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番话也进了陈喜的耳朵里,他忽然笑了一声,将那帕子随手一扔,端起茶盏。
他说:“侯爷今早猎了只鹿不是?”
萧楚也握紧了裴钰的手,从他的掌心里,裴钰依稀感觉到了些许不安,指腹抚弄了下萧楚的手背。
萧楚的刀尖还停留在那处,似乎随时要破壁而出,扎进陈喜的喉咙中。
“圣旨唤我代狩,你又想动什么手脚?”
“天子近些年说是要渡个大劫,身子是越来越不如从前了,可圣心怜悯,他心里总是惦记着边境这两年战事吃紧,今天还问了咱家,要不要趁今晚夜宴时跟萧都督提议,再给雁北再拨些粮去。”
陈喜话到此处,眼皮才微微掀开,像是隔着这墙碎石和萧楚对视着。
“不知开宴时,天子瞧见了那只鹿身体里头,被箭矢埋了一片黄帛的祸心,该对萧都督作何感想?”
黄帛绢书,鹿死谁手。
这是板上钉钉的谋逆之心!
萧楚猝然攥紧了刀柄。
他想错了,这盘棋开局就不是他萧承礼一个人在下,从秋猎的第一声枪响开始,京州所有盘踞的势力,都在虎视眈眈。
有野心的人,不止他一个。
“怜之,”萧楚忽然松开了裴钰的手,没来由地说了句,“晚上来我帐子里喝杯茶。”
裴钰还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只见萧楚双手一搭刀柄,凝力往石壁上按去,雁翎刀切玉如切水,刀尖处的石块凹陷下去,从这一点蔓延出无数条细缝,下一刻,整面被碎石阗塞的石壁瞬间破开。
碎石缓缓滚落,萧楚和陈喜的目光也如刀锋般交汇到一起,这一刻,天际都染上了沉郁的墨色,仿佛随时要坠下一场暴雨。
萧楚转了转刀,甩去了刀上的余灰,缓步走上前来。
“陈公公,手底下就带了这么点人,拦不住我吧?”
陈喜从容不迫地转了转茶盖,问道:“侯爷的伤势如何呀?”
萧楚笑道:“好说好说,杀点人就治好了。”
说完这句,萧楚耳边遽然响起窸窣的声音,他往陈喜背后的丛林看去,那里藏匿着的翕动在此刻一齐爆发,正从四面八方压迫而来。
不好,人数远比他在洞内估计的要多!
裴钰紧跟在萧楚身后,道:“萧楚,你身上还有伤,不可以胡来。”
萧楚道:“都活这条烂命,还不如胡来些。”
此话刚完,从暗处窜出两道黑影,只听铮然一声,半空寒光乍现,直冲萧楚而来,刀口一齐下落,他立刻抬刀去挡,爆发出兵刃相撞的锐响。
这些人全部蒙着黑纱,看不清面貌。
“绣春刀?”萧楚认出了这些黑衣人的身份,一边较力,一边讥讽道,“不惜调派镇抚司的人来,就为了抓我一个?”
说罢,他按住刀背用力一推,两个锦衣卫顷刻间就被掀翻在地,萧楚刀身一转挑开了其中一人的面纱,下面露出一张年轻的脸。
萧楚有一瞬的愣神,随后嗤笑了声。
“这真真假假,我都快分不清了。”
江让被揭了黑纱面,干脆一把将斗笠也给扔了,翻身跃起,低伏下身,手撑住了地面。
他朝萧楚露齿而笑,哪还有方才怯懦如鼠的模样。
“侯爷,我听说您爱听曲,我这一出不知道您喜不喜欢?”
萧楚也冲他笑:“喜欢,但本侯更爱看悲剧,这角儿得死了才精彩。”
江让真心赞许道:“侯爷不愧是京州的第一风流,讲话的本事太厉害了。”
说话间,他将绣春刀刺入地面,随后足尖一点刀柄,借力再度跃上半空,袖中暗动,扔出几枚飞刺迎着萧楚的面门扎来。
萧楚立刻单手将裴钰往身后一拦,极快地挥刀尽数弹开,飞刺擦掠过刀身擦出短促刺耳的声音,被打入了地面,没入半截。
然而这飞刺不过虚攻,江让趁萧楚拦截的空隙,极快地从身后抽出一把匕首径直刺来,眼看就要刺入要害,好在萧楚反应不慢,立刻偏身躲过。
江让一扎未中,被抓住了破绽,萧楚趁他收力间抬膝就往他腰腹上踢,把人踢出数里远,直接撞上了一块巨石。
这一下几乎把他踢得肝胆俱碎,江让馋起身,捂着心口咳出一口血来,他抹了把脸上的血迹,怒视着萧楚。
如此强压之下,这个人的反应力竟要比从前更加敏锐。
简直不是人!
“其他人就干等着看戏吗?”陈喜见江让败下阵来,冷哼了声,将手中的茶盏随手一摔,“耽误了天子的夜宴,你们每个人都得掉脑袋!”
