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许南禾一走江外婆一脸高深莫测道:“看见了吧,我可没说谎。”
“看见了。”江君曼促狭一笑,“妈,见过孙媳妇了吗?”
江外婆洋洋得意的表情一收,叹了口气道:“还是被你给猜到了啊。”
她摇了摇头,“还没呢,不过啊我可是第一个知情人。”
老太太慢悠悠的语调把炫耀体现了个彻彻底底。
“您的火眼金睛我们哪里比得上呢?”江君曼倒了杯温水递给她。
许知远在一旁笑看了会儿母女俩好久不见的打闹才道:“妈,又要等一个月才能回来陪您了。”
江外婆抬了抬眉毛,“今年春节你们夫妻俩不是不准备回来了吗?”
“原本是打算等那边的公司走上正轨再回来的,但知远的项目这个月底就结束了我也不打算在那边多待。”江君曼道,“何况,今年的春节应该大不相同吧。”
另外两人对她的未表之意了然于心,许南禾的样子不像藏着掖着的,今年的春节保不准会带人回来。
做父母的怎么着也得亲眼看看自己以后的儿媳妇才是。
许知远微微一笑,“要是不放心还是找南禾问问吧,提前透个底我们也好做准备。”
“……”江君曼斜挑了下眼,打趣道:“某个人之前连自家的孩子都不相信,还去查流水有没有酒店的订单。怎么,这次是要打着这个主意再探探敌情吗?”
许知远喉头一哽,默默道:“我这不是担心吗,两个孩子虽然都成年了,但现在都还在读书。”
江外婆默默把头一偏,抿了抿唇,等两人把话说完才顺着江君曼的话添了句:“知远,你这是爱之深,责之切啊!”
*
从松山别墅到外面马路的这十分钟步程换成汽车却是无比的漫长,黑车离开松山别墅的范围后天边的最后一丝光也彻底消失,江城独属的墨云坠在天尾,被黑暗一点点吞并。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您拨打的电话……”
“您拨打的……”
“您……”
车内的气氛很是缄默,唯一的声音只有许南禾的手机传来的一次比一次简短的未打通的提示音。
陈叔第一次觉得手里的方向盘和眼前能看到的路是那么的重要,让他一点也不想分心,内心高度紧张,唯一的想法就是:赶紧到吧。
许南禾掐掉电话,看着聊天界面通篇的绿只觉得心沉入了深潭。
一个小时前心脏还无预兆的一疼让许南禾变得很是不安,失控感在打不通电话的瞬间紧绷,他现在仿佛站在了万米高空之上,脚踩着一块随时会碎掉的玻璃,下一秒就会从云端掉落。
他下车的动作很急,车门被砰的一声甩上,步子迈得很大,不过分秒就到了310。
没人。
没有分毫停顿,许南禾转身就走,又让陈叔开车去筒子楼。
一定,一定要马上找到他,许南禾想。
心里出现的这个情绪乍然而起,来势凶猛,不由分说地侵占了许南禾所有的思绪。
车进到一半就因为过于狭窄的路在半道折了,车灯的强光打在许南禾的背上,远比周围昏暗的路灯来得亮,他踩着自己的影子,一步步向前走。
当夜黑下来白天的早餐店全都关了门,塑料、废瓶四处漂泊,随着许南禾越走越远陈叔连忙下了车带着手电跟在后边。
许南禾的头微偏了下,不冷不热地看向不远处的那个垃圾箱,尘封的记忆重新浮现,带着灰尘的味道让许南禾皱了皱鼻子。
【他的家在破旧的老城区,老城区有一个地方叫筒子楼,这里的楼道很窄,贴着许许多多的广告,电话号码大得惊人生怕你看不见。
烟火气很足,却也只剩下烟火气,你可以隔着墙听到屋内的对话,可以闻道别家的油烟还可以见到他们因为一点点利益的纠纷大打出手。
楼道里的人透过防盗窗往外看,乌压压的脑袋一个接着一个,表情冷漠又好奇,欣赏着楼下的舞台剧。
舞台剧的主人翁是一个男孩,一个瘦小的男孩,他被一个高大的人生拉硬拽,粗俗鄙夷的话不要钱的往外冒。
男人的自尊心早在今天发现男孩衣不蔽体的被肥猪按在身下蹉跎的时候碎了个干净,他只想着把他打死,好像这般他的面子就会重回原样。
