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冷。
要去厂区需经过温室花房,一条半面全是玻璃的长廊。
冬季,花圃里没有一朵花盛开,只是大片的鲜绿,看不到其他任何颜色。
南角玻璃展柜里摆满了香气盒子,那些古典质朴的古旧香粉盒,隔着玻璃也从缝隙中倾泻出丝丝缕缕柔和香味。
上层精致的铝制镀铜瓶,两只几何纹样的陶罐,早先还没有玻璃工艺,香水就被装在陶罐里储存,但陶罐不易保存,香水容易挥发,所以玻璃工艺出现后,陶制品就很少出现在香水行业了。
另一面展柜展示几张香水提炼法图样,一只旧时的铜炉,滤网,现在也变成古董。
黎聿声对于这里太熟悉了,十年前那个夏天,她整个暑假的记忆都留在这里。
正触景生情,周纾和也在此时张了张唇:“还记得这间花房?你小时候可喜欢在这玩。”
怎么会不记得。
这里有她遗失的一段记忆。
她们共同的回忆。
****
十年前,仲夏。
正值假期,得到周老爷子允许,和周纾和前往法国格拉斯香水小镇,研制一款参加次年国际大赛的香水,周氏香水能不能更上一层楼,成败在此一举,因此,那年的香水大赛,周家老爷子格外重视。
意成的调香团队耗费半年,没有研制出一款让他心动的作品,黎聿声在那半年里每天看到他连连摇头,频频叹息,眉间的皱纹深了许多,愁容隐藏在额头的缝隙里。
迫不得已又聘请新的团队,可成绩依旧平平,周纾和就是那个时候自请前往格拉斯小镇的。
周纾和当年只有二十一岁,刚进意成不到一年的时间,还没有参与到意成香水的研发工作中。
周老爷子虽知她调香天赋高,但也没指望刚满二十一岁的周纾和能调出在香水大赛驿拔得头筹的作品。
只是那个时候他已经为香水大赛的事焦头烂额,无暇管她,只说一句,去留随意。
于是,周纾和那年仲夏登上了前往法国的航班,一同前去的还有黎聿声,这种时候周老爷子自然不会在乎周纾和是不是带着一个小尾巴。
小尾巴跟周纾和来到格拉斯,满心欢喜,对一切都很好奇。
夏天的格拉斯是一座美丽的城市,比起冬天更多了些鲜活的生命力。
黎聿声一到格拉斯便喜欢上了这座充满香气的小镇,仿佛连河水都是有香味的。
那些暖黄色砂浆墙面的建筑,每走进一间都不会让人失望,河渠两旁,建筑边上被各色各样的花填满了,好些花黎聿声也叫不上名字来。
周纾和一来这边,就一头扎进调香室,投入到工作中,到晚上才出来。
黎聿声经常会坐在旁边的花圃里等她,数着周围新开的一朵一朵小花,透过调香室的玻璃看她的身影。
时间就这样一点点流走,黎聿声竟然也不觉得无聊。
她很少出去逛逛,一来一个人没什么意思,她在格拉斯人生地不熟,除了周纾和没有谈得来的人,再加上语言文化不通,能交流的人就更少,二来格拉斯确实不大,几个小时就能逛完一圈,刚来时她还偶尔一个人出去转转,后来新鲜感便已经消失,与其出去,倒不如待在花圃里和这些花为伴,更有趣些,主要还可以看到周纾和,黎聿声也不觉得枯燥乏味了。
等周纾和晚上从调香室出来,这是黎聿声一天里最快乐的时光,几乎是在周纾和脚尖踏出调香室的那一刻她就扑上去,抱住她胳膊。
周纾和摸摸她的头:“等无聊了吧?怎么不自己去玩。”
黎聿声就会笑起来:“不无聊,一个人玩多没意思。”
“没时间陪你,抱歉,等我忙完这段时间,我们好好逛逛小镇。”周纾和眼睛里带着歉意。
黎聿声摇头:“你还要工作,我没事的,花圃里有很多花,这些天我又新认识了不少花种,到时候你考我,我肯定都能答上来,赵经理都说我记的一字不差。”
周纾和笑笑,故作惊讶:“真的?那等下周,我亲自考考你。”
小镇蜿蜒的小路上,踢着石子儿,慢悠悠往回走,小镇不大,周家在工厂不远处有除小别墅,带一个前院。
那年夏天来时,前院正好开了很多小野花,风一吹空气里不知名的烟花香气弥漫。
每天晚上周纾和从调香室出来,两人再一起沿着小路走回去,月光倾泻,拉长两人的影子,寂静的小镇,不知名的香气,那一路,黎聿声觉得很长。
有时候她会问周纾和:“姐姐,香水大赛的作品有没有进展?”