方才按捺不动的锦衣卫立刻从暗处一应窜出,朝萧楚齐齐袭来,他抓握住雁翎刀旋身劈开一圈,鲜血霎时四下乱扑,但很快,从那些被杀死的锦衣卫中间又重新冲袭来新的人。
锦衣卫的暗杀和猎捕能力都是大内一顶一的强悍,对付独狼他们有一万种办法,萧楚在这些潮水一般不停歇的进攻中,只能不断地衔接起刀势。
刀光剑影持续了不知多久,裴钰感觉到萧楚的喘息声愈发急促。
人数太多了,锦衣卫缜密地包围着萧楚,几乎不让他有任何停歇的空隙,他肩上的伤口因为方才用力过度已经重新被扯开,左手几乎已经动弹不得。
再被耗下去,就只能等死!
他需要抓到破局的办法,生门只在一瞬之间,眨眼就会从眼前闪过。
啪嗒。
一滴雨砸落到他的鼻尖。
天穹阴翳的黑暗终于铺天盖地下落,暴雨挟着疾电滚滚而来,倾轧到了人间。
陈喜身边的太监像是早就知道会下雨似地,提前备好了伞,此刻已经撑开了,他像是也怕被雨淋到,小心地往伞下缩了缩。
这动作全都没入了裴钰的眼帘,他靠上萧楚的背,压低声道:“萧楚,火折子给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萧楚腰上乱摸,想把火折子给摸出来,萧楚身子一凛,赶紧躲开了裴钰乱晃的手,拿了火折子给他。
萧楚的头发已经被淋湿了,问道:“你要做什么?”
“看到陈喜身边的那个太监没有?”
“撑着伞的那个?”
裴钰点了点头,说:“如果我猜的不错,他提前带着伞就是为了护住火药,身上应该还有余量,找机会弄到手,我去引爆。”
萧楚道:“这是想通了,准备跟我一块儿炸山?”
裴钰道:“形式所逼,只能叫天子自求多福了。”
萧楚笑道:“怜之,你真是太爱我了。”
“少说话,多做事。”
在这一声里,萧楚一把推开了裴钰,锦衣卫知道裴钰不会武,攻势依然往萧楚一个人来,但他忽然转变了打法,擦地急退,一路退到陈喜身侧。
他掐住陈喜身边那太监的脖颈,三两下把他的衣袍割了个干净,里边果然落出一包火药。
萧楚抬手要抢,可谁知这太监竟是不要命,顶着雁翎刀就要去抓那火药,动作比萧楚还要快上一步,很快就抓进了手里。
这下再要抢,就只能杀人!可锦衣卫的攻势如同缠人的蟒蛇,根本给不了他那么多时间!
眼看就要失手时,只见一道银光闪烁,一枚飞刺从萧楚眼前飞掠过去,径直扎入了那太监的腕心,他手筋一抽,手中的火药随之脱手,萧楚立刻抬刀勾走扔到了裴钰手里。
陈喜见状勃然大怒:“江让!”
江让连声歉道:“陈公公,这雨太大,不小心扎偏了!”
裴钰接过后往洞里一扔,随后一吹火折子也一并掷去,就在这一瞬间,萧楚疾步上来揽住了裴钰的腰,把人抱起,随后往下坡纵身而跃。
在他们的身后,槽岭的矮山一声闷响轰然塌陷,雨水滚入窑洞内,山内的石灰也一并放热,整座山不停地发出震耳的爆炸声,山林中的飞鸟扑着双翅慌忙逃离。
陈喜惊怒地嘶喊了一声:“江让!裴怜之!”
“干爹,快躲下去!”
“裴怜之你敢诈我!裴怜之!”
“要塌了要塌了,快跑!”
两人相互抱紧着伏倒在下坡,浸在大雨里静静地听着上面的兵荒马乱。
萧楚的心跳很快,他躺倒在裴钰身下,望着裴钰的眼睛,他看上去有点狼狈,头发都湿漉漉的,眼里也含着水光。
“小鹿乱撞了,裴怜之。”
雨水打在萧楚的银坠上,滴答作响。
“这种时候该做什么?”
裴钰揉皱了萧楚的衣襟,目不转睛地盯着萧楚看,肆意和疯狂在他循规蹈矩的身躯里不停地扎根滋长,即将要撞破那层壁垒,让汹涌的爱意把他浇透成赤.裸的人。
他问天塌地陷、暴雨如注、鬼哭狼嚎的时候该做什么?
该接吻。
他们身上都沾透了雨,衣物都湿透了,身体触碰到一起几乎是亲密贴合,身后就是惨绝人寰的惊叫和爆鸣声,无边无际的谩骂都灌入耳中。
但那都无所谓。
他们躲藏在雨帘里,肆无忌惮地相爱。
***
这场及时雨很快就停了,两个人一直躲到矮山彻底塌陷,那些火药的分量不多,不至于引发太大的山崩,陈喜侥幸逃过一劫,就开始嘶吼着让人去寻找萧楚和裴钰的身影。
“掘地三尺也要把他们给我找出来!”
