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太高估我了。”迟良把那一大箱唱片安顿好,又拆了个箱子,开始往电脑上装声卡和MIDI键盘,这全副武装的模样,让黄闫子不得不相信迟良是真打算和那个总爱跟他呛声的大叔一样,打算在店里安家。
他顺手从箱子里把麦架拿出来,也在一旁搭把手,听迟良继续说:“你还记得我们选秀的时候,那个叫湛潞的选手吗?”
“这哪位?”黄闫子糊涂了。
迟良耐心道:“就是那个被曝出黑料然后退赛的vocal。”
黄闫子想起来了:“突然说他干什么,有和你有啥关系?”
“当年公司对他也是寄予厚望了吧,但这个商品没有包装的价值后,可以立马换下一个,”迟良的声音越说越轻,“没有哪一件商品是不可替代的。”
明途娱乐可以包装出无数个“迟酿”,吸引粉丝前赴后继地奔赴这场浮华的幻梦。这样的商品会有无数个,而他作为迟良的人生,却只有这一次。迟良对神情复杂的黄闫子微微一笑:“你就当我想用回自己的名字去生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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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竹手头空降了一个潜力新人的消息,很快被内部工作人员透露了出去,犹如一阵飓风,在迟酿最近本就不太平的粉圈中掀起一场暴风雨。粉丝怒不可遏的维权贴层出不穷,直到不久后,迟酿亲自在一次直播中澄清,减少通告是他自己的选择,希望可以减少干扰,专心沉浸在新专辑的创作中。
一部分粉丝理解了他的想法,刷了很多期待鼓励的话就安静散了,而另一部分粉丝看了却更加鬼火冒,反过来指责迟酿和公司沆瀣一气打脸背刺粉丝,两波人又是好一顿吵架,闹了大半个星期才消停。
“……这又是什么脑回路,”卿莉顺着娱乐论坛首页打得不可开交的帖子一路看下来,鼠标落在一个点赞量巨高的回复上,不自禁念了出来,“‘相信迟酿直播的人究竟是有多天真,他这状况就是被雪藏了啊……’”
“你也这么觉得?”
“啊,识风哥!”卿莉被许识风的声音吓了一跳,不好意思地将笔电合上,“我、我也不知道什么情况,就上网看看嘛。”
见许识风手里拿着剧本,在她旁边的沙发上坐下,对偶像的担忧给予了卿莉无限的勇气,她咽了咽嗓子,开口道:“识风哥,我想问你个事情……”
“怎么了?”
卿莉一鼓作气飞快道:“就是迟酿的事情,你们不是好朋友嘛,他有没有和你说过,公司现在对他到底是什么个情况啊?”
好朋友,许识风在心底将这个词又念了一遍,无奈地笑了笑:“他不是自己说过了吗?在做专辑啊。”
“可是,明途又不是没有带出过创作型歌手,”卿莉想起刚才在论坛上看到的那些回贴,“像迟酿这种明明在上升期却断崖式减少通告到压根不见人影的,好像是我们公司第一个吧,这不符合公司的风格啊……”
许识风爱莫能助地抿了抿唇:“我也不是很清楚,他没怎么和我说过他的事情。”
并不是他在敷衍卿莉,自从那日首映礼匆匆一别后,他们就没再说过一句话。紧凑的拍摄进程,也没有留给许识风任何分心的余地。他叹了一口气,将剧本打开,又点开了粤语翻译器,对照着听了起来。
吴繁生这部电影找来的演员,大多在鸿港娱乐圈有一定的份量,饰演调查记者的男主演更是一位早早成名的三金影帝文笙。随着剧情的展开,许识风与这名前辈的对手戏逐渐增多,而每次与文笙对戏,都让许识风有一种被碾压到体无完肤的无措感。
文笙在说台词时习惯讲粤语,但就算许识风把不属于自己的台词都背熟了,有时候他还是反应不过来,台词接不上,情绪与状态也就一并接不上,一场场演下来,他一个人就承包了全剧组三分之二的NG。
吴繁生倒是一直对他很耐心,甚至还提出过需不需要让他加一条演戏时尽量讲普通话的规定,被许识风直接婉拒了。
“这样吧,”吴繁生也明白许识风的顾虑,给他出了另一个主意,“那你场下多和大家,特别是笙仔交流一下,听着听着可能就习惯了。”
这是一个美好的祈愿,然而美梦成真似乎有点难度。他连看过台本的粤语都听不懂,更不用说剧组演员之间的闲聊扯淡。而吴导特意点出的那位文笙前辈,许识风总觉得他对自己有一份微妙的看不上。
他第一次在场下主动和这名前辈搭话,对方回了他一串叽里呱啦的白话,听得许识风脸上的笑都挂不住了,偏偏文笙还用疑惑的眼神等着他的下文,许识风只好说,他一句都没听懂。
文笙哈哈笑了两声,倒也用普通话重新和他讲了一遍,说不上敷衍也说不上诚恳。短短几分钟的交谈好似上刑,硬着头皮聊了几句后,饰演教官的演员插话进来,文笙理所当然地讲回了粤语,两人聊得热火朝天,时不时高声大笑,许识风又被晾在了一旁。
