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许识风衣兜里的手机嗡嗡振动起来,打断了他的话。他随手解锁,垂眼一瞥新进来的消息。
迟良正两手抄兜,侧头看过去,很意外地见到,许识风脸上还未消散的笑容,在下一秒凝固了。
“怎么了?”他不由问道。
而他身边的许识风,却是怔怔站在原地。
片刻后迟良见他很轻微地动了动肩膀,又克制住了。
像是想要往后看,但又不敢。
迟良被他的反应弄得莫名其妙,心中油然生出一丝不安。他往许识风的方向走了一步,伸手想去碰许识风的肩膀。迟良追问说:“出什么事了?识风?”
不料许识风猛地别过身,一下将迟良的手拍开。没有用力,但这始料未及的一躲,令迟良整个人都懵了。
许识风垂下手,这才如梦方醒地看着迟良,讪讪地开口。
他说:“没什么,我爸说 他看到我了,要我过去找他,说是……有话对我说。你等我一会儿吧。”
迟良听出了许识风声音中细不可闻的颤抖,却不知道这份颤抖从何而来。他点了点头,只得站在原地,看着许识风匆匆的身影,消失在大道的尽头。
第67章 EP.50
木栾大道的拐角处,自动售货机发出“哐啷”几声响,滚出了两瓶荔枝牛奶。迟良弯腰拿起,坐在路边的石条长椅上,顺手将两瓶牛奶放在旁边。
许识风说让他等,他也没拿手机出来打发时间。迟良心中一直回放着许识风转身前那个僵硬的表情。他们认识的这两年,对彼此的家庭都甚少提及,如今想整理一下思绪,都茫然得不知从何处开始。
夏日的栾树已经长出了果实的雏形,像一簇又一簇青黄色的铃铛,从树冠中筛落的阳光由午后发白的灿金色,渐渐浓郁成夕阳那一抹飘忽的深红。黄昏有一种令人消沉的魔力,迟良看着自己被木栾淹没的影子,心中没来由一阵空洞洞的。
他终于坐不住,准备给许识风发一条消息。堪堪坐直身子,就见那人的身影再度出现在他的视线中。
只消远远一眼,迟良原本空荡的心就像找到了锚点一般安稳下来。凄然的霞光变得静谧温柔,在惬意夏风中成了一块怡然的背景板。
许识风快步走过来,瞥见迟良放在手边的荔枝牛奶,唇角扯出一个浅淡笑容:“买了不喝啊,在这干坐着做什么。”
“等你。”迟良站起身,顺手递给许识风一瓶。
他用最随意平和的口吻问道:“你家里人,找你做什么啊?”
许识风旋开瓶盖的手闻言一顿。他垂眼看自己的手,干笑一声,说:“还能干嘛?好久没见我,当爹的瘾犯了,把我逮过去啰嗦好一顿大道理呗。”
他微微抬头,喝了口手中的饮料,蹙起的眉毛中流露出一种少见的复杂神情,说不清是不满,还是无奈。迟良不禁问道:“你和你爸爸关系不好吗?”
“也说不上什么,好或者不好吧,”许识风的眉头皱得更深,“我就是觉得,比起我妈妈,他从小更是没怎么关心过我,现在何必又来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呢?又凭什么否定我的一切,觉得他所认为的好,对我来说才是好的呢?”
这话在迟良脑子里打了结,听得他颇有些云里雾里。他琢磨了一会儿,才想出一个可能:“你爸爸不支持你上艺校做演员?”
听了这话,许识风噗嗤笑了笑:“他自己就是学艺术,然后在这学校毕业的,现在还在这教书呢,哪有资格这么说我,他找我不是因为这个……”
说着说着,许识风一摆手,似乎下定某种决心。
他说:“反正,我决定的事情,愿意相信的事情……不会因为他们的话动摇的。”
“对了,”许识风转过脸看向迟良,又说,“待会儿你要自己回去了,刚刚来找你的路上,李乔哥给我发消息,说他今晚上有事找我,要我在学校西门那边等他叫司机来接。”
听到李乔的名字,顿时勾起迟良隐秘的心虚。他张了张嘴,努力说出一句轻快的调侃:“那你还让我巴巴坐在这等你,耍大牌啊?”
“怪我?”许识风一手拿着饮料,一手推搡他后背,“我也是临时知道的好不好。”
迟良陪许识风出了校门,走到稍稍远一点的一条马路边。等了没多久,一辆黑色的迈凯伦稳稳当当停在了他俩面前。许识风小声对迟良说了句拜拜,刚准备去拉后座的车门,却见副驾驶的车门轻轻打开了。
李乔从车上下来,见路边并肩站着的许识风与迟良,微微挑眉,旋即展出一个最寻常不过的笑容。
许识风心下惊讶,他倒是没想到李乔还特意跑过来亲自接他:“李乔哥?你消息里没说你也会过来啊。”
“我不来,你一个人待会儿在饭局上抓瞎啊。”李乔微笑说,“你知道是去哪?和谁一起吗?”