这破嗓的声音也传入了树丛掩映的二人耳中。
方才裴钰缠着萧楚亲了很久,还不停地跟他说着“对不起”“是我不好”,听得他一头雾水,但他已经没心思去琢磨,但凡一躺下来就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卸了,怎么也起不来。
萧楚只好揉着裴钰的头发,跟他逗闷。
“你说天子会不会死了?”
“不可妄言!”裴钰赶紧捂住了萧楚的嘴,“收着点声。”
萧楚被他捂着嘴还要说话:“怎么办,我现在没力气,要是他们大难不死,我就要被逮了。”
虽然山崩误打误撞还是发生了,但最关键的事情在于逃跑,若是没逃走,陈喜完全可以靠他一张巧嘴把黑的说成白的,再指萧楚有忤逆犯上的贼心。
裴钰压在他身上,小心地观察着动静,一边劝慰他:“别多想,会有办法的。”
“没多想,”萧楚叹了口气,说:“只想抱着你睡了。”
随着这句话缱绻的尾音,他们上方猝然响起一阵呼啸的鞭风,“啪”地一声抽到了人的皮肉上,紧跟着就是陈喜凄厉的惨叫和接连不断的鞭响。
“吃里扒外的贱人,姓杨的我已经斩了,是不是你也想丧命?”
随着萧仇一声怒喝,萧楚稍稍起身往上坡看去,灰头土脸的陈喜已经被抽跪在了地上,萧仇抬靴踩住了陈喜的脸,往泥泞里狠狠撵了下去。
“一只阉狗,也敢往天子身上打主意。”
这句说完,只见她身后缓缓抬来一座明黄色的轿子,前帷上绣着精细的十三章纹,轿旁的太监正撑着一把黄罗盖伞,小步紧走其后。
天子的龙辇徐徐而至。
第53章 鹰隼
萧楚惊愕地看着那抬轿子。
天子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此处?是明夷去找了阿姐?
不,绝不可能,明夷虽是愚钝,但不会做自己命令以外的事情,更不可能将他们的计划贸然透露给萧仇。
是巧合吗,还是……
萧楚侧目看向了裴钰,他的神色很从容,正静静地观察着这些动静。
陈喜很快就被萧仇抽打得没了声音,昏死在地上,他身边跟着的官兵和太监也一应跪伏在地不敢抬手。
从龙辇里伸出来一只手,揪住了身旁那名小太监的头发,他“哎哟”了一声,挥着手让抬轿的人落下了轿。
只听轿中传来一个慵懒的声音:“陈喜啊,朕今日唤你好几回了,老寻不到人,原是在此处逍遥快活呢?”
侍从弓腰掀开了龙辇的前帷,又有两个太监拿着两片方正的坐垫铺到地上,轿子里的人这才缓缓走了出来,他穿了一身玄色的道袍,上边拿金线绣满了经文,赤足踩到了垫子上,每踩一步,太监就急忙将后边的垫子重新铺到前面。
他就这么头也不低地往前走着,底下的太监跟得热汗直流。
这是大祁天子,李元泽。
说起来,这竟然是萧楚重生以来头回见到圣颜,天子的相貌似乎数年来都不怎么变化,在自己死前的那些时日里,也曾见过天子一面。
那时雁北归降的消息已经传到萧楚手里,他猜到了是天子下的手,本想入宫直接把李元泽杀了,可他至今还记得,自己从哀鸿遍野的外城踏入两仪殿时,所看到的是这位万人之上的天子正仰着身,令宫女拿蕉叶喂自己晨间采来的露水。
那时候他最强烈的想法竟然是——
不能杀这个人。
要让裴钰亲眼看看,他日夜袒护的天子究竟是什么模样,他死后的每一天,裴钰都要更失望一分,更悔恨一分。
他想让裴钰一辈子都活在亲手杀死自己的阴影里。
萧仇已经收了鞭子,向李元泽行了个礼,说道:“陛下,微臣得到消息,此处的山体容易倾塌,切不能再用火药引爆,如若引了山崩,恐怕会危及到山下的猎场和行营。”
她顿了顿,面露憎恶地看了一眼满嘴泥土的陈喜。
“但没想到还是被这条狗快了一步,好在此处的地势不平,有许多坡道。”
萧仇说着,就缓步朝萧楚和裴钰躲藏的方向走来。
她受命和天子一同观猎时,收到了一封不具名的信,说萧楚有难,简明扼要地解释了陈喜想栽赃萧楚的计划。
萧仇的敏锐度很高,她悄无声息地在这个事件中把萧楚的身影给抹去了,将所有的矛盾都往陈喜一个人身上指,这才撼动了圣驾的到来。
萧仇走到边缘向下望去,除了一些泥石的凹陷,已经没有萧楚和裴钰的人影了。
李元泽微笑着问道:“承英,那处可有人?”
萧仇答道:“回陛下,没有人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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