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最要紧的便是他的瞳色与旁人不同,是湖水一般的蓝色,既不易隐藏,也容易被人追踪。
思忖再三,他终于想出一条路来。县衙里来的那位将军是端王部下,日后定是要回到端王麾下的,他若是这次做了他们的通译,路上表现得好一些,也许能成为将军的下属,便可以跟着他离开这里。端王麾下的人马,哪怕是通判的儿子,也不敢轻易与之为难。
定了主意后,薛映一夜没睡。次日一早,他便去了县衙,寻了师爷行礼问道:“老大人,邻县的通译可来了?”
师爷正写着文书,没想到薛映今日还会过来,当即抬头答道:“还没有呢,说是过几日才到。”
薛映便道:“那我去吧,此行想是不用太久,横竖进京还有一段时间。”
从临县调人到底需要功夫,何况这是个苦差事,临县的衙门不想放人。师爷听到薛映想去心里高兴,仍是问道:“你不是要调往京中了么?怎么还要接这苦差事。”
因着牵扯到通判家的公子,薛映清楚将实情告诉师爷,也只是在难为他,于是胡诌道:“我在家里闲不住,以后到了京城,恐三年五载无法回来,正想着这几日去山里看看,正好与他们一道。”
“好,那我与县令大人还有将军商议一下。”师爷自去了堂中,没一会儿,回身唤薛映进来。
薛映进去后,看到了昨日见过的那位将军,县令抖着胡子道:“这是白将军,薛映,这些时日你便跟着白将军进山,帮着翻译文书。”
温承看着进来的通译,发现昨日在县衙门前遇见过,只是瞧起来太文弱了些,于是道:“此行路途艰险,恐是要吃很多苦。”
“我不怕吃苦。”薛映忙道,眼下是他逃离的唯一机会,他必须把握住,“我进过山的。”
事情紧急,既是县衙里作保的通译,想是可靠的。温承便道:“人既然已经齐了,准备下,今日入山。”
“是。”众人答应道。
薛映自小在栖县长大,又帮衬家中做药材生意,附近几个村落甚至于山那边居住的人时常采了药材卖到家中来。没有进县衙时,薛映日日需要与其他部落的采药者沟通。久而久之,他学会了许多语言和文字。
常年积累下来,进山生存一段时日,对薛映来说算不上困难。没用多久,他便收拾了一个常用的包裹出来。
收拾的过程中,他听师爷说温承带了数十人,想要潜入到山里,调查失去踪迹的使者究竟为何失踪,是否被人所害。待出门去,他看见队伍里牵着好几条狗,不禁白了脸色。
温承站在院落里吩咐下属周荃,正好捕捉到薛映的表情变化,问道:“你怕狗?”此行带着的狗算不得大型犬只,是军营里能够闻气味的搜寻犬,只有獒犬一半大小。
薛映一手紧紧拽着包袱,另一只手在袖中攥紧:“没有。”他强撑着镇定,尽量没有露出破绽。
温承行军打仗多年,见过许多行当里的人,一眼便能看破他的掩饰。“这一路我们都会带着狗,你确定要跟上来?”
温承的语气并不严厉,只是在提醒。但这话听到薛映耳朵里,似是变了一层意思,他吸了口气,回答道:“我不会拖累你们的。”
小时候他一个人从外面回来,半途遇到堂弟牵着狗让它咬他。他记得狗扑了上来,将自己压在身下,他拼命的挣扎却因为力气不够没有任何效果。如果不是姑姑家的表哥及时将狗拖了下去,不知道要出什么事情。
那时候闹得厉害,街坊邻居都出来瞧。婶婶冲出来将堂弟骂了一顿,薛映只以为是小孩不懂事,便没有太在意。现在他后知后觉地明白,这家子人对他早有打算,只是因着拿了他父母的银钱不好做得太明显,或是想看他长大,能不能产生其它利用价值。
温承没再说什么,示意队伍出发。队伍里皆是温承从北边带来的下属,只薛映和另一名向导是本地人。向导名叫李二,是山林里行了数年的采药人,此次得了大价钱同意引路。薛映见过他几次,算得上相熟。
出发伊始,薛映找李二问了些事情,知晓要经过的地方,大半是自己曾经走过的,心里有了底。
一行几十人背着辎重进了九凤山,中途没有歇息,一气行到傍晚,便在深林中安营。薛映想着白天的事情,觉得自己对犬只的恐惧太过丢人,应是给将军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加之昨夜一晚上没睡好,他颇是心绪不宁。
薛映出神想着白日的事情,忽觉手腕上一痒,低头看是一只布满花纹的蚊子,忙用力将其拍死。九凤山蚊虫虽多,可白天天气炎热,它们多是躲到夜间凉爽时才爬出来,故而白天没有抹药。薛映转身去包袱里寻找驱蚊膏,却发现来得匆忙,并没有带来。
他倒并不慌乱,因着给叔叔婶婶帮忙,他懂得一些药理,又是在附近长大,知道哪片山头的虫子多是何种类,怕哪种药草。于是他站起身,借着不远处的篝火观察旁边的草地,摘了不少驱蚊的药草,将其放在手里搓碎挤出汁液,将汁液涂抹在手上、脖子上等裸露在衣服之外的地方。
忙碌完这一切,薛映打算早早回去休息,以备明日早起。可他刚转过身,便看见温承站在不远处恰好看了自己一眼。
薛映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奇怪,解释道:“有蚊子,我采了些药草驱蚊。将军要么?”
