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虎斗
听闻京中生变,谢清尘先她们二人抵达洛阳,不日后修书沧州,寥寥几字,却万分危急。是故两人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到距离洛阳不远,战火刚刚止息的烟城,在此落脚。
谢清尘自传递了那封密函以后,便音讯全无。荆沅临走前特地派沧海桑田去找洛宴平,越快越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前脚窦云刚败,王秋迟便按捺不住,急于上位,当真司马昭之心,人尽皆知。荆沅原本以为以王秋迟蛰伏多年的隐忍性格,定会暗中观察朝堂上错综复杂的形势之后再做打算,却不曾想他竟如此沉不住气。大战过后天子连口舒缓气儿都没喘过来,便又生变故,生死不明。
按荆沅早前设想,洛宴平,王秋迟,谢清尘三足鼎立,谁也奈何不了谁,自然无人敢轻举妄动,至少这样表面上彼此相安无事,风平浪静,待天子重整旗鼓,亲临朝政,权衡利弊之后再作决断。可如今洛宴平下落不明,谢清尘优柔寡断难成大事,最终助长了王秋迟肆无忌惮的势焰。
“他把天子藏起来了。”荆沅稍稍缓了口气。她此刻软绵绵地靠在付祂怀里,浑身骨头好似散架一般软弱无力,眼皮半抬,神色有种说不清的倦怠。
付祂沉默片刻,开口道:“你何必再插手。”
刘煜已成先帝,如今存活于世,为人所记住的,是姓荆名沅的女子。除却与她相识相知的几人,再无人会将她与死因不详的先帝扯到一起。如今窦云已除,沉疴已清,暗沉往事不可追,她既已选择放权给刘珏,就应当听从天子意愿,王朝是存是亡,全凭他一念之间。
王秋迟再胆大包天,也不敢真的弑君自立,时日一长,朝臣久不见天子,自然生疑,届时王秋迟亦不敢再挟持天子。
只看刘珏究竟对皇位,有心还是无意,若他从来不愿坐上这至高之位,退位于他,于积弊已久的昭朝而言,亦是解脱。
不乏有先见之人,指出乱世明路,而付祂亦然:“如今的王朝,需要一个新的君主。他不能软弱无能,任人摆布,亦不能优柔寡断,畏手畏脚。都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天下需要一个雷霆万钧的帝王,他可以冷漠无情,可以蛰伏长达十数年,只为最后致命一击,将这个摇摇欲坠如叶落般的王朝覆灭。于废墟之上建立新朝,改朝换代,革除弊病,设立新法,惠及苍生,这是一个朝代行将就木之时面临的必然结局。荆沅,你必须面对,大道之行,就在其中。”
历朝历代皆是如此,王朝由盛转衰之时,不过短短数年,一个庞然大物便骤然覆灭。在前朝废墟之上建立的新朝,一片生机,蒸蒸日上,说是化作新朝生长的春泥也毫不未过。
乱世已久,世间千疮百孔,百姓苦不堪言。奸臣窦云死后,皇帝亲临朝政,他们心心念念的开明盛世并未到来,取而代之的仍是无尽的剥削与杀伐。
他们看不到光明坦荡的未来,只能怨天尤人,将矛头对向高坐龙椅之上的天子。
这也是近些日子来连续不断,频频发生的各地暴乱的症结所在。
这是两人为数不多意见相左的时候,从前付祂对荆沅一直百依百顺,如今看她画地为牢,自困樊笼,也有些于心不忍。
“我又何尝不知道这些道理。”荆沅长叹一声,她出神地看着窗外繁荫的绿树,在黑暗的笼罩下,绿得发黑,透出一抹诡异的墨色,像是影影重重的鬼影。
“只是多少心有不甘啊......”
天子连日抱病闭朝,群臣呈递上去的奏折全权由宰相王秋迟代批,时日一久,朝臣难免颇有微词。
“话说今上病了这么久,怎么还没有好转的迹象。”洛阳城一处不起眼的巷子里,姚简头戴一顶宽大的斗笠,遮住半张脸。她在狭小湿滑的巷子里小心走着,对身边人纳闷道。
旁边那人腰间挎着个四四方方的药箱,随着她的动作一晃一晃。闻言,付青摇了摇头,神色也困惑不解:“如今的丞相,可是王大人?”
姚简颔首:“不错。”
“那阿简可否请王大人通融稍许,让我来为陛下治病?”
刘珏被王秋迟关在这里,不知昼夜,也不知今夕何夕。只是浑浑噩噩度日,脑袋里尽是光怪陆离的景象,有时是母妃含恨的眼眸,有时又是魏思道临死前不甘的破败面孔,有时又是与荆沅临终别之时头也不回的决绝背影......
