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座有人偷笑出声。
蔡氏是当地有名的豪族,王氏初来乍到之时,便是倚靠蔡氏的势力镇压部属,荡平州境,建立威望,这才安守未洲,数十年来未曾起乱。
作为交换,王氏须得保证蔡氏嫡亲稳居未洲二把手,且未洲军队皆由蔡氏所出,大多为盘踞一方的山贼流寇,由蔡氏出钱招入麾下,只听蔡氏差遣。
王氏空有一州之名而无其实,这也是王秋迟求援沧州的原因。
王氏家主年老,已退居幕后,未洲实际全权由王秋迟掌管。
正逢这一代的蔡氏子纨绔成性,胸无点墨却好附庸风雅,成日装腔拿调作文人,惹人笑话,克扣军饷饱足私欲,又惹得部下怨声载道,蔡氏在当地的声望已江河日下。
蔡鸿涨红了脸,他气不打一处来,只能怒道:“严二呢?把他叫过来,整了这么大的幺蛾子,他还敢在外面逍遥,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王秋迟唤人去找严二。
蔡鸿怒气冲冲地坐下,他满面油光,让人不忍卒睹。
“看着真不像是个脑子好使的。”刘煜摇了摇头,低声道。
付祂闻言,冷笑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像是个脑子不好使的?”
刘煜:“......”
完了,这下闹大了,给人惹火了。
所幸严二很快就被人带上来了,付祂这才止住了话头,没继续逼问刘煜。
刘煜暗暗松了口气,开始盘算着怎么把人哄好。
“可真像是一场自导自演的戏呢。”任平生侧目,他看着跪在地上垂着头一言不发的严二,忽地长叹了一声。
他拍了拍身侧蔡鸿的肩臂:“蔡大人,人之在世,还是得行善积德,为自己留条出路。”
付英的手上移了几寸,按在刀鞘上。
她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地上跪的笔直的壮汉,道:“将军的酒,是你寻来的?”
严二抬头,他长了一脸络腮胡,眼里透着淡淡的凶戾之色,看着甚为可怖。
“是我。”
池海微微皱眉,这个男人的视线让他很不舒服,像是要把人生吞活剥似的。
“那你可知道,这酒里下了毒?”付英看着他,道。
严二回视着她,忽地笑了,那笑里带着隐隐颤抖的兴奋:“我......我知道。”
“严二,你发什么疯,要说话就好好说话,作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做什么?”蔡鸿怒骂道,他恨铁不成钢地踹了一脚:“没用的东西,净会给我找麻烦。”
严二被他踹得跪不稳,他正了身子,对蔡鸿诡异地笑了笑。
蔡鸿被他笑得头皮发麻,他目光闪烁,却还是叫骂:“真是疯了......”
“行了。”王秋迟轻喝一声,他看向堂下跪着的严二,正声问道:“严二,事关重大,务必坦白从宽。”
严二这才转过视线,他复又垂下头,道:“都尉请问。”
“酒里的毒可是你放的?”
严二答:“是。”
“全系你一人所为还是受人指使?”
严二沉默半晌,复而抬眸,直勾勾的看着蔡鸿,那眼神有些不言而喻的意味。
蔡鸿登即跳脚:“看着我做什么?又不是我指使你的!”
王秋迟冷冷地扫了蔡鸿一眼,蔡鸿识趣的闭了嘴。
“细说。”他道。
严二笑了笑,道:“还需要我说什么?不是已经很明显了吗?”
蔡鸿提脚又要踹他,却被付英抬刀挡住,竟不能动弹分毫。
“需要我把你的嘴撬开吗?”付英垂眸,神色不辨喜怒。
严二忽地颤抖起来,那颤抖越来越剧烈,他渐渐发出类似于癫狂的笑声。
“怎么回事?”付祂皱了眉,她刚欲上前去,却被刘煜拦了下来。
“别去掺这趟浑水。”她敛眸,轻轻按住了要起身的付祂。
付英拔刀出鞘,她警惕的看着眼前状似疯魔的男人。
“蔡......蔡鸿,你害得我好惨啊.....”严二忽地站起身来,他眼内充血暴突,神色可怖。
满堂宾客皆被他这副模样摄住,更有甚者害怕的离席奔逃。
蔡鸿怔怔的看着他,蓦地,他惨叫一声,急急向后退去:“严二,你......你别过来,你要什么,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你别过来啊......”