许识风摇头,没好气地辩解道:“我的意思是,我以为你直接在那等我。”
“逗你的听不出来?”李乔又露出那种揶揄的神情,转而将目光定定落在一言不发的迟良身上。
“好久不见了,小迟队长。”他淡淡说,“你还和识风在一起啊。”
“李乔哥。”迟良总算朝他一颔首,没有多说什么。
倒是这后半句,落在许识风耳朵里,是怎么听怎么古怪。他看了迟良一眼,朝李乔解释道:“学校今天搞校庆捐赠仪式,我和他都来了学校,就一起出来了呗。”
“这我也知道,”李乔的视线移开,像是没兴趣纠结他俩为什么会一起出现了。他朝许识风卖个关子,“那你猜今晚上是谁组的局?”
“谁呀?”许识风问。
“就是那位刚刚给你们学校捐了一栋楼的小程总。”李乔说,“他们昌宸集团做互联网金融捞购钱没够,近几年打算投资几个影视项目试试水,正好孟辋川导演手里有个打磨了好几年的本子,正在拉投资……”
“孟辋川导演!”听到这儿,许识风不由得低低惊呼,“我还以为他退圈了,当时还特别可惜来着……”
李乔神秘莫测地眨眨眼:“当时和不该得罪的人起了点误会,现在说开了,自然就没事了。这个项目我们明途接触了一下,觉得很不错。昌宸在背后出钱,当年捧出两位视帝又突然消失的孟导再度复出,本身就是个很大的噱头,更何况人家是有真本事的,也下定决心要把复出后的第一部 新剧拍好。”
他最后总结道:“这么一个班底,用来做你新的起点,再合适不过了。正好在你给我的两年期限撞上这个项目,简直天时地利人和,所以今晚这顿饭好好吃哈,男一号,咱们势在必得。”
许识风重重地呼吸了几下,他还处在被这个重磅消息砸出的晕乎劲儿中,欲燃的夕阳将整条街道烧得通红,仿佛在他脚下铺出了一条鎏金着彤的光明前路。
他仍是不敢相信,情不自禁道:“孟导的男一号,我真的可以吗……?”
“你可以的。”
耳畔冷不丁传来迟良的声音,许识风循声望去,迟良站在他身边,静静注视着他的侧脸。霞光映在他漆黑的眼眸中,好似一块深色的金红琥珀。
许识风在迟良深深的目光中,听他道:“去吧,识风。
甚至还说起他们之间那个老生常谈的玩笑:“我说的没错,你真的要做大明星了。”
“对,”李乔也说,“具体的我等下在路上和你细说,咱们走吧。”
他的视线往下移,落在许识风手中拿着的那瓶荔枝牛奶上:“这个就别带着了,轻装上阵哈。”
于是许识风顺手将手中喝了几口的荔枝牛奶还给了迟良,又朝他说了声再见,便坐去了迈凯伦的后座。李乔尽职尽责地替他关好了车门,绕到副驾旁,却没急着上车,而是看了看依然站在原地的迟良。
他说:“之前的事,小迟队长还没给我一个确切的答复吧。”
迟良眨了眨眼,没说话。
李乔又是笑了笑:“期待我们下次见面,希望那个时候你已经有答案了。再见。”
说罢,李乔拉开车门上了车,迈凯伦发出一声低低的嗡鸣,飞驰而去,顶着晚霞融入蓟津繁盛的车水马龙之中。
迟良站了一会儿,才拿着两瓶荔枝牛奶,慢慢往住的地方走去。
他要回到酒吧的那间地下室,回到那间潮湿的、不透光的屋子。灿烂的日光终会褪去,这座城市的每个人,都会回到他们应该去的地方。
走到最后一个红灯路口,等待的间隙,迟良扭开瓶盖。这款被黄闫子吐槽过是智商税的软饮料,每瓶中只有小小的容量。迟良想起两年前他第一次在蓟津遇见许识风的时候,自己之所以在自动贩售机里选了这一种饮料。
是因为他觉得它看起来最体面,大概,最不会遭人嫌弃吧。
荔枝牛奶入口清爽,奶味中带着淡淡的回甘。迟良仰头,几口喝完了许识风剩下的这一瓶,然后将这个精致的空瓶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里,快步离开了。
*
*
*
当夜迟良收到许识风发来的微信,说做局的会所太远,事情大约也会聊到很晚,家里的司机会直接送他回长辈的住处,不用等他了。
迟良回了他一个简单的“好的”,将手机搁在一边。在房间昏黄的夜灯下,滚动鼠标,一封封地翻阅这段时间收到的邮件。
倒摆钟半解散不久后,迟良将自己几首原创挑了出来,再借用赵叔的排练室勉强录制了音源,他把这些资料整理好,尝试投了出去。这一次,他不再局限于曾经执念的专业唱片公司,也选择了两三家正规的娱乐公司。
直到今天,所有公司都给了他回复,有一些因为风格不符,委婉地拒绝了他,还有一些……迟良低头,看着自己整理在笔记本上的信息。心烦意乱之下,他写出的字只会更潦草,可迟良心里清楚,虽然有公司愿意尝试,但给出的诚意与待遇,比起李乔代表明途娱乐给他开出的条件,都是难以望其项背。
倒摆钟的未来在哪里?过去在岭县,亦或是在蓟津,都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他也无数次扪心自问过。
可还没等他找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他的乐队就在自己的选择下分崩离析了。寻找乐队的未来已经没有意义,但乐队中的每一个人,都在不会驻足的时间中,有自己的未来。
那么他迟良的未来,又会在哪里呢?