他不愿再自讨没趣,说了几句道别的话后就转身离开了,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文笙在他临走前隐秘地看了自己一眼,又和身边的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接下来他吐出的一连串话,里边倒是有个许识风能听懂的词。
“大陆仔”。
最崩溃的时候,许识风甚至想过干脆主动去找吴导让他换掉自己,可心里总憋着一股火,不甘心就这么跑回家去当鸵鸟。十月就在身心俱疲中勉强挨过了,剧本的拍摄也过了半,几番折腾中,许识风也适应了剧组的节奏,吴导也将他的倔强看在了眼里,私底下夸了他好几次。
然而命运就是舍不得给他一个完整的一帆风顺,这天听武指讲戏时,许识风理解错了一个动作,实拍的时候没能及时转开,整个肩胛骨结结实实挨了一棍子,痛得他当场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拍摄被紧急叫停,卿莉在场外目睹了全过程,火急火燎地扒拉开场务冲了进来。鸡飞狗跳地检察完后,好在骨头没受伤,只是肩膀青了一大片,触目惊心的,看得卿莉差点急掉了眼泪。
吴导给许识风放了两天假,用药酒揉了两天后,他的肩膀也好转了大半,时不时隐隐作痛一下,倒也不影响拍戏。剧组又恢复了往常的热火朝天,这件事似乎就轻轻过去了。
恢复拍戏的第二天,下戏后许识风坐在酒店套房的书桌前,照常摊开剧本又打开翻译器,叽叽喳喳的白话涌进了他的脑子,像一片白噪音那样嗡嗡作响,响声越来越大,吵得他肩上那片浅淡的淤青很有存在感地疼个没完。
许识风甩了甩脑袋,垂下眼,强迫自己在这片疼痛中集中注意力。
直到眼前的剧本上,出现了几点水渍。
他抽了抽鼻子,解锁手机打算放空一下大脑,刷出的第一天朋友圈是饰演武指的演员发的聚餐照,配文是白话的谐音,许识风没读懂,机械地点了个赞。
然后他点开微信的个性签名页,将原先万年不变的心灵鸡汤签名删掉,只打了一个字。
烦。
过了半小时,他苦笑一下,又觉得小题大做。
许识风将那个“烦”删掉,想了想,欲盖弥彰地重新写了一句,好想吃五道口的枣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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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足睡了一觉后,夜晚那些脆弱的情绪似乎又被白日的热闹与繁忙所埋藏,这天拍的是夜戏,为了保持面容最好的状态,许识风晚饭都没敢多吃几口。好在这一场的拍摄很顺利,等互道辛苦下戏后,饥饿感这才姗姗来迟。许识风从吴导的取景器后走开,发现卿莉一手提了个纸袋,从片场外走了进来。
许识风并没有多在意,直到卿莉和他对上了视线,眼巴巴地跑了过来,将手中的纸袋递给了他。
她欲言又止的,许识风只得一头雾水地打开,赫然发现里面装着两块包装熟悉的枣糕。
“……”随手瞎写的一句个性签名,居然还真被卿莉给看到了。许识风简直庆幸自己很有先见之明地将那个“烦”盖了过去。
他将枣糕拿出来咬了一口,绵密的口感和香醇的枣味,都和蓟津五道口那家每日排着长队的枣糕店一模一样。
“谢谢啦,”许识风啼笑皆非地看向卿莉,“想不到鸿港还有味道和五道口那家店这么像的枣糕,怎么让你找出来的?”
“识风哥,这就是五道口那家店做的!”卿莉终于按捺不住,脱口而出道,“刚刚迟酿的助理加了我的联系方式,让我去片场外拿一样东西。”
“我一走出去,没看到什么助理,直接就看到迟酿了!天哪,大冬天的,他从蓟津坐飞机来鸿港给你送枣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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撇下激动到话都说不利索的卿莉,许识风连手里的枣糕都来不及放下,三步并作两步追出了片场。
鸿港的夜晚霓虹流转熠熠生辉,长街的尽头,许识风认出了那个远去的背影。
直立挺拔,好像又要如一个过路人那般,留下一些东西,再度从他的世界路过。
到底是在外面,许识风克制着没有喊出那个人的名字。他迎着鸿港夹裹海潮味的夜风,快步追了上去,一把从背后攥住了那人的手腕。
一如当年在灯火斐然的长楹天街,迟良追上他,牵住他的手那样。
迟良回头,四目相接,他们都怔怔看着彼此。
片刻,迟良无奈地勾了勾唇角:“你那个小助理怎么还出卖我啊?”
