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而我派人盯住了你,不至于让你在我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窦云拍了拍手,光秃秃的城墙顿时涌上数名暗卫。
遍地尸身中,窦云负手而立,第一批顺着云梯登上城墙的士兵被绞杀殆尽,又有源源不断的人攀爬上来——
满城烽火之中,窦云神色自若,云淡风轻地拔出腰间渴血的长刃,眼中猩红之色暴涨,他怒喝一声,吼声震天撼地。
“陛下在此,尔等安敢犯上作乱!”
任平生被他这吼声一摄,一时半会儿笑意凝固,有些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王秋迟破入城中,听到城墙之上窦云威风凛凛的吼声,猛地抬头,心中忐忑。
莫非......
“大胆窦贼,见到陛下,还不认罪伏诛!”纷乱的街道上,一人策马疾驰,一马当先,勒马城墙下,对城楼上的窦云扬声高呼:“陛下已被我救下,窦云,你可还有退路?”
不远处,一辆随风晃动的马车摇摇欲坠地驶来,车身数道剑痕,为首的马夫一身被血浸染的衣衫,就连面容都被斑驳血迹染得模糊不清。
城楼上的任平生有一瞬间的错愕,但转眼间便平静下来,他对窦云一躬身,作揖:“将军,败局已定,挣扎无用。”
越来越多的士兵爬上城墙,将镇守的士兵杀得七零八落,不少人杀到窦云身前,想将其毙命。
暗卫手起刀落,竟有以一敌百之势,将争先恐后扑上来的士兵杀了个片甲不留。
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
“负隅顽抗。”任平生如此置评。
窦云能坐到这个位置,其自身实力定然不俗,寻常人还当真不好拿下他。
天下能与之匹敌之人,屈指可数。
但有一人除外。
洛宴平弯弓搭弦,大弓铮鸣一声,淬着冷光的箭尖遥遥指向城墙之上,迎风而立,年过半百的老将军。
他的身形似乎比以前更佝偻了些,再也没了顶天立地的模样。
洛宴平手一松,“咻”地一声,冷箭飞出,转瞬间便至窦云脑后。
箭身刺穿皮肉,血液喷溅,不慎溅到窦云面无表情的脸上,为那张本就不怒自威的面容平添几分厉色,仿若地狱深处归来的修罗。
他将随手抓来的暗卫扔在一旁,像丢掉一件弃之如敝履的玩物一般漫不经心。那人还在地上抽搐着,怒瞪着双眼,死不瞑目。
“想杀我?”他将脸颊上的血迹抹净,唇角勾起嗜血的笑意:“我在战场摸爬滚打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呢。”
血溅残阳,孤雁盘旋,凄厉高鸣。
战场黄沙漫天,金戈铁马,气吞山河,悲壮无比。
都道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出征人未归,望月思人,以盼还乡,却空等白骨累累,便不由潸然泪下,涕泗横流。
乱世为英雄豪杰之争,却由层层白骨铸就高台,最终成全英雄之名。
谁又记战场上马革裹尸,或尸骨无存,或战死沙场,不得归家的无名之卒呢?
嗟乎哀哉,可悲可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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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雁门太守行》李贺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春望》杜甫
第72章 终章?
天幕低垂,滔天的火焰席卷半边青灰的苍穹,整个洛阳城深陷火海,仿佛灯火长明的不夜天。
刘珏一手虚虚握成拳,放在嘴前,假意咳了两声。他抬头看向硝烟四起的城楼,城墙被投射的巨石砸得四分五裂。昔日繁华的角楼也面目全非,隐匿在冲天火光中,隐隐有不间断的哀嚎声传出——
荆沅搀扶着付祂缓缓前行:方才一役,虽说窦云两万精兵尽数折损,但由付英带领的沧州军队近乎全军覆没。付英前往前线,由付祂暂代其职,打了个以少胜多的漂亮仗。
付祂本人却因此身受重伤,她本来强撑残体想要继续跟随王秋迟攻城,但被荆沅拦下。荆沅不由分说地把她塞到军营中养伤,直到谢清尘派人传话,说是窦云已败,盟军大获全胜。
大获全胜......
近在耳边却又如隔云端,总给人一种似假还真之感。
荆沅听到这消息,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像是在听人述说一件再平凡不过的小事。她神色自若地为付祂端茶倒水,更衣洗漱,甚至还声音轻柔地问她疼不疼,饿不饿。
以往这些事都是付祂做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付祂按住她,抬眼看进荆沅沉静如水的黑色眼眸中:“去看看吧。”
荆沅想开口拒绝,却被付祂一眼看穿,堵住了她的话头。
“窦云未死,他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同样的,也要给你一个交代。”
洛宴平是昔日刘煜埋在窦云身边的一颗隐秘的棋子,人人皆道他趋炎附势,以世人所唾弃的不光明的手段爬上执金吾的位置,手握重兵,又暗地里帮窦云扫清障碍,除善务尽,不过一条丧家之犬。
可谁又会知晓,他于悬崖射落付祂的那一箭,根本没有正中命门。
须知少日擎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自幼受匈奴可汗教导,年纪轻轻便于部落中声名鹊起,号称百步穿杨,射石饮羽之人,怎会于千钧一发之际阴差阳错射空了一箭?
