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散席之后,大多人都回了自己的营帐中,萧仇的营帐就在天子的行营附近,她在帐外生了点火,独自一人坐在条凳上喝酒。
跃动的火焰映在她的眼睛里,照出一点愁郁的色彩,几枚火星子像是埋怨一般蹦出来噼啪作响。
她还要再斟酒,却被一只手抢了下来。
“阿姐,你少喝点……”萧楚拦了她下一杯酒,无奈道,“怎么跟没喝过似地。”
“滚开。”萧仇打开了萧楚的手,瞪了他一眼,“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是是是,所以来赔罪了。”
萧楚抬上来一坛酒,拍开了封泥后递到萧仇面前。
“我陪您喝吧,阿姐。”
萧楚也抬脚勾了张跳凳过来,坐到了萧仇边上,她已经喝了不少,比平日里话要多一些。
“阿姐,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萧仇从襟口拿了封小小的信函出来,说:“八百里加急的密信,蜀州求援。”
“他们怎么不跟天子请兵?”
“有用么?现在边境都是各自挑担,要不然李元泽也不会整日如坐针毡。”
她将那信往火堆上一点,看着它逐渐被火焰吞没,淡淡说道:“你在京州,就受的这鸟气?”
萧楚边替她斟酒,边解嘲道:“习惯了,阿姐,我在雁州也没少受您的气啊。”
“那是你该!”萧仇骂了他一声,抢过那杯酒,一仰脖喝干净了,“从你生下来开始就没安生过,李元泽怕是不知道他请了个祖宗回来。”
萧楚笑说:“阿姐你小声些,这天子的行营就在边上。”
萧仇冷哼了声,用力地将酒盏一拍。
“阿姐,别生气了,”萧楚从襟口拿出了那枚青铜虎符,双指一夹递到萧仇面前,说,“要不您带回去玩玩?”
萧仇看他这副得意洋洋的模样就烦,扬开了他的手。
“一个空壳京营,你翻不起花儿来。”
萧楚于是撑起脸,将那枚虎符对准了火堆,兴致缺缺的模样。
“是啊,等拿到手里的时候,才觉得也就这么些份量。”
萧仇道:“拿到新玩意了,就要开始想着祸害别人,从小就这副出息,心眼坏,就该挨抽。”
“只见京州酒,不见风吹沙,”萧楚没有继续和她抬杠,声音忽然沉了些,“过几日就是三姐的生祭了。”
他这句话说完,萧仇的动作僵硬了一瞬,随后装作不在意地重新捧起酒杯,里边分明已经空了,她还颠转了两下。
“我特别想她,”萧楚收起虎符又倒了杯酒,眼中泛起波澜,“还有娘。”
萧仇沉默了会儿,说:“多大年纪了,人在樊笼里,就别总想着天边月,摸不着的。”
萧楚轻轻地“嗯”了声,抿了口酒。
“想做什么,就放开手做吧。”她顿了顿,又添上一句,“反正都得给你收拾烂摊子。”
萧楚这回没应声,嘴角却微微泛起了笑意。
他读得懂这句话。
萧三去世之后,他们的母亲也因为愁思郁郁而终了,这是萧仇心中长留数年的刀口,雁州人都重情义,亲人接连离世后萧仇就转了性子,治军风格成了铁手腕,对待萧楚也分外严格。
这是为了磨练他,敲打他,让他收起高傲,如履薄冰地行事,告诉他雁州人永远活在雁翎刀的花铁上,不能有片刻松懈,否则就会粉身碎骨。
萧楚入京后,萧仇虽心中不舍,更多的却是窃喜,他若是能本本分分过好日子,便不会再有性命之虞。
但她时至今日才想起来,她的弟弟一直都是天之骄子。
她有什么理由不信任他呢?从萧楚独自带兵打仗开始,一直到天秋关战役,他几乎从无败绩,他的打法肆意妄为,却不是横冲直撞,像是狡猾的狐狸,让敌人习惯了一种模式后,再改头换面攻其不备。
到了京州也是一样的,他虽然性子顽劣,却每年都要省吃俭用往雁州送来银子补贴军饷,在他心中,故乡的分量绝对要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这样的人,总是有深不见底的可能。
萧楚出声打断了她的思路:“对了阿姐,爹退二线之后,雁军不是一直缺将领么?我想向你引荐一个人,名叫秋梧,她身手不错,胆子也很大,没准能培养培养。”
“秋梧?”萧仇笑了两声,说,“若真是有本事,能熬得住,雁军定然会有她的位置。”
入夜渐深,月朗星稀。
姐弟二人喝了会儿酒又开始较劲,非要拼个谁的酒量好,最后压根都记不清喝了几杯,等明夷和弈非赶到时,俩人已经动起手来了,萧楚脸上不知何时也多了个靴印,连头发都歪了,看上去脏兮兮的。
明夷忽然感觉腰酸腿疼,一头磕到了弈非肩上,大声抱怨道:“又来了又来了,能不能消停一点?”