任平生轻巧地避开了要躲到他身后去的蔡鸿,语气有几分嫌恶:“蔡大人,一人做事一人当,可别拉着人下水。”
蔡鸿孤立无援,他浑身痉挛,面色惨白,看着一步一步逼近的严二。
他往后退了几步,撞上了坚硬的胸膛。
蔡鸿惊惧回头,却见王秋迟神色淡淡的低头看他,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却如寒冰彻骨。
王秋迟好心的扶正了蔡鸿的身子,温声道:“冤有头债有主,蔡家子,不妨和大家说一说,你是如何强抢了民妇,又逼迫严二鸩杀付将军,事成之后又将其妻凌虐至死,尸首扔喂了野狗的?”
在座之人皆不寒而栗,他们不齿地看着畏畏缩缩的蔡鸿。
蔡鸿眼神飘忽,他支吾辩解道:“我......我没有让他下毒,是他自己下的!”
王秋迟唇角那抹笑渐深,他看着眼前死死盯着蔡鸿面色狰狞的严二,循循诱道:“严二,是谁让你鸩杀付将军的?如实说来,我定不会放过他。”
严二像是入了魔一般,阴恻恻的笑着,那笑声越来越大,最终变成了哀嚎。
“蔡鸿,你杀人偿命,我今天便要送你去黄泉路上给我妻磕头赔罪!”
眨眼之间,严二暴起,白刃闪现,他竟是在袖中藏了刀!
“铿锵”一声,有如破风之势的刀锋被人挡了下来。
付英收刀归鞘,她抿唇不语,沉默的看着被生生震退的严二。
严二跌坐在地,他愣愣的看着被打落的刀刃,刀面在昏暗的烛光下映出他可怖的脸,跟从前那个憨厚老实只会埋头苦干的马夫判若两人。
“我的妻,我的妻......”他抱头痛哭,其声哀哀不绝。
有人不忍见这一幕,遂辞别王秋迟。
蔡鸿慌忙爬起来,他四处奔窜,看见站在角落神色晦暗不清的任平生,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快去把我爹喊来,快去把我爹喊来,他们合伙污蔑我!”
“早知如此,蔡大人,何必当初呢?严二已对此供认不讳,便是令尊来了,您这谋杀朝廷重臣的罪名也摘不掉了。”任平生缓缓将仅剩的那只手抽出来,语气无波无澜。
付英上前去,她蹲身看着眼前失神的严二,蹙眉道:“他这个样子不太正常。”
王秋迟也凑过来,刚想蹲下细瞧,却被人抢了先。
“好像是,服用了寒食散?”池海端详着严二耷拉着的面容,道。
严二先前还是异于常人的疯魔状态,这会儿却又陡然收了劲,没精打采了起来。
“这东西不是朝廷明令禁止的东西吗,怎么还会在民间流通?”付祂站在一边,沉吟道。
付英摇了摇头,她手刀一劈,正中严二脖颈,将他打晕了过去。
“等他清醒些再问吧。”她唤人将严二带了下去,听候调遣。
宴席被这一出闹得不欢而散,宾客走的七七八八,有些留下来看热闹的也差不多散了,任平生倚在门边,这才收了扇,他一边袖管空空荡荡,人也看着形销骨立。
“当真无趣。”
他这么说着,径自也辞别了一干人,出了门去。
蔡鸿趁着人都往外走,也想浑水摸鱼偷着溜走,却不想被王秋迟逮了个正着。
“蔡家子,这事儿还没完呢,你想一走了之么?”他眼角眉梢带着不怒自威的笑意,已隐隐有了一州之主的风范。
他单手将蔡鸿拎了回来,不客气地扔给了府兵,吩咐道:“好生照看着,等严二清醒了我一并审问。蓄意谋杀边将,暗中挑拨两州盟约,你的胆子还真是不小。”
墨书唤人将蔡鸿押走,蔡鸿挣扎着,怨毒的看着王秋迟:“你......你敢?我爹一定不会放过你!”
王秋迟闻言,挑了眉,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哦?看来这未洲当姓蔡,我们王氏到底还是低人一等了,竟沦落到要看人脸色行事。”
他的语气渐渐变冷,像是不耐烦一般,他一挥手,道:“带下去。”
蔡鸿一边极尽怒骂之词,一边被人押解了下去。
刘煜也觉得无趣,这出闹剧她没顾得上看,倒是净想着如何哄人了。
她自然而然地牵了付祂的手,刚要开口,却被人挣开了。
付祂看都没看她一眼,径直给王秋池道了别,头也不回地走了,空留刘煜一人呆愣原地。
付英和池海也相继告辞,偌大的正堂内就剩了刘煜和王秋迟两人。
王秋迟同情的看着她,道:“陛下可有得哄了。”
刘煜剜了他一眼,急急追了出去。
自己惹得祸,哭着也要哄好。
第34章 春宵
出了府门后,付祂一边走,一边留心身后。
她放缓了步子,却迟迟未见人跟上来。
心头无名火起,她正要一走了之的时候,却有人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
付祂没回头,就由着人把她衣袖扯着,也不开口。
直到身后很小的声音传来。
“别气了,气坏身子无人替......”
