与他发这么大的火呢?
微风吹拂中,栾树枝叶无声轻摇。许识风走上前,就像之前迟良在这里等自己时一样,扫码买了两瓶荔枝牛奶。
和何惬聊完后,他便决定要主动去找迟良了。沉默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这段时间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冷战,在偌大的校园,说遇不上就是遇不上,真是没有一点默契。许识风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牛奶,又想到,可那年来蓟艺院参加艺考的各地考生成百上千,偏偏是他与迟良,在这棵粉色云霞般的栾树下相遇了。偏偏是他们,不是其他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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