并非天意,而在人为。从一开始,付祂面临的便是进退维谷的死局。而刘煜养棋千日,用棋一时,洛宴平被她藏得太深,也是经此一役,窦云对他渐生疑心。
窦云正是看中了洛宴平孤身一人流浪中原,无依无靠,这才将无家可归之人收入麾下,加以重用,以期培养一名替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大将。却不承想,洛宴平此人野心太过,转身便投靠当时名不见经传的秦王刘煜,成为埋在窦云身边的暗棋。
“三姓家奴......”窦云跪在地上,鲜血顺着他的眼鼻流下,滴落在面前的焦土上,腥黑一片。
他千算万算,就是没料到洛宴平竟能生还。
明明那日匈奴主将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承诺定然会将流落在外的小世子捉回去,他们在洛宴平赴任凉州的路上埋下武力超群的伏兵,任他三头六臂也插翅难逃,可洛宴平还是毫发未伤地回来了。
而先前执掌在他手中的京城禁军竟对洛宴平忠心耿耿,誓死追随,生死不弃!
刘珏由任平生看管,京城禁军护送。本是天衣无缝的计划,还是被洛宴平横插一脚,以致前功尽弃。
他防住了任平生,然百密终有一疏,人算不如天算。
“那一天,我就不该把你捡回来。”窦云吃力地开口,手中长剑通体染血,轰然被他深深插入地面中。
他的声音因为含着的血沫而有些含混不清,窦云偏头,将血沫吐了出来。
“哈哈哈......”窦云仰天长笑,血和着泪一同落下,其声凄厉,回响于寂寂天地间,哀转久绝。
“想我窦云戎马一生,名震天下,敢问天下有谁比我高!”
欲与天公试比高。
“我曾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连皇帝小儿都要敬我三分!”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军。
“我出身流民草寇,终于天下权臣。就算为你们这群无知鼠辈所害,我亦扬名四海,声震大荒!”
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
窦云说着说着,渐渐体力不支,就连脚步都虚浮不定。他踉踉跄跄着向外走去,于巍峨城墙站定。
一线天光从远处天穹隐出,喷薄而出的日光普照万物,为天地万物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色光辉,万物初生,涤荡尽世间污秽。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这是窦云对自己的中肯置评。
“你和你那愚昧臣子一样,狂妄自大。”
一道声音清晰地自城墙另一边响起,窦云猛地回头,目光牢牢锁在来者身上。
荆沅好整以暇地抱臂而立,城楼上呼啸刮过乍暖还寒的风,扬起她垂在身后的如墨青丝。她身后是化为废墟的城楼,烟尘迷迭扑起,在温暖的日光中翩然起舞。
城楼下的人被风沙迷了眼,看不清上面发生了什么,只有付祂抬头,定定看着荆沅隐在烟尘中若隐若现的背影,仿佛一尊风化的石像。
洛宴平倒在一旁,艰难地倚着肘部撑起上身。扬起的面容被鲜血糊满,早已看不清原本俊朗的模样,他闷闷咳了两声,声音仿佛揉进砂砾一般粗糙:“你......你还记得齐武吗?”
齐武,这个暌违已久的名字如一把利剑,狠狠插进窦云震颤不已的胸膛,将他自己为无坚不摧的防卫击溃。
“齐武,齐武......”他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脸色煞白,嘴唇发紫,不住颤抖,就连迎风而立坚定不移的身姿都有些微微动摇。
那个尚未及冠,意气风发,惊艳四座的翩翩美少年。
那是他不能诉之于口的隐痛。
那是他一生罪孽的开始,是他难以启齿的过往。
他曾以为世人渐渐淡忘了齐武,那他所做的一切就不会被公之于众,只要,只要能让他悄然消失。
从此窦云顺风顺水,为虎作伥多年,都没再想起过这件不值一提的往事。
陡然被人提起,窦云像是三魂六魄全失,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他无主地抬起布满阴翳的眼睛,看着洛宴平的嘴一张一合,那些声音却灌不进他的耳中。
他对齐武做了什么?