弈非笑着说:“主子今天不是夸了你不少句么,肯定对你满意着。”
明夷哭道:“谁在乎啊!他安安分分地不出事我就谢天谢地了,今天我看他肩上又带了个窟窿回来,我他妈……我心都快停跳了你知道吗!刚刚我还在后边那林子里撞见裴钰,他还用……用那种眼神看我!”
弈非拍了拍他的肩宽慰道:“好了,再打下去,大帅的鞭子都要拿出来了。”
两人上前去各自拉住一个人,费了不少力气才勉强把他们给拽开,明夷抱着萧楚的腰往后拖,萧楚还指着萧仇呼呼喝喝。
“萧承英,我从来没怕过你的鞭子!今天你就是抽死我,我也要娶裴怜之!”
“臭小子,我今天就抽死你!我鞭子呢?你是谁?!”
“大帅,我是弈非呀,您忘记了?”弈非无奈地对她说,“以前您还夸过我性子稳重的。”
萧仇这才缓过神来,看清弈非的模样后有些愧疚地“哦”了一声,没头没尾地说:“你比明夷个子高啊。”
明夷耳朵尖,听到了这番话,一边铆足了劲抱住萧楚,一边大喊道:“大帅,您怎么……您再看看,我跟他一样高的!”
雁州的一家子人一直闹了半个多时辰才各自回了营帐,萧楚喝得太多,几乎是被明夷和弈非哄着抬回去的,一路上不停地叫唤“怜之”“我们家怜之呢”,搞得两人脸上都臊得慌。
明夷赶紧捂住萧楚的嘴,提醒道:“主子,你可小点声吧,本来就人尽皆知了,再这么喊,明天那老古董不得瞪死你!”
萧楚含混不清地“唔”了两声,被二人连拖带拽扔进了帐子里。
收拾完萧楚,明夷才出来摸了把汗,长舒一口气道:“我这一天过得比村里头的老黄牛还累,从早上到现在就没消停过,方才还一路把裴广那个老东西给背回来,肩都要卸了。”
说完他就觉得浑身都不对劲,抖了抖身子,招呼弈非道:“弈非你快帮我看看,我是不是骨折了?”
“哪有这么容易骨折?”弈非也叹口气,还是上前帮他揉了揉肩,“我倒是羡慕你,那些账簿我都快看得两眼昏花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很快就瞧见不远处走过来一个身影,明夷定睛一看,是裴怜之,他悄悄摸摸从自己的营帐里出来了。
裴钰仓促地朝二人颔首示意后,拿折扇遮掩住面容,掀开萧楚的帐布就钻了进去。
明夷回头看了眼波动未息的帐布,冷不丁地朝弈非冒出一句。
“他进去了。”
“嗯,进去了。”
明夷沉默了会儿,指了指前边噼啪作响的篝火。
“要不……咱们还是离远点?”
弈非这回没否认,两人心照不宣地坐去了篝火边上。
第55章 鸳鸯
“阿怜,你来了呀?”
萧楚脸上染着淡淡的绯红,笑得梨涡深深,正坐在地上冲裴钰招手。
“你喝太多了,”裴钰给他倒了杯水,递到萧楚面前,“说吧,找我什么事?”
“没什么事,”萧楚乖乖喝完水,拉着裴钰也坐到地上,笑盈盈地看他,“想你了。”
裴钰抱着他的肩,说道:“醉成这样,你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么?”
萧楚说:“萧承礼,我记得。”
说完,他就想扶着什么东西爬起身,可手怎么也摸不到背后的床板,还差点一个打滑摔到地上。
裴钰见他晕头转向的模样既可爱又好笑,把人重新按回了地面。
他看着萧楚的侧脸,试探道:“那……是谁想我了?”