她觉得有点好笑,想反问是谁自作主张布了那么大一个局,甚至连自己的命都不惜,现在又反过来堂而皇之的说些“无人替”之类的话。
“你真是把我的一片真心不要命的造。”付祂开口,她的声音有些疲惫,听得刘煜心头一紧。
她也不说话了,就这么默默地扯着付祂的袖子不放。
像是知道自己错了。
付祂顿了片刻,回过身来,她看着低头默不作声的刘煜,却又有些心疼。
她长叹一声:“我该拿你怎么办啊......”
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
刘煜微微抬眼,她的声音有点委屈:“我不该让你以身涉险的。”
“你根本不知道我想的是什么。”付祂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想的何尝是我自己的性命,我这条贱命,他们要拿也便拿了,左右不过是时运不济,你不一样,刘煜。”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她的名讳。
付祂顿了顿,眸色染了些痛楚:“你是我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可你行事却从未考虑过我半分,你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你可以肆意的断言自己将死之期,可以先斩后奏的布下杀人之局......可是当你在做这些的时候,我是怎么想的,你在意过吗?”
她语气有些哽咽,像是泣不成声。
原来铁骨铮铮的不世将军也会如此不堪一击。
“如果付英迟来一步,那酒任平生就会逼着你喝下去,你难道不明白吗?”付祂看着她,眼圈微红,像是自斗的困兽。
一次又一次,她看着刘煜对自己的生死淡然处之,像是事不关己的局外人一样,仿佛那条命朝不夕保,任人采撷,谁拿去都一样。
仿佛她已没了牵挂的人,便如世间来去自如的一抹游云,谁也不念,亦无所念。
她筋疲力尽地松开抓住刘煜的手,颓然道:“是我一片真心错付......不该怨你。”
毕竟她从未将情谊诉之于口。
刘煜眼睁睁的看着她转过身,失魂落魄地离开。
可她却不能开口,也无法留住她。
因为她忽地发觉,付祂一直心如明镜。
甚至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艰难的开口,想说些什么来挽留,可她只能看着付祂渐行渐远的背影,血色尽失的唇开开合合,却发不出声音。
她想说的话,都随着清风消散无踪。
连天的雨,将天地淹没。
时近傍晚,缠绵下了几天的雨终于停了,天气爽朗,灰青色的天幕渐渐落下。
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付祂坐在窗前,她面前摆了酒盏,院中青竹斑驳,像是九天神女黯然落下的泪。
暮色四合之中,她酒意熏然,摸索着去点灯。
谁料地上不知什么物什一绊,将她绊了个踉跄,直直栽倒在地。
她眼前昏花,是深重如墨的夜色。
“......”她暗骂了一声,想要站起身来,却因着酒力,周身软绵,愣是使不上劲。
她怅然若失,失神地望着窗外,那里有随风晃荡的青竹叶。
浓的化不开的夜色将她的视线掠夺,她只能听得见自己胸膛里那不可名状的微微跳动。
真难受啊,她想着。
以前沦落街头被人打的半死不活的时候,也没有这么痛过。
像是有人用袖刀在她胸膛开了道口,将其翻搅的血肉模糊。
是因为那人不顾生死,抑或是感受不到半分信任?
付祂自己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心如刀绞般难受,逼得她鼻尖一酸,便想要落泪。
可人志在四方,从不为儿女情长所绊,她一向自诩洒脱,却还是一不留神,就将真心送了出去。
付祂呆坐良久,待酒劲散去些之后便起了身,摸着渐渐浓重的夜色出了门。
王氏客邸外是顺东而流的江,不远处有夜市,灯火如昼,人声喧闹。
她沿着河慢慢的走,夜风习习,将她心头的烦闷吹散了些。
花市灯如昼。
她走马观花般的穿梭于夜市,这里的夜市同洛阳不大一样。洛阳不常开夜市,只有过节时才能看到如此盛况,而未洲的夜市倒是日日都开的这么热闹。
付祂幼时常趁着夜市人多,挑个显眼的好位置坐地乞讨,给来往的行人哼些歌唱些曲儿,都是娘还在时教她的。
游人都喜欢粉雕玉琢乖巧可人的女孩儿,便时常驻足听曲,曲毕便掷几个铜板给她,她都会笑着道谢。
一来二去,来听她曲儿的人也越来越多,其实翻来覆去无非那么几首,都是沧州缥缈高昂的行军战歌,可是洛阳的人好像都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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