温承原是路过,发现薛映独自躲在一处便多看了一眼。此刻听了他的话语,不由微微皱眉:“不用。”
行军打仗在外,哪有许多讲究,若是需要潜藏,最多是在衣物裸露处抹上泥土来做掩饰,没有太多细致功夫。
似乎自己又做错了事情。薛映察觉到他的冷淡,默默地去了自己的宿处,在心里提醒自己接下来的日子不可再如此了。此行是来讨他青眼的,不能再犯了他的忌讳。
一旁的周荃目睹了一切,低声道:“属下同县衙里的师爷打听过,这位叫薛映的通译,人虽然文弱些,但做事没有问题,故而他们才荐人过来。”
温承闻言颔首,没有再关注此事,而是思忖起此次要查的案子。自从使者走失后,朝廷接连派人前来查探,只是后面来的人也走丢了,其中有他曾经的部下。唯一一个活着回来的人精神失常,大呼有妖怪,这让他起了自己过来调查的心思。
九凤山是当地的一座圣山,山的三面住的皆是大胤人,唯有西面住的是藩属部落,紧靠九凤山的部落名叫凤首部落和出云部落,再往西便是心存反意的伊川部落。温承多年来一直在北面边境,对南边的事情并不熟,此时他坐在火堆旁边,翻看着一本叫《九凤山三族纪事》的书,了解着当地的风土人情。
次日,一行人早早起床,用过早饭,他们继续赶路,就这般过了几天,他们行到一处名为燕坡的地方。使者进山前曾经寄出过一封信,进了山后,又送了封飞鸽传书,再之后便消失了。按着中间耗费的时间和脚程计算,他们大约就消失在这一块地方。
一连几日,大家在附近来来回回地寻找着,却没有寻到一丝线索。薛映牢牢跟在队伍后面,更加仔细地打量着周围,想要寻找线索。他人虽瘦,又做了几年文职,身体却算不得弱。他每年都会上山数次,哪怕跟在这群出身行伍的将士之中,都没有落下过。
九凤山中有一条河名叫凤溪,是银江的一条支流,它自高向低流向山的东边,途径栖县,当地人时常在凤溪打渔浣衣,薛映幼时更是时常去玩。此刻在山里沿着凤溪两岸行走,他只觉得熟悉又亲切。
可今天他走了许久,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薛映不由得放慢了步子,仔细查看着,与他行在一处的兵卒名叫王密,是个热心肠,问道:“兄弟是累了么?”
薛映感谢他的关心,朝他一笑:“不累。”
王密在军营里多做文书,已是气喘吁吁,却不耽误说话:“这一路可真不简单。我们平常行军多是在旷野中行进,就算有山也不似这般陡峭。昨日直直地上来下去,饶是我这么多年功夫练得算不错了,都险些失足摔落。”
薛映是本地人,多年走惯了路倒不觉得。想着过去从北边的来商人亦是如此抱怨,于是道:“九凤山多雨潮湿,山石又多,时常长了青苔,便是走熟了,亦容易滑倒。”
“哎,只是这个倒也罢了。刚进山那天我正扒着石头往上跳,旁边突然蹿过一条蛇。”王密显是心有余悸,“我倒不是怕蛇,实在是太突然了。”
薛映点头道:“山里蛇多,时常有毒的。我和李二哥出门都带着解毒药,若是有什么不对,您要第一时间和我们说。”
王密便答应了,还要再说话,前面副将打手势让他上前,似乎要变换队列。薛映则看了一眼地面,蓦然福至心灵,想明白了异常之处,他不由喊道:“等一等。”
第3章
一行人都是专心赶路,没想到有人突然喊停,于是乎在一瞬间齐齐望了过来,薛映见到众人都看向自己,心里紧张,生怕自己又做错了事,他低垂着眼睛道:“我发现这段路很少有虫子。”
“兄弟你提醒我了,我光看路了,竟是没有注意到。”李二拍了拍脑袋,朝异乡人解释道,“九凤山一年四季,不说是虫鸣鸟叫,就连蛇鼠都到处乱窜。我们这几日走了许多圈,唯独这一片格外的安静。”
薛映见他赞同自己的看法,不由多了分底气:“想是这附近有东西。”
牵着猎犬的兵卒疑惑道:“不对啊,咱们带出来的几条狗都是百里挑一的猎犬,要是有藏着的东西,定能发现的。”
薛映看着近处的凤溪,推断道:“许是因着隔了水,且此地常常下雨,将味道冲散了。”
“兄弟你说的有理。”李二方才担心将众人引向悬崖,并没有过多在意这条他时常淌水的溪流。在薛映的提醒下,他想起一事,“咱们脚下并非全是山石和泥土,有几个地方中间有空隙,现在水位还不算高,我下去看看。”
听得薛映与李二一番对答,温承道:“小心。”
李二走向凤溪,寻了个地方跳了下去,水刚好没到他的腰间。他在水中走了好一阵子,旋即抬头朝上面打手势,喊:“都在这里。”
