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别之时,昏暗的大殿中,刘珏坐在冰冷辉煌的龙椅上,额上十二旒冕摇晃着垂下,串连的玉珠的阴影斜斜打在他的脸上,叫人辨不清他的神情。
越来越像个真正的帝王了,荆沅想。正欲抬步离开殿堂时,却听刘珏叫住了她。
“皇兄。”
这是他最后一次以手足之谊叫她。
“此去以后,经年累月不能再相见。只是皇弟仍有一问,还望皇兄不吝赐教。”
荆沅微微顿住,转过身,抬眼看向高台之上稳坐的君主。
无上威仪,尊崇无匹。
“皇兄诈死窦云,扶持皇弟上位,究竟是厌倦朝堂纷争,抑或是,原本就无心皇位?”
你究竟是谁?
付祂后背猛地惊起一身冷汗,几乎是片刻之间,她下意识地去寻荆沅垂下的手紧紧攥住。刘珏此问并非表面上看起来那么无波无澜,实则旁敲侧击地拷问荆沅的身世。
那个齐扶枝曾告诉过她的,独属于刘煜的,不堪回首的往事。
“罢了。”还不等荆沅回答,刘珏便苦笑着摆了摆手,“你走吧。”
“陛下,珍重。”荆沅低低的声音回荡在偌大无人的宫殿里。待二人彻底走后,刘珏紧绷的脊背一松,无力委顿在龙椅里,十二旒冕盖住了他的脸。
许久之后,沉闷的笑声从冠冕下流出,刘珏笑了很久,边笑边流泪。他用手盖住起伏的胸膛,渐渐的,笑声被一阵一阵如雷鸣般重重的咳声所取代。刘珏趴伏着,似乎要将五脏六腑尽数咳出来,直到最后脸颊涨红,他才稍稍止息。
眼尾晕着几分泪意,沾湿了明黄的龙袍。他仰头看向黑得漫无边际的穹顶,双目放空。
“我亦无心此位啊......”他自言自语着。
付祂虚虚将怀里的人圈住,她低着头,垂下的目光温柔而专注。
“我本设想,待洛河清官复原职之后,统率禁军,又任凉州太守,可与王思齐抗衡,不至于任其一家独大。谢子牧虽坐拥沧州,但经此一役,兵力损耗严重,暂时无力与之相匹敌。景州牧自讨窦一战后为避风头,自乞骸骨,告老还乡。景州军队群龙无首,一盘散沙,自然也没有了牵制未州的能力。”荆沅仰头看着碧空如洗的天空,喃喃道。
一只信鸢堪堪停在付祂肩头,偏头看着喋喋不休的荆沅,似乎在思考这个奇怪的人在自语些什么。天空中的鹰隼低下头来,锐利锋芒的瞳仁牢牢锁定在浑然不觉的信鸢身上。
付祂腾出一只手来,从怀里摸出鸟食喂给它。信鸢眨巴眨巴眼,停栖在付祂伸出的干净秀丽的手上,低下头啄食,任凭荆沅伸手解下它腿间的密信。
是从京城来的。
上面只有寥落的几个字。
陛下危,速归。
......
洛阳丞相府外,一人驱马疾驰于空无一人的街道上,伴随着一声急促短暂的“吁”,谢清尘扬蹄勒马,骏马打了个转,停在丞相府前。
有守卫借着昏暗的灯笼光细瞧,待人逼至近前了才惊跳起来:“哎呦原来是谢太守,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丞相大人正忙呢,还请太守稍等片刻,容小的去通传。”
谢清尘一身汗气,一路奔波,气儿都还没喘匀。他烦闷地踹了府门一脚,一脸阴沉,只冷冷吐出一个字:“去。”
守卫被他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魂飞魄散,脚下打着滑溜了进去。
不出一会儿,那守卫探出个脑袋,战战兢兢地说:“太守大人,您请进,丞相在书房等您呢。”
谢清尘抱臂低着头,倚在墙外沉思。闻言,他紧了紧腰间的佩剑,抬步拾级而上。
王秋迟正临摹着一幅字画,听见门外的响动,他热情地抬起头,亲亲热热地唤他:
“子牧,你来啦。”
下一瞬,后颈一凉,一把寒气凛然的长剑架在他脖颈上。
王秋迟脸上万年不变的笑僵了片刻。
“你究竟要干什么?”谢清尘压低声音,往昔清隽柔和的眼睛一片赤红,仿佛走投无路的亡命之徒。
王秋迟想转头,谢清尘手下一紧,鲜血顿时沿着剑尖喷涌而出,滴落在字画上,给画上平淡无味,了无生气的山水添了一抹亮色。
“子牧,你这又是干什么?”王秋迟语气平淡,似乎只是在问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问题。
“你把陛下关在哪?”谢清尘恶狠狠道,他额间不断渗出汗珠,明黄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仿佛火焰在灼烧。
王秋迟一手握住剑尖,任由锋利的剑刃刺破他掌心的皮肤。他缓缓转过身,笑容如午夜中的鬼魅一般摄魂勾魄。
“你要杀我吗?”