最后又化归不久前,王秋迟云淡风轻的一句:“陛下自可逍遥天地间。”
有人囚在宫阙牢,困其一生,始终望不到宫外的那片天。
罢了,罢了,便如此罢,让他喘息片刻,也让天下苍生喘息片刻,放过他们,也放过自己罢。
“来人。”刘珏低低地呼喊,烛火明灭间,有人推门进来。
墨书低头看着苟延残喘的落魄帝王,心中一阵酸涩,不由转过眼去。
“朕......朕想清楚了,请王卿来。”刘珏勉强撑着病体坐起,像是第一次坐在高台之上一样,庄严肃穆,天子之威浑然天成。
王秋迟带着一卷明黄的诏书,摊开在刘珏面前,看向他目光凛冽,其中意味不言而明。
刘珏苦笑两声,笑着笑着就猛烈咳嗽起来,咳得双眼通红,泪光隐隐。待剧烈的咳嗽止息后,刘珏提起笔,颤颤地在明黄诏书上落下第一笔。
自朕登基以来,苍生苦楚,天下倒悬。朕亲眼所见世间疾苦,黎民百姓身处水深火热之中,战火无休无止,瘟疫横行肆虐,灾荒不断,处处凄凉荒芜之景。凡此种种,令朕胆战心惊,以至于辗转反侧,日夜不安,恐己身惹得上苍震怒,是故引咎自处,自觉德不配位,使天下受难。王氏丞相,性恭谨,博学多闻,处事得体,为王朝立下不世之功。当此新旧交替之际,宜一统南北,平定四海,伸大公之义于天下。深思熟虑,于情于理,朕理应让贤,退处宽闲,悠游岁月,常受天下苍生之爱戴,亲见新朝之峥嵘向上,百姓安居乐业,各司其职,便是朕心所在。若得见,便自长年累月,朕心宽矣。
与其说是罪己诏,倒不如说是禅位诏书。
退位的诏书一夜之间传遍大街小巷,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稚童,皆对此津津乐道,奔走相告。
姚简带着付青疾行在去丞相府的官道上,刘珏禅位的消息便如晴天霹雳,给了二人当头一棒,姚简来不及多作思索,便拉着付青去找王秋迟。
他们费尽心思铲平荡世,换来的就是这么个改朝换代的结局?
那他们拼尽一切,不惜所有的付出与努力,到最后为别人做了嫁衣,全都付之东流,当真可笑至极!
丞相府门紧闭,门前乌泱泱地拥着人,大多身着朝服,看来是还没来得及上朝便急匆匆赶来的朝臣。
他们要见天子!
付祂与荆沅抵达洛阳,刚刚绕过关口,便听闻变故。荆沅当机立断,拉着付祂往皇宫方向走去。
正遇上王秋迟从宫里从容不迫地出来,见了二人,他目光一滞,旋即若无其事地嘘寒问暖起来:“两位姑娘怎么来了?”
停在宫外的马车忽地剧烈震动起来,像是有什么人在猛踹车厢板,以期引起人注意。付祂瞥了一眼,眉心微蹙。
“王秋迟,你最好跟我说清楚,当初你我立誓。我助你清扫未州余孽,你为我铲除窦云,安心辅佐君主。怎么,你就是这么辅佐的吗?当真胆大包天,其心可诛!”
王秋迟神色不变:“陛下自愿退位,与我何干?姑娘可不要血口喷人。”
荆沅还要再开口,却听见马车里传来“乒乓”的声响,越来越激烈,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破出来。荆沅止住了话头,抬眼看去:“里面有人?”
付祂缓缓靠近马车,她将手按在马车车帘上,正要掀开,却忽地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惊扰两位姑娘了。”墨书猛地掀帘,面含歉意,车帘在他身后落下,再度将里面遮得严严实实。
“在下的弩箭前些日子摔坏了,借着大人入宫,便在马车里面鼓捣了一番,动静有些大,二位不要放在心上。”
付祂将信将疑地看了再无动静的马车一眼,摇了摇头。
王秋迟不欲和荆沅争辩,他莫名有些急切地向马车走去,越走越快:“刘珏甘愿自贬庶人,禅位于贤臣。姑娘若仍不相信,自可等他出来了对质。”
墨书伸手,将两人挡在车外,恭恭敬敬道:“先帝正在出宫的路上,姑娘还需耐心些。”
已经成先帝了么......荆沅有些恍惚,她抬头看向空荡荡的宫门,熟悉的身影缓缓向她走来。
刘珏身形消瘦得厉害,近乎于形销骨立,眼周挂着浓重而又惨淡的青黑,脸颊深深凹陷下去。身上的龙袍不知穿了多久,一片脏污,遮掩了原本明黄的颜色,愈发黯淡无光,就连衣袍上绣着的张牙舞爪的腾龙都蒙上尘土,失去剑拔弩张的气焰。
刘珏低着头,拖沓着走,仿佛天地间踽踽独行的归人,意气风发地来,伤痕累累地去。
还未至近前,只听得清脆“啪”的一声,将一旁看热闹的人吓了个激灵。
刘珏被打得深深偏过头去,嘴角顿时渗出鲜血,他神色木然,眼里一片死寂。
“对不起。”他含糊不清地说,声音干涩哽咽,发出破碎不成调的哭泣:“皇......皇兄,我还是没做好。”
我还是,辜负所托了。
--------------------
刘珏的退位诏书参考了清末皇帝授权禅位给袁世凯的诏书,如有纰漏,欢迎指正!