真的就像黄闫子说的那样,挥霍着父母的金钱读完这个性价比低得不行的艺术专业,做一个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回本的、庸庸碌碌的音乐培训班小老师?最后还要年过半百的双亲一刻也不得休息,坚持榨取着自己,只为给儿女最后攒下一些兜底的本钱?
迟良将摊开的笔记本推到一边,双目放空,茫然地盯着邮箱的页面。忽然桌上手机的屏幕亮了亮,锁屏显示进来了一条短信。
是曾约老师家那个还在念五年级的小孩儿曾帆给他发来的:小良哥哥,你能不能带我来蓟津打工啊?
迟良直接一个电话播了过去,沉静的夜晚,他听到电话那头的曾帆在小声啜泣,哭得他一颗心都揪了起来。
“怎么了?小帆。”迟良哑声问。
“小良哥哥,”曾帆小小声地回应他,“妈妈今天和我说,我们下个星期就要搬家了。”
是老师家卖房子的事情终于尘埃落定了吗?迟良沉默,听这个记忆中总是朝他傻乐的小孩边哭边说:“我一点也不想搬家,可是妈妈和我说,她也不想搬,真的没有一点办法了……我觉得自己好没用啊小良哥哥,我看电视上好多人都是来蓟津打工,说蓟津可以赚大钱……这是真的吗?如果这样,那我是不是也可以来?我不怕辛苦的,还是班里的劳动委员,我什么都可以做……”
迟良安静地等着,等这个语无伦次的小孩絮絮叨叨说完,最后实在忍不住,嚎啕大哭地发泄了一通,才柔声问:“小帆,你现在在家吗?”
“在家,”曾帆打了个哭嗝,“妈妈在医院陪爸爸,说要我别乱跑,家里只有我一个人。”
“你听我说,大人的事情,就让大人处理。”迟良说,“我可以告诉你,你这样的小孩出来打工是不合规矩的,人家招了你,被查到了还要罚钱,谁会这么做?”
曾帆一听又要哭。他嗫嚅道:“可我真的很想为爸爸妈妈做点什么,我听妈妈打电话说,之后还有好多要用钱的地方……”
电话那头稚嫩又悲伤的哭腔,令迟良的鼻腔也开始泛酸。他清了清嗓子,让自己的声线恢复平稳与坚定,才对曾帆说:“你乖乖的,坚强些,就是帮爸爸妈妈最大的忙了。”
对着听筒与曾帆说了大半个小时的话,迟良在他时不时的抽泣里,拼凑出了老师的近况,等肝源本就是个绝望与希望交织的磨人过程,再加上动辄几十万的费用,将祝虹已是压得苦不堪言。
近来听闻协调员的消息,说有一个突发脑瘤的年轻人愿意在临终前愿意捐出自己身上的器官,也就是在这几天了,测验后得知肝源与曾约匹配,所以祝虹才会在这个时候横下心彻底卖了房子。
可买房也只能解燃眉之急,往后的护理费用,依旧是个难题,这才令祝虹在孩子面前失态,也就有了这通电话。
迟良最后对曾帆说,会有办法的,曾老师会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曾帆到底是个孩子,哭太久会累,也轻易地相信了迟良强装出来的信誓旦旦。挂了电话已是凌晨,迟良疲倦地俯在桌子上,电脑屏幕的荧光就如梦中的白光那样,再度照得他眼睛发疼,心神慌乱见,迟良重重闭上了眼睛。
他没想到自己就这么不知不觉地坐在桌前睡着了。不安稳的觉里总是多梦,一帧一帧的,并不连贯,短促而激烈。一会儿是倒摆钟在鹭岛的海风中纵情演奏,一会儿是他与肖啼在地下室惨白的灯光中对峙;一会儿是他与许识风在粉霞般栾树下第一次见面,一会儿是许识风乘着迈凯伦消失在街道中;一会儿是他扶着父亲走出岭县老旧的门诊楼,一会儿是母亲在洗碗池前垂眼微笑;一会儿是小时候曾约手把手教他怎么抱吉他,一会儿是他在曾家写作业时,祝虹细心地将水果洗好削皮切块,温柔地招呼他来尝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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