无声的黑夜中,只能听到烛火在耳边噼啪炸开。谢清尘思绪乱成一团麻,根本理不通王秋迟话中的深意,只是见王秋迟不怕疼地捏着剑刃,又下意识地想抽回手。
王秋迟又逼近了一些,他松开浑身是血的剑身,从容不迫地迎了上去,锋利的剑尖刺破他的皮肉,随着他不断向前的动作狠狠掼进左边的肩膀。
白净整洁的衣衫霎时漾开一团血色,谢清尘连连后退,最后狼狈地收回剑,随着“哐啷”一声,长剑在地面上弹了几下,怆然落地。
他还是不能,还是不能......
“还是不能将剑对准亲近之人么?”王秋迟居高临下地看着倒坐在地上一脸颓然的谢清尘。
窗外无声涌上如浪堆叠般的死士,他们隐匿于夜色深处,伺机而动。
“你该庆幸,子牧。”王秋迟蹲下身,嘴角扯开一个残忍的笑,肩头鲜血汨汨不断流出,他也仿若未觉。
“如果你今夜杀了我,那么你也会为我陪葬。”他用力攥着谢清尘的下颌,将鲜血抹开在他因疼痛而微微扭曲的脸上。
谢清尘痛苦地喘息着,双眼紧闭,冷汗不断往下淌。他说不出话来,只能任由王秋迟对他为所欲为。
王秋迟将他揽入怀中,轻轻安抚着他微微颤抖的身躯,声音温柔和煦,一如当初:“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待在我身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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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烟俱净,天山共色。 ——(南北朝)吴均《与朱元思书》
第74章 龙争
刘珏再睁眼的时候,眼前一片漆黑。
一点烛光幽幽燃烧,映亮他苍白憔悴的面颊。刘珏伸出手,想将烛台拿下来,却不慎被滴落的烛泪烫得缩了回去。
他张了张干裂的嘴唇,喉咙里像是有团火在烧,疼痛难忍,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发出一些不明所以的呜咽声。
恍然记起,昏迷前王秋迟曾来觐见,他带着一封密函,称匈奴有异,万分紧急。刘珏不疑有他,恐机密泄露,是故屏退殿内若干人等。
王秋迟毕恭毕敬地将密函呈上,缓缓抽开暗金色的卷轴,图穷而......
再醒来时,便不知身处何处了。
忽听得门外有人在窃窃私语,仿佛在说什么“禅位”,“退让”之语。
刘珏小心翼翼地贴近门边,两人的剪影落在薄薄的窗纸上,明明灭灭。
“大人,已经安置下了。”一道陌生的声音透过门板传进来,听起来有些含糊不清。
“嗯。”听见王秋迟的声音,刘珏蓦地睁大眼,僵立一瞬。
“务必拖住荆沅她们,以免节外生枝。”王秋迟与墨书一前一后地拾级而上,说着将手按在门扉上,正准备推门而入时,忽地神色一凛,顿住了动作。
接着,王秋迟伸手拦住欲往前的墨书,另一手轻轻叩了叩门:“陛下,您醒了吗?”
刘珏神色紧张,不自觉地吞咽了一口,迟迟不说话。他后退了几步,惊惶地看着那漆黑的一片,仿佛那里潜伏着杀人不眨眼的凶兽。
王秋迟没等到应声,便对墨书使了个眼色。墨书一手端着驽,一手将门推开——
阒然无声的寂静里,陡然响起一声急促短暂的惊呼,转瞬即逝。
墨书眼疾手快地捂住刘珏的嘴,那撕裂黑夜的呼声便成了低泣般的呜咽。
刘珏瞪大眼,不断挣扎着,面色涨红,显然是愤怒至极,对擒住他的墨书拳打脚踢,又咬又踹。墨书不敢伤他,只能忍气吞声地将他拖拽到一旁,带到王秋迟面前。
“陛下。”王秋迟轻轻唤了他一声。刘珏停止了动作,下一刻,又更加激烈地反抗起来。
王秋迟又唤了他一声,语气虽不变,声音却猛地拔高:“陛下!”
刘珏顿时停住了挣扎的动作,他恶狠狠地瞪着王秋迟,目眦欲裂。
“朕为天子,尔等岂敢放肆!”
“天子失德,吾可取而代之。”王秋迟垂眸看着他,漆黑如墨的眼瞳晦暗不明。
“朕,朕还什么都没做!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刘珏双腿一软,几乎站立不住,墨书稳稳扶着他,不至于让他瘫倒在地上。
“刘氏皇族,名存实亡,还不明白吗?”王秋迟蹲下身来,语气半带怜悯:“皇室的权力被完全掏空,窦云一个人便将曾经盛极一时的昭朝打落云端,跌进泥里,再也翻不了身。已故的皇后娘娘和小太子已经摧毁了陛下的心智,我看陛下终日疯癫,事事无成,全权交由微臣代理。依臣之见,陛下与其坐在龙椅上,惶惶度日,寝食难安,憔悴抑郁,倒不如让微臣受之,如此一来,陛下亦可逍遥天地。”
他的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令刘珏不禁想起皇子惨死的那一日。
一望无际的黑云,遮天蔽日,将他闷得喘不过气来。自皇儿死后,与他伉俪情深的皇后也因积郁成疾,登上后位不久便溘然长逝。
心中悲愤交加,刘珏不由红了眼,发出了低低的哭泣,久久回荡,如午夜惊魂。
幼时母妃因遭人嫉妒暗害,弥留之际仍对他寄予厚望。将他抚育长大的魏思道亦对他青睐有加,暗中将他当做帝王之才培养。机关算尽,煞费苦心的刘煜布了那么大一局棋,将危及昭朝,霍乱皇室的窦云祓除,还沉疴已久的天下一个清平盛世。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他登上帝位,创立不朽霸业铺平道路,让他能够安然无恙地坐在这个位置上,坐享其成,完成他们共同的宏图。
可这是他想要的吗?