第76章 定局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刘珏禅位于王秋迟,改国号翊,以年号太平开朝,始更万象,择日登基。
一辆马车晃晃悠悠地驶出城门,马车上,刘珏与姚简付青二人相对而坐,沉默无言。
许久之后,付青才迟疑开口:“陛......刘公子,小女子师从蜀州叶医师,医术虽称不上精湛,却也略懂皮毛,还请......”
刘珏将手举至唇边,虚虚握成拳,闷咳了两声,打断了她。
他的面色还是一如既往的苍白,形容枯槁,明明正值华年,两鬓却已生白发,看上去无端苍老许多。
“无妨。”他将衣袖撩起,露出一截单薄伶仃的手腕,向前递给付青。
付青在药箱里倒腾了一番,随后开始为刘珏诊脉。
姚简倚着窗,走马观花般地看着车外飞速掠过的景致。
新帝登基,普天同庆。前朝自窦云一战后,伤及根本,无力回天。而王秋迟自上位之后,新立法度,肃清朝野。尅切民情,减轻税负。削减军队,养精蓄锐,实行“屯田制”,以备后患......凡此种种,皆极大挽回前朝所犯的种种错误。王朝呈现欣欣向荣,蓬勃发展之势,百姓安居乐业,路不拾遗,夜不闭户。街头巷陌,五湖四海,皆对王秋迟交口称道,言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实为千古一帝。
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废俱兴。
京城早已废弃的秦王府中,也同大翊王朝一样,重焕生机:原本荒凉的庭院重整一新,枯草逢生,百花齐放,别是一番风情。
荆沅无事便搬着竹椅躺在院里晒太阳:之前那把竹椅遗失宫中,为此荆沅纳闷了好久,整日闷闷不乐。付祂知晓后,失笑道:“不就是个竹椅吗?”
“不一样!”荆沅辩解:“你给我做的!”
于是隔日付祂又给她做了一个跟之前那个一模一样的竹椅,荆沅这才罢休。她抱着心心念念的竹椅摆在院里,还勒令沧海桑田,除了她自己和付祂,谁也不准碰。
后来在荆沅不断的软磨硬泡之下,付祂又在庭院里做了架秋千。荆沅整日坐在上面,翻开那些古书,有时候又是话本,开始字正腔圆,一字一句地念起书来,有时念到口干舌燥才罢休。
长此以往,不少以前喜欢在废弃的秦王府里玩捉迷藏的稚童们也凑了上来:他们原本害怕荆沅入主秦王府,会驱赶他们。谁知荆沅非但没撵他们,反而喜闻乐见地读他们最喜欢的话本。
于是乎,一来二去的,那些孩童与荆沅混熟了,便定时翻墙脚过来听书,一听便是半日,从旭日初升听到日上三竿,家里喊吃饭了才回去。
“今日是什么书来着?”荆沅偷偷摸摸地溜进书房,站在一扇巨大的木制书柜旁,翻着桑田昨日刚买的几本话本。
“无情皇帝狠狠爱......”荆沅蹙着眉,又去看下一本的封皮:“宫闱秘闻:昭肃帝与将军二三事。”
“肃”是刘煜的谥号。
“这个有意思。”荆沅将话本抽出来,藏在衣服里,随即又从书柜里抽出一本百家言,信步出去了。
三五成群的稚童搬着付祂做的小竹凳,坐在荆沅平时念书的秋千下。荆沅站在书房前,远远望去,一片乌压压的小脑袋攒动着,却又规规矩矩地坐好,不哭不闹。
付祂站在秋千旁,回头望见她,眼底盛着清浅的笑意。她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将荆沅打横抱起,轻轻放在秋千上。
众目睽睽之下,荆沅百年难得一红的老脸竟有些发烫,她搡了搡付祂,低声说:“孩子们都在这。”
付祂没说话,抿着唇看着她笑,眼中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逞笑意。
荆沅将书翻开,挡住熟得透红的面颊,一边欲盖弥彰地胡乱念着书,一边在心里暗暗腹诽。
今夜肯定不能放过你!
“小屁孩们听好了,我只念一遍。”
稚童们两眼放光,齐声响亮应道:“好!”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谢清尘立于廊下,孑然一身。他抬头看向庭院中参天古树上抽芽吐蕊的绿枝,低低念道。
又是一年春好处啊,他叹息着,正转身向屋里走去时,却听见门扉处传来响动,有人推门进来了。
谢清尘停住了脚步,深深闭上眼。不用想都知道是谁,能将他终日关在这金碧辉煌,与世隔绝之地的,天地间也唯此一人而已。
“子牧。”王秋迟在他身后,轻轻唤他。他走上来,双手来回抚摸着他紧绷着的脊背,试图让他平静下来。
“别碰我。”谢清尘强忍着心里翻江倒海的厌恶,冷声道。
王秋迟抚上他背部蝶骨的动作一顿,随即像蛇一样攀附了上来。他靠在谢清尘冰冷的颈侧,偏头看着他因为恐惧害怕而战栗的嘴唇,眼里怒意翻涌,化作不要命的疯狂。
51/52 首页 上一页 49 50 51 52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