可是缝隙依旧在哪儿,男人知道,男孩儿也知道。
所以男孩儿没有说话,也不反抗,任凭男人打骂。】
这段话把带着屈辱意味的水乳交融一笔带过,用尽写实的话去说,把许南禾的心抽得连轴转。
昏暗的灯光从房内延伸到窗户,让玻璃在瑟瑟秋风中泛着油腻的光,许南禾顺着书中的描写去找最后一栋筒子楼,在有垃圾箱的转角向左转,进入这最后的一栋楼。
【他的家在六楼,也从六楼被一路拖拽到了一楼。
声控灯在白天不是很亮,却也照亮了头顶的蜘蛛网。
在阳光下,上演了一出公开处刑的闹剧。】
许南禾一步一步的走,他走得很慢,很稳,一路上的着急被屋内传来的家长里短,楼道堆砌的垃圾发酵的味道,孩子吵闹的哭声和父母更大声的怒骂一点点磨平。
三楼……
五楼……
声控灯没有亮,他凭着优秀的夜视能力看清了每一道水泥阶梯。
然后,在六楼的角落看见了自己一直在寻觅的那一团黑影。
黑影小小的缩在那里,刚好被楼道上方从没有玻璃的窗户透过来的一点点清冷的月光照亮,弱小,可怜,无助。
“程晚。”
第44章 风
许南禾的声音很轻, 轻到楼道的声控灯压根没亮,也比不上从屋内传来的电视声和不加掩饰的密谋和抛弃。
“说好了啊,不许让程晚和我们一起华莲的房子。”
“知道了, 用得着重复说吗!”
“哼, 你知道就好, 那是给程早准备的学区房,两室一厅可放不下四个人,程早可不能睡上下床,对他颈椎不好……”
“程晚在南三住校又不会跟着我们跑,你一天天瞎操心什么?买完那套房子手里也不剩几个钱了, 这房子我打算卖掉,转头再和他说吧……”
“……”
角落里的人成了鹌鹑,只死死抱住自己,缩成一团,浑身散发着绝望和孤寂。
许南禾眼眸笼罩的暗色在顷刻间消散,心疼涌上, 好似水漫金山。
他蹲下身,也不在意衣摆是不是拖到地粘上了灰,强势地把人从角落里拉出来。
许南禾甚至还能摸到程晚后背沾着的些许掉落的墙皮, 他把程晚抱进怀里, 不甚在意地将它们扫落,柔声道:
“程晚。”
“没事了。”
“我们回家。”
他每说一句怀里的人抗拒的力道便少一分,等许南禾彻底把人揽入怀中让程晚的口鼻紧贴着自己的脖颈后程晚终于彻底乖顺下来。
许南禾能清楚地听到程晚细嗅的气声,他在确认, 确认这个味道。
熟悉的味道让程晚抗拒的手骤然卸力, 一团乱麻缠绕的脑海渐渐出现几分清明。
家。
这个词遽然让程晚的泪决堤,他顾不得所有, 只知道抱进眼前突然出现的、朝思暮想的人。
“许南禾,我没有家了……一个都没有了……”
他的话断断续续,哭声抽噎,话也说不大清楚,声音很小,哪怕是近乎贴在许南禾的耳边。
泪水顺势而下钻进许南禾的衣领,让他干燥温暖的身体发凉发疼。
屋内的对话还在继续,许南禾只好捂住程晚的耳朵让他别听,在无人在意的狭窄楼道,在没有灯光亮起的黑暗里,在随时会被推门而出的人撞破的门外他们紧密相拥。
“你有的,程晚。”许南禾把嘴贴近自己的手背,希望他的话可以顺着往里去,“你还有我。”
强装的自洽在聆听到命运垂怜的这句话后彻底溃散,程晚很小声的抽噎着,哭得很乖,很惹人心疼。
许南禾见过很多的眼泪,相较于号啕大哭的轰轰烈烈和引人注目他更为细碎的、藏着的呜咽而心疼。
那是身处绝境的人唯一能够发出的声音,没有哭嚎所具备的愤怒和力量,有的只有无力,只能哭给自己听。
许南禾不想让程晚再待在这里,哄着人趴到了自己的背上,“程晚,来,我们先下去。”
脖颈间环绕的力道不大,没让许南禾的呼吸受到丝毫惊扰,程晚的手虚虚地耷着,一滴又一滴饱满滚烫的泪顺着许南禾的脖子下滑。
每一滴都让许南禾的脚步更重一分。
他背着程晚一步步向下,是从高处重回地面,也是从黑暗中迈向新生。身上的重量越来越轻,不知是程晚的眼泪带走他的负重还是其他。
他的脚步声迟缓沉重,像极了不良于行的老人,在途径某一户的时候听到从门内传来的一声不加掩饰的“低语”。