周纾和那段时间也确实忙坏了,摇头。
黎聿声知道一款香水的诞生往往需要很多因素,有时还要碰到机遇,灵光乍现可能就在那么一瞬间。
她安慰周纾和:“总会有奇迹发生。”
“奇迹?”
满天的星斗,边野的小花,那年夏天真的发生了奇迹。
就在来格拉斯的第三十七天,周纾和终于研制出了参加香水大赛的香水,那也是她独立研制出的第一款香水。
当天晚上,周纾和很开心,黎聿声隔着玻璃望着她,即使听不见她的声音,也能从她脸上的笑容里看到那份来自成功的喜悦。
调香室里外人群围满了,遮住了视线,无一不在庆祝香水研发成功,一个月的努力终于有了成效。
有人提议,晚上庆祝庆祝,同时也给周家老爷子拨了一通电话过去。
听闻此消息,周老爷子心情大好,多日没有皱起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声音里透露着愉悦,不过赞赏过后还是决定亲自过来看一看研制成果,让人赶紧订了第二天机票,飞往格拉斯,当然这是后话。
那天晚上,格拉斯的研发团队,以及工厂经理等一众员工,在工厂附近的小院不醉不归。
黎聿声的目光却只落在一人身上,她往周纾和身边坐了坐,说:“看,真的有奇迹。”
周纾和将香水的小样凑近黎聿声的鼻尖:“闻闻。”
香水中最常见的东方花香调。
黎聿声在微微吹拂的晚风里闻到了栀子,晚玉香,橙花的香味,但在这些常见的花香里,黎聿声的鼻尖嗅到了一丝熟悉又久远的味道。
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如沐春风,在仲夏夜里仿佛淋了一场带着香味的春雨。
她问:“姐姐,中调和尾调之间的味道是什么?”
“苜蓿花。”
“就是那些前院中长出来的小野花?”
周纾和在仲夏晚风里轻轻地点了下头。
黎聿声眼睛里的流露出惊喜:“姐姐想给这款香水起什么名字?”
周围人声嘈杂,酒杯碰撞的声音,层层叠叠斑驳的光影,周纾和就在这些声音里开口:“我想叫它‘星星糖’。”
满地的小野花,水蓝浅紫四处遍布,星星点点,就像洒满星星的夜空,如梦如幻,分不清现实和虚幻。
周纾和又说:“这是你带来的奇迹。”
黎聿声似懂非懂,对这句模模糊糊的话并不清楚其中意思。
但周纾和却被人叫走了,留下黎聿声一个人在原地揣摩,那句话的含义。
直到夜深了,人群散去,黎聿声见周纾和侧卧在一把藤椅上,睫毛投下两片小小的阴影,沉沉睡去,她这段时间太累了。
黎聿声蹑手蹑脚走过去,看着她,为她盖上一块针织毯,风在耳边吹,世界安静下来,仿佛没有别人,只剩她和她。
黎聿声望着她没有忍住,做了十三年来最大胆的举动,偷偷亲了她,只是太紧张,那个吻只像蜻蜓点水般在她额头上落了一下就离开了。
之后,心便开始怦怦直跳,漫天星辰裹着银珠璀璨夺目,争先恐后袭来。
那晚,夜色里,苜蓿花,星星糖,微风里拂过熟悉的香味成了她解不开的谜底。
而对于周纾和来说夜幕星河花香下的吻是她们共同记忆里的空白段,是一段只属于黎聿声永远不会说出口的记忆。
第026章 七年前风雪夜
穿过玻璃花圃, 来到厂区,工厂的吴经理迎出来,神色慌张, 额头上还挂着汗珠。
一个穿西装打领带, 戴着一副小眼睛的瘦高男人。
天寒地冻,这么冷的天出汗,样子有些滑稽。
吴经理身高大概一米八几,整个人立在那像一根竹竿上挂件衣服,轻飘飘的,再加上紧张,人仿佛下一秒就能倒下去。
吴经理用手擦了把汗,支支吾吾:“周总……”
他叫的心虚, 声音都在颤抖。
这次茗城西郊码头的货物被海关查验,事情闹的不小, 周纾和还亲自过来了, 黎聿声听Alisa说问题主要出在格拉斯工厂方面, 也难怪吴经理紧张。
周纾和在工作上不讲情面, 雷厉风行, 连上一任董事长周康义都不是她的对手, 当年周康义还担任意成CEO时,就有传言, 宁可得罪董事长, 不能得罪周纾和, 周纾和在意成集团上下见过她的, 没见过的都听闻过关于她的各种“事迹”, 怕她。