温承知道是找到了人,便跳入了水中,后面的兵卒们跟着往下跳,薛映没有犹豫也跳了下去。
他是会水的,更何况水也不深,而且他也很想第一时间知道答案。
到了李二所站的地方,薛映瞧见此处有一个向内凹进去的山洞,里面有四具尸骨,想是失踪的使者们。可算算他们的死期已然过了数月,尸体却没有完全腐烂,类似的事情在潮湿多雨的九凤山并不寻常。
在场诸人都是见过风浪的,见此情景,心知此事奇怪。何况山洞的位置非熟悉此地的人一般寻不到,使者们是怎样找到此处,又因何命丧于此,更是一个谜团。
李二庆幸道:“还好我们来得早,再晚半月,水再涨高些,他们都会被冲走,便再也寻不着了。”
其中一位兵卒走了过去,仔细查看着尸首;“像是中了毒。”他家中是仵作出身,这门手艺虽没有传给他,但较之一般人懂得多,故而这次被选入到进山队伍里。
听到不是外伤,而是中毒,在场人面色皆是古怪。
“瘴气?”李二说完后连连摇头,“不对,因瘴气中毒的人多是心肺受创,而他们看上去是腹部肿胀,这毒更像是自口里进去的。”
那兵卒猜测道:“莫非是半路上食物丢了,他们只能捡来历不明的野果为食,因此中了毒?”
李二仍旧不赞同:“这向导我曾见过,经验是极老道的,不会吃没有见过的东西。”
几人讨论了一番,没有得出结果,一时间只能站在水中。温承看了一会儿,道:“把他们搬上来,埋了吧。”
大胤百姓讲究入土为安,在场人听了皆没有异议,便一齐将人运回了路面上。薛映在人群后面看着,努力地回想着是否在药书上见过此毒。他隐隐有一种感觉,这毒药似乎能迷惑人的心智,否则他们不会临死前都躲到这个奇怪的地方。
薛映出神地想着事情,跟在两个兵卒后面往岸上走,谁料抬尸体的兵卒忽得脚下一滑,向后栽倒,站在他们身后的薛映下意识地伸手,想要拉住兵卒不掉入水中。
可这些兵卒因着多年练武,都比薛映重一些,又是从上面往下栽,手里还抬着尸首,一时间冲力极大。薛映虽是奋力拉住,仍是险些被他们直接拽进水里,正奋力拽着,他察觉到右边伸过来一只手,稳稳地拽住了自己身前的兵卒,而那人的另一只手顺势拉了自己一把,扶自己站稳。
薛映回过头,正是那位姓白的将军,正要道谢,那人已经拉着几人将尸首往前搬去。他只得住了口,跟了上去。
重新回到了燕坡之上,众人在上面掘了墓坑,行了祭礼。大家虽对使者们的死早有猜测,可看到这一幕仍旧觉得心绪有点低沉,一时间皆是沉默。
找到尸首并不是此行的最终目的,找出背后是否隐藏真凶,缓和几个部落的关系才是问题的关键。温承心里做出安排,打算下一步前往凤首部落。
这次的事情说来着实棘手。九凤山西边的三个部落接壤,居住在交界处的百姓发生过数起械斗,经常是几个村落一起混战,直到归顺大胤之后,有人居中调解,情形方才缓和许多。可这次伊川部落有了新的首领,新首领是个野心勃勃的人,想要吞并另外两个部落,以九凤山与银江为天险,自立为王,脱离大胤。
新首领是个有手腕的,清楚自己若是直接发兵,两个部落相互拱卫,兼之大胤为其后盾,难以成功。因此他并没有直接进行他的计划,而是挑拨了两个部落的关系,打算分而化之逐一攻破。大胤朝廷发现他们有此毒计,焉能坐视,于是派出使者前来查探,却没想到使者失踪身死异乡。
如果使者被刀兵所杀,大胤出兵理所应当。但如今他们找到尸首,发现使者是在山里中毒而死。除却意外的可能,最有作案条件的不是伊川部落,而是与九凤山接壤的那两个部落,甚至于大胤所辖的几个州县都有嫌疑,这件事情便麻烦起来。
他们现在只能挨个寻访,逐一排查。温承将事情想了一通,注意到不远处的树林中似乎有人影晃动,看那身形,并不像他手下的将士。
回到营地之后,薛映察觉到自己的侧腰处阵阵发痛,低头看去,衣襟已然出现破碎,隐有血迹凝固在裂口处。
他略回忆了下,因着上岸之时险些摔倒,似乎刮到了溪岸边的树枝,仓促之间没来得及细察,兼之水冷镇痛,并没有察觉。现在回到岸上痛觉明显起来,他伸手略碰了碰,一阵疼痛袭来,他皱着眉头,知道该赶紧抹药,才不会耽误后面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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