他也不知道。
“善恶终有报,窦云,万千罪孽加于你身。你死后,当入无边地狱,上刀山下火海,阴曹地府之酷刑无所不用其极。黄泉路上,你所残害过的阴魂怨魄将把你碎尸万段,让你永世不得超生,日日夜夜只能在无尽的忏悔与赎罪中度过。”
耳边轰鸣,眼前的景象开始剧烈晃动起来,血腥的红色充斥着他的视野,触目所及皆是哀嚎遍野的亡魂,他们凄厉地吼叫着,伸出手,齐齐向窦云扑来——
喉间猛地一紧,窦云闭上眼,最后一幕是荆沅无悲无喜的面容。
她冷冷地看着他,目光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既无爱恨,也无悲喜。像是个漠然的旁观者,看着他业火焚身,不得好死。
长风吹彻,荆沅在烈风中转过身,将奄奄一息的洛宴平搀扶起来,陪着他一瘸一拐地走下城楼。
她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这一刻,却又忽觉索然无味。
窦云此后,无论生死,都要为他犯下的滔天罪孽偿还所有。
他会生不如死,日日梦魇缠身,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至此,一代权臣窦云终于伏诛,九层高塔始于累土,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窦云遍布天下的党羽势力早已千疮百孔,窦云一死便不攻自破,各自作鸟兽四散奔逃。
考虑到新帝登基,尚不稳固,不宜大刀阔斧地清肃朝野。是故或抄家,或流放了不少与窦云生前来往密切的臣子便作罢,
窦云一族已无人,便是株连九族,也寻不到与其沾亲带故之人。
落得这么个家破人亡,夷灭全族的下场,只能说其咎由自取。
于剿灭窦贼一战中有功者,均重重有赏,轻者赏金带银,立大功者加官进爵,享无上荣光。更有甚者,居功至伟,如王秋迟,谢清尘,洛宴平等一干人,连擢至朝廷一等大员。
只是洛宴平以自身罪孽深重为由,拒不赴任,自此远离朝堂,归隐凡间,作一介红尘客,逍遥仙。
自此,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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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知少日擎云志,曾许人间第一流。 ——《题三十六计销项》(清)吴庆坻
欲与天公试比高。 ——《沁园春·雪》毛**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军。 ——《老将行》王维朱元璋
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 ——《不惹庵示僧》
第73章 野心
王秋迟入主京城,进封宰辅,统率文臣,一时震惊朝野。
有窦云作为先例,今上理应吸取前车之鉴,避免重蹈覆辙,使权臣再世,生灵涂炭。
虽说王秋迟于讨窦一战中居功至伟,象征性地封一封倒也罢了,却远不至于让他坐上宰相之位。
大将军率天下武将,宰相便是统朝野文臣,二者相辅相生,却又相互牵制,绝不会任其一方肆意妄为。
窦云便是先帝先皇一时疏忽,未设宰相加以牵制,以至于到后来一手遮天,翻天覆地。
如今倒好,走了个窦云,又来了个王秋迟,二者上位既有异曲同工之妙,又不尽相同。皆是因战功显赫封侯拜相,位极人臣。而窦云野心勃勃,不甘居于人下,王秋迟却看着安分守己。
有人说那些整日在朝堂上叫嚣王秋迟将步窦云后尘之人不过是杞人忧天,愚人之见。
他王秋迟若是真有此野心,为何不等攻城时便挟持天子,逼皇帝禅位?
“其中关窍,在于洛河清。”沧州境内,风烟俱净,天山共色。鹰隼盘旋高鸣,久久不去。
荆沅向后仰倒在付祂怀中,舒服地眯起了眼。
这里是沧州与匈奴交界的乌镇,有一望不到边际的宽阔草野,牛羊随处可见,清风拂过,掀起一阵阵波浪起伏。
那日一战后,刘珏在城楼上认出荆沅,回去之后,他曾婉言相劝,左右不过是希望她能留下来辅佐帝王,毕竟他受荆沅之恩,才免于被窦云鱼肉的下场。
更深一层的意思,却在付祂身上。
世人皆知付将军声名远扬,威震四方。一把长刀牢牢钉在西北边境,寸土不让,那是令匈奴闻风丧胆的存在。付祂镇守沧州十余年,边境风平浪静,或大或小的暴动均被镇压。就算窦云处处针对,暗中排挤,欲置其于死地,付祂也从未擅离职守。
朵颜曾多次趁朝堂纷乱,付祂下落不明之时攻破沧州边境,一举将大半沧州收入囊中。当朝廷之内互相推诿攻讦,炒作一团时,还是隐匿名姓的付祂冒着再度被暗杀的风险,稳定局势,收复失地。
付祂此人,虽无心功名与权利争斗,对昭朝可谓是尽心尽力,犬马之心,为守卫疆土立下汗马功劳。也奈何她从不争名逐利,是故官位升迁缓慢,朝廷有心留她,也无从下手。
所以只好借留住荆沅之名,希冀将与她生死相依的付祂也留下。
但荆沅执意要走,刘珏也不好拦她,只好任两人远走高飞,从此山高海阔,一人高居庙堂,一人远居江湖,再无相见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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