“……出卖?”
迟良说:“我让她别告诉你,这个枣糕是我送的。”
“怎么,你现在还有做好事不留名的习惯了吗?”
许识风气极反笑,将迟良的手松开,可笑着笑着,一股真切的暖流涌过他的心头,于是这个眉眼弯弯的微笑,也变成了真切的快乐:“你有没有想过,她要怎么解释?人家一个老实巴交的小女孩,从来没对我扯过谎的,你小心她偶像滤镜碎一地了。”
迟良也在他的笑容中放松了神情:“好吧,那我确实没有想那么多。”
这条街就在片场外,人来人往地不方便说话,许识风提议换个地方,又惊讶地知道迟良居然是租了车过来的。那便索性跑远些,开去维多利亚港,看能不能赶一个灯光秀的尾巴。鸿港这城市不太好停车,迟良绕着一段路转了好几趟,才跟在路人后面捡漏了一个车位。
饶是鲜少落雪的南国,十一月也是冬风凛然,寒气逼人,他们下了车,沿着维多利亚港的人行道慢慢地走着,走到了五色斑斓的灯光与海水前。许识风面朝着维港夜色中缤纷浮漾的海面,靠在栏杆上,手里还拿着半块枣糕。
迟良的手肘也撑着栏杆,看许识风低头咬了枣糕一口:“是不是不好吃了,坐了趟飞机,没有刚出炉那么软。”
“没有啊,”许识风笑笑,“对枣糕的神之五道口店有点信心好不好,我就想着这一口了。”
迟良也笑,目光落在对岸的灯火流转的楼厦上:“怎么突然这么想吃五道口的枣糕了。”
“想回蓟津了。”许识风说。
迟良唇边的笑意淡了几分:“为什么?剧组有人欺负你?”
“……也说不上欺负吧。”许识风慢慢嚼着枣糕,在那份醇厚浓郁的枣香味中,忽然觉得对这个人流露出一丁点脆弱,也算不上矫情。他反复提醒自己,只能有一丁点。
他将这几个月压抑在心里的话都说了,说听不懂白话的苦恼,说融不进剧组的迷茫,说带伤拍戏的委屈,有一搭没一搭的,不知不觉间越说越多,回过神来,早已经不是“一丁点”的范畴了。
迟良一直很安静地看着他,听他说着,偶然两人视线会短暂地交错一瞬。
维港璀璨的灯火铺满整个夜色,落在人的眼眸中,也会在对视间掀起一点小小的彩色浪花。
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许识风讪讪地闭了嘴,他从来不喜欢诉苦,尤其是工作上的事。迟良却意犹未尽似的,递给他一个继续的眼神。
许识风清了清嗓子:“在剧组拍戏就这样,除非是那种巨没脸没皮的,不然不可能所有人都围着你转。”
迟良不置可否:“要是真有人倚老卖老欺负你,你要和李乔哥说。”
“我又不是小孩子,碰到一点人际关系上的挫折就要回家告家长吗?”许识风哭笑不得地看了他一眼。
他想了想,决定用开玩笑的口吻问出那份关乎迟良的隐忧:“你还是说说你最近怎么回事吧,我助理都和我说你要被雪藏了,她是你粉丝,还来问过我,我又怎么知道你的事?”
“你想知道的话,怎么不直接来问我?”迟良反问。
“因为我不想知道。”许识风好险没被他一句反问噎住,没好气地说道。
迟良没在意许识风带刺的回答,重新看向维港静静涌动的海水:“你不是知道的吗?我在专心做专辑。”
许识风心说你忽悠鬼去吧,他难得阴阳怪气地故意说:“那你可是够辛苦的,一定是为了找灵感采风,才大老远从蓟津飞到鸿港来的吧。”
“不是。”
“为什么?”否认得好快,许识风下意识追问了一句。
“因为你说烦,还说想吃五道口的枣糕了。”迟良说。
“我担心你,还想你。”
许识风说不出话来了。
掠过海面的夜风也拂过他的耳畔,非但没有将迟良的话吹散,反而像是要直勾勾往他心底吹去。
虽然他早有猜测,但他确实没有想到,迟良会这么坦然地承认……垂下眼帘,许识风看着迟良搭在栏杆上的手。
他第一次意识到,这个人真的变了好多,可他不知道这种改变究竟是好是坏?亦或是来得太迟太迟。
“……我的个性签名是给好友看的,”半天许识风喃喃说,“你是我好友吗你就看。”
迟良轻哂:“那我就是看到了啊。”
“你现在真是越来越无赖了,”许识风发自内心地感叹,“当两年偶像对你的摧残这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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