萧楚喃喃道:“我想你,裴钰,我爱你。”
裴钰“嗯”了一声,稍稍低下头,脸有点发烫。
“你没对我说过这句话,阿怜。”萧楚忽然坐直了身,有些不高兴地看着裴钰,“你没说过,喜欢我。”
“我……”
“我想听。”
他的话语荡漾着希冀,一字一句都索要着答案,像是要裴钰把心底的爱意全部都拿出来给他看,并小心地许诺了“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裴钰咬了下唇,本想拒绝,可萧楚毫无保留的真诚把他看得心慌,只好躲开眼神,潦草又快速地说了一句“喜欢”。
这快到萧楚压根没听清,于是愣了愣神,把耳朵凑过去,说道:“没听清啊。”
“喜……喜欢你。”
萧楚凑得他太近了,裴钰担心自己强烈的心跳声会被窥听出来,于是躲开了,可萧楚拧着自己的脸不放,非要他说。
裴钰盯着他,慢吞吞地说:“我喜欢你。”
双唇的开合在萧楚眼中仿佛被放慢了无数倍。
出墙的那支红梅借着风悄悄颤动着枝身,往他心上洒落下一瓣丹红,他纵然是心如止水古井无波,也要因为这点落下的寒梅荡起涟漪。
何况他的心本就不清白。
萧楚冲他眨了眨眼睛,道:“再说一次。”
“我……我喜欢你。”他这次说得自信了些。
“再说一次。”
“我喜欢你!”
裴钰干脆捧住了萧楚的脸和他对望,看着萧楚漆黑清亮的眸子,他身体里一股冲动的劲头涌上来。
“我爱你,萧承礼,你的一切我都喜欢,我都想捧在手里,你是我的天边月,我想一直望着你,这一次我再也不会放手了,哪怕是锁着你圈着你一切都好,我……”
裴钰一口气说了好多话,说完看见萧楚愣愣的模样才反应过来自己口不择言了,立刻慌忙解释道:“不是,我……”
他呆滞了很久,才叹出一句。
“怜之啊……”
“我的心都快要停跳了。”
萧楚脸上的绯红更深了,他低下头,柔声打断了裴钰,将他的手覆到掌心,感受着这份温热的真诚。
萧楚很少会害羞,哪怕在床榻上说那些调情的话时,萧楚也不太会脸红,但今天不知是不是喝了太多酒,总觉得脸上烫烫的,怎么裴钰简单说了几句话,他就这般反应。
他凑上前抵住了裴钰的额头,他的酒劲窜上来后,连带着呼吸也重了,彼此之间挨得近,也点着火花。
他说得很直接:“想接吻了。”
裴钰没出声,但闭上了眼睛。
萧楚贴上他温软的唇,浅浅亲吻了会儿,随后才慢慢才深入进去,清甜的酒香沾染到了裴钰的舌尖上。
和萧楚接吻总是很舒服,裴钰感觉自己陷在一团柔软的云里,浑身都使不上劲,连意识都被笼在云团中,昏昏欲睡。
他在萧楚的亲吻里,想到了很多事情。
这种吻很熟悉,也很温柔,其实上一世的萧楚从前也很温柔,他唤自己“阿怜”,这是跟裴婉学的,那时候的萧楚说,自己也想被他当做家人,所以才这么叫。
但他对不起萧楚,萧楚也不愿意再给他机会。
他们分开以后,这声“阿怜”好像成了萧楚讽刺他的手段,他在诏狱里,在帷幄里,在京营里,在每一个裴钰抗拒的地方狭昵地呼唤他阿怜,一次次把他推到绝望的边缘。
在这些痛苦里,他发现萧楚真的不爱他了。
那些裴钰心中的歉疚和眷恋,也在萧楚对他不断的折磨中消解殆尽,他开始憎恨和他有关的一切,又崩溃地发现自己的身体还记得那些惊心动魄的情事,于是在彼此的心照不宣之下,他们互怀恶意地继续缠绵在枕席间。
在爱的土壤里,慢慢滋长出了恨意。
再后来,连他自己都分不清爱憎,一直到萧楚死后,他独自等了很多年,他对着那副画像和那截断开的长生辫想了很多个夜晚,始终想不明白。
为什么萧楚不选择直接杀了自己,而是要跟他苦苦纠缠这些年。
他觉得自己的魂灵好像始终长留在那夜里,躺在萧楚的胸口,听着他停止的呼吸和心跳,思念着他们曾经相互温暖的时光,他在萧楚的尸体边上,思索了很久很久。
到最后才发现,
那些都是被扭曲的爱。
等裴钰反应过来时,他们已经到了床榻上,自己正跨坐在萧楚身上,抱着他的脖颈跟他缠绵地接吻,他知道萧楚醉意深,便不再有所顾忌,甚至主动去解了萧楚的衣衫,他脖颈和胸前的皮肤就暴露在空气里。
他往萧楚的脖颈上亲,从下颌到喉结,再从喉结到锁骨,学着他的样子去留下咬痕,随后他就看到了萧楚胸膛上的刀口,这一刀是在白樊楼替他受的,留下了很深的疤痕。
裴钰的指稍轻轻划过这疤痕,萧楚很快就抓住了他的手,笑着说:“痒。”
“受了好多伤,”裴钰不知为何鼻尖忽然一阵酸涩,有些哽咽着说,“你要疼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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