“谁家老不死这么晚了还出门啊,年纪大了就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吧。”
许南禾恍若未闻,就连步调也没有分毫改变,依旧迟缓,迟缓却也强硬地把这不堪的一切仍在身后。
走出狭窄楼道的瞬间,满天的雪粒悠悠而下,不过一会儿就铺满了水泥地,也覆盖在四处漂泊的垃圾上。
【下雪了。】
下雪了。
脑海里浮现的文字和眼前的情景呼应,许南禾所有浮躁的情绪在这瞬间安定下来。
内心幻化的世界里黑沙被暗灰色的浪花一道一道堆砌在岸上,苍茫无垠的海落下了雪花,让本在咆哮的海陷入了极度的寒凉,在顷刻间冰冻万里。
许南禾记不太清上辈子的初雪是什么时候,初雪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值得记忆的点,只是诸如二十四节气的其中一个。
但他知道元旦绝不是初雪的日子,所以……命运的节点,终于改变了吗。
许南禾只短暂了抬了一下头,万千的思绪无人知晓,沉浮的暗色在这一刻碾落成泥,被许南禾一脚踩在脚下。
他扭头,只一抬眼便打断了陈叔想要开口的话,他什么也没说,径直向外走去,留下一道又一道的脚印。
陈叔在楼下等了许久,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在看到许南禾的瞬间松了口气,看着许南禾背上的人瞪大了眼,触及那双泠冽的眼后吞下了所有的疑问。
落后一步的陈叔眼眸闪了闪,只觉得现在的许南禾像极了年少的江君曼。
少爷长得和小姐一点都不像,偏偏整个人的处事风格和气质都和小姐如出一辙,陈叔无声叹了口气,竟说不出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感受。
只觉得命运总是惊人的相似……
两人一前一后重走来路,漫天的雪粒打在发间,打在脸上,不消片刻便消融成水,带走的那点温度远比不上许南禾颈侧感受到的湿热。
黑车返回松山别墅的时候车里多了一人,气氛却比方才更为严寒,就算是暖气也没能让严寒褪去。
“没事了,没事了……”
许南禾的话说得平静缓慢,蕴含着深厚的安抚。
再华丽的言语也抵不过质朴的语言承载的浓浓情意,程晚的鼻子、眼、唇……所有的感知都在贪婪摄取着许南禾颈侧那一点点的味道和温度。
他们中间已经没有了任何风能穿过的缝隙,紧握的十指也在这个时候失去了作用,只有双手紧握的身躯能够安抚动荡不安的人。
程晚强装镇定地从那个冰冷的房子离开,怅然所失地又来到这个缝缝补补的家。
不长记性,不记打,像极了饿狠的鬣狗,什么都吃了下去,最后落得一个肝肠尽断的下场。
我只剩下你了,不要抛弃我……许南禾……
心情跌宕起伏的人累极了,抓住自己仅存的光后终于开始消除自己的杂念,除掉那无用的磁性,妄图重新让自己变得正常,变得……没有那么不堪。
渐渐的,跌宕起伏的心落到了实处,除了精神萎靡竟和眼睛肿胀外再看不出方才的破碎不堪。
程晚身上那快要化为实质的偏执和夹杂着希冀的阴郁让许南禾喉咙发紧,心里被闷头一棒。
许南禾除了将人紧紧锁在怀里用尽温柔的话去说外什么也做不了,他轻抚着程晚单薄的背,无声告知着,给予着自己的所有,恨不得将两人的心掏出来放在一起,让程晚真实地触摸到属于他的那份真情。
许南禾一直都知道程晚的这一块心病不是他所能治愈的。
家,是他无法触及的秘密。
计划中的那一环到底是早早提上了章程,玫瑰得了阳光还不够,许南禾还要给它一块肥沃的土地,要让玫瑰彻彻底底地扎根,让它永远向上不会再被噩梦拖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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