刘珏恍惚地想,他自小受仁义礼智信的熏陶,被教导帝王之道,所有人都将他当成一个合格的帝王看待,有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
他生来不凡,应当为帝,睥睨天下。
门外传来“哐啷”一声响,打断了刘珏渐渐飘远的思绪,他抬头看去。
谢清尘跌跌撞撞地翻过门槛,滚了进来。
他看起来有些神志不清,眼神满是迷茫,却在看到刘珏的刹那间陡然清明。
墨书风驰电掣般飞至谢清尘跟前,将他双手向后一折,彻彻底底地将人擒住。
“陛下......陛下。”谢清尘断断续续地说着,他像是被人下了药,神色痛苦不堪,极其难耐:“别......别信他......”
墨书脸色顿时难看极了,刘珏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身后王秋迟轻轻叹了口气。他走上前去,接过墨书手中闭着眼喘气的谢清尘,动作极其轻柔,像是捧着一件华贵无比的玉石,生怕弄碎一般。
借着微弱的烛光,他看见谢清尘面色绯红,像是天边最盛的红霞,令人浮想联翩。
还不等他在细看,王秋迟便抱着谢清尘转过身去,走入无边无际的夜色中。
......
与此同时,远在烟城的官道上,疾驰过一匹骏马。四野辽阔,空无一人,马蹄踏过,扬起一阵迷眼的烟尘。
城外的酒肆里,灯火通明,来来往往许多过路的商人在此歇脚,正谈笑间,忽闻一阵马蹄踏破道路的沉闷的响声,吹拂的清风卷起沙尘,无端迷人视线。
少顷,黄沙散尽,众人这才看清来者何人。
是两名女子,稍高的那个一头墨发高高束起,肤色倒并非如玉般洁白,透了些久经日晒的麦色,斜眉入鬓,眼里好似含了一汪清泉,本是秀气的长相,却又因分明如刀刻般的颌骨衬得英气逼人。她腰间虚虚挂着一把刀,外观看着古朴无华,却又让人觉着寒气悚然。
稍矮的那个面容姣好,青丝如瀑般垂在身后,随着动作一晃一晃,直晃进人心里。那一颦一笑也扯人心弦。柳眉弯弯,眼也弯弯,像月牙儿,眼角却又微微上扬,像极了山野间灵动的狐狸,叫人见之不忘。她紧紧依在面容冷淡的女子身旁,本来那女子神情严肃,不苟言笑,却在低头看人时目光无端柔软了几分。
不像是寻常友人,看那浓情蜜意的眼神,竟让人觉得两人是对琴瑟和鸣的佳偶。
小二摇了摇头,挥去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挂了笑迎了上去。
“二位客官,可要吃点什么?本店美酒菜肴,品类极盛,应有尽有!”
荆沅被马颠得七晕八素,只差扑在付祂怀里吐个痛快。付祂将她扶住,抬头对小二道:“一间房。”
小二狐疑:“一间?”
荆沅阵阵干呕起来,付祂听着声音,心下焦急,脸上平淡无味的神色也有些绷不住,有些不耐烦起来。
“一间。”
小二心里虽疑,却还是老老实实地替二人开了房,他偷偷觑着付祂的背影,总觉着依这人的穿着和腰间佩戴的玉饰来看,不像是付不起两间房的人。
那可是上好的和田玉啊.......
付祂半拖半拽地将人带进房里,关上门,就开始给她换衣服。
这人趁着她不注意吐了个稀里哗啦的,弄脏了一身,此刻就这么乖乖地躺在她怀里,任她摆弄。
少有这么安静的时候,付祂心想着,下一刻就听见荆沅迷迷糊糊地说:“还想吐。”
“......”付祂一头黑线,她收回解开荆沅衣衫的手,认命道:“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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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具体把小情侣的外貌描绘了一下。付祂应该是那种高高的,虽然瘦,但是身材比例充满力量感,该有的肌肉都会有,皮肤偏小麦色,很有英气和野性的长相(换到现代的话应该是那种中性风,但是穿上女装也有另一番风情,而且我们的付祂真的很温柔啊啊啊,跟她侵略性的长相一点都不匹配!)。荆沅可能更偏重于娇柔妩媚,类似于狐狸,却总是在不经意的一眼中勾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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