最近一年,周纾和坐上意成首席CEO的位子, 那些传闻,变成了现实,壹城集团从内到外大整顿,高层也换了一半。
闲话传的更凶了。
黎聿声虽然进意成的时间不长,但关于周纾和,私底下议论的人确实不少,周纾和自己倒是不在乎,只看盈亏。
格拉斯这边的香水工厂,是周家最大的工厂,主要考虑到这里原料丰富,很多香水公司都把工厂设在这个小镇。
吴经理黎聿声是第一次见,十年前来的时候,工厂的负责人还不是吴经理,吴经理人也年轻,进入意成的时间不过四五年,由于是猎头公司挖过来的人才,晋升也快。
他进意成的时候还是周老爷子掌权的时候,吴经理先在意成总部干了两年,后来被派遣来格拉斯这边,虽然地处偏远,但职位上升,工资也翻倍了。
这些年一直兢兢业业,没出过什么差错,把格拉斯工厂管理的很好。
工厂是香水企业的命脉,容不得半点差错,周纾和上位之所以没换他,也是看在工厂被吴经理打理的不错。
“上个月,那批货物怎么回事?”周纾和穿着黑色西装,七八厘米高跟鞋,周身散发出不易接近的气场,在吴经理紧张的目光里终于开口了。
吴经理吞吞吐吐:“那个我……”
“说!”
吴经理神经一颤,咽了咽口水,心里正犹豫着要不要说,但看见周纾和那张阴沉的脸,最终还是开口:“是,是小周总,小周总他说有批货叫我塞在咱们那批香水里,不会有人发现,我这才……”
吴经理一口气全说出来,腿抖得厉害,两面都不能得罪,现在说出来来了,吴经理并没有轻松的感觉,只觉得要大祸临头,小周总他也得罪不起,更何况收了人家的好处费,这件事情说起来他也有份。
当时小周总说要帮泰恒的副总运一批箱包,三人还一起吃了顿饭,他本来还犹豫,并不愿意答应,知道这事万一查下来,他的责任很大,不过饭席上,收了人家塞过来的红包,小周总又说有什么事他担着,他这才勉强答应下来。
谁知道偏巧这次有人举报,事情闹大了,他才开始慌张。
周纾和问他:“他亲自过来的?你见到他了?”
吴经理硬着头皮点了下头。
“他不是人在巴黎?”周纾和似乎也没想等他回答,接着问:“他现在还在格拉斯?”
吴经理点了点头。
“你去给他打电话,就说我要见他。”抬头看一眼腕表:“给他一个小时。”
****
中午周汝泯来了工厂这边,黎聿声看见他皱起眉头,手在身下悄悄握起,指尖掐着掌心,留下印记。
身体打了个寒战,就像是所有PTSD患者,心理上的伤痛被时间抚平,身体还是不由自主的产生反应。
七年前,那个雪夜。
风雪很急,院子里,隔着窗户玻璃,香樟树的树枝吹断的声音夹杂着风雪声。
黑暗里,模糊的人影,男人的叫声。
画面逐渐清晰起来。
灯亮了。
人群围过来,鲜红的血从男人指缝里流出来。
后来,黎聿声不再记得什么,只记住那个温暖的怀抱,周纾和抱着她,拍拍她后背,在她耳边轻声说:“没事了,没事了。”
脖颈间温热气息残留,弥漫,像一条看不见的缎带把她牢牢缠裹住,心也安定下来。
她的怀里很暖,很暖,可以融化外面的风雪。
而此刻,黎聿声瞪着眼前的周汝泯,周汝泯的目光也不由自主的被那束目光吸引,落在周纾和身后的黎聿声身上。
看到她,周汝泯迟疑了一下,目光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她到底是谁。
七年了,七年没回过周家,连周汝泯都快忘了这个曾经在周家住了十六年的人,那个总跟在周纾和身后的小尾巴。
现实和思绪似乎联系到了一起,周汝泯的神色突然晃了晃,一惊,感觉到自己的右眼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眯起眼睛,眼睛里似有似无的笑意看得人发毛。
周汝泯终于清晰的记起她是谁,当年就是她,险些让自己右眼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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