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施加于我诸多不公,如今我要一桩一件地讨回。
太尉破败的身躯如死鱼般猛地弓起,最后无力倒下。
荆沅单膝蹲着,静静地看了很久,这才抬手,想擦去脸上喷溅的早已干涸的血迹。
擦不掉,这些肮脏之人的血,根本擦不掉。
她疯了一般使劲揉搓,几乎要搓掉一层皮下来,却还是无济于事。
最后双颊被搓得通红,手上全是搓掉的血屑,荆沅靠着剑,缓缓蹲下来,像一个伶仃无助的孩子般,将头深深埋进了臂弯里。
明明大业将成,大仇将报,可她心里却无端空了起来,像是撕开了一道口子,无尽的寒风穿堂而过,将她心上的旷野吹得寸草不生。
彷徨而孤独,寂寂天地间,她再也听不见战火纷飞的声音,只能感受到一个温暖的怀抱从后面有力地抱住了她,将她整个人裹在里面。
空口被堵住,亘古不变的寒风再也不会掠过心间,那里长满了沧州遍地的野草,野火不尽,生生不息。
只要遇到她,所有的创口都能愈合,她能再次变得无坚不摧。
“我想回去了。”荆沅嗫嚅着,什么狗屁报仇,什么狗屁大业,全他妈见鬼去吧。我所求不过与心爱之人游遍江湖山川,白头偕老,怎么就这么难?
她在心底无声呐喊,可转过头来却只能倚在付祂肩头啜泣:“这什么狗屁江山,我本来就不想要,给谁都无所谓。”
付祂沉默地抚摸着她毛躁的鬓发,一遍一遍,想把它压下去,可一次一次,它又顽强地竖起,仿佛有着永不服输的劲头。
就像怀里这个人一样,易碎而又坚强,她脆弱不堪,却又无往不胜。
硝烟渐息,天光大亮,吞噬了无边无际的黑色天幕。血腥与烟尘混合着钻入鼻腔,荆沅闷闷地咳了两声。
“走吧。”荆沅扶着付祂的肩膀站起,她眼尾还有着薄红,目光却再次变得锐利起来,仿佛能看破一切伪装。
让人不敢相信她方才还全无防备地卸下伪装,在付祂怀里哭得一塌糊涂。
付祂用指腹轻轻地擦去她眼角未干的泪痕,另一只手拉住她,一同向城墙下走去。
此次突围之战大获全胜,损失近千人。但联盟军大败匈奴,匈奴残余军队败走景州,仓皇逃离境内,短期之内应当不会卷土重来。
联盟军士气大振,王秋迟志得意满,指引大军继续前进,一路上畅通无阻,所遇城池皆开门相迎,不战而降,百姓列队欢呼,似乎在庆祝一场盛大之宴。
不仅为天命所归,实乃众望所归。窦云筑起的层层壁垒,全都不攻自破。
这是一场自内而外,自上而下的,彻彻底底的覆灭与崩塌。窦云长达数十年的叱咤风云权术心计终将毁于一旦,作恶多端之人终将自食恶果。
大军抵达洛阳城外的那一天,天色阴沉,大片大片的铅云积压堆叠,缓缓压进城中,令人喘不过气来。
窦云高立城墙,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兵临城下的,黑压压的大军。
任平生侍立左右,诚惶诚恐地躬身作揖:“将军,城内大军已集结。”
“多少人?”窦云没转头,长风吹乱他许久未裁剪的胡须,与凌乱的鬓发纠缠在一起,任谁也看不出他不久前仍是称霸一方,春风得意的大将军。
他的目光越过排列得整整齐齐,蓄势待发的大军,直逼近大军末尾一抹雪白倩影上。
似有所感一般,荆沅抬头,遥遥望向城墙之上,衣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明明是阳春三月,却无端让人感到“八月秋高风怒号”之意。
昔日懦弱的狗崽长成一匹饿狼,怀揣毫不示弱的野心,向从前那些对她发号施令,肆意欺辱的人发起近乎疯狂的复仇。
毁其根基,要其性命,不死不休。
“除却畏战逃跑的士兵,还剩三万有余。”
五万大军只剩三万,识时务者为俊杰,经此一役,明眼人都看出窦云不过一介纸老虎,大势已去,早已不复当年微风。
更何况窦云通敌卖国之事人尽皆知,这可是诛九族的死罪,妄图保全性命的人早早溜出了城,秉着“弃暗投明”的名号,投奔王秋迟。
王秋迟对这些迷途知返的人自然来者不拒,通通收入麾下。即刻挥军剿灭叛国贼,收复洛阳。
窦云两手撑在冰冷坚硬的城墙上,曲起的指节泛白发青,紧紧攥着手下的砖石。他咬着牙,一字一句从牙缝里蹦出来:“全军死守,不战至最后一人,绝不称败!”
一队弓弩手涌上城楼,将驽架在城墙上,冰冷的箭尖缓缓对准城外的大军。
投石机轰隆隆地响起,一旁的士兵不断给滚圆的石头抹着火油,有条不紊地装上投石机。
王秋迟见状,对城楼上顽固抵抗的窦云高声喊道:“败局已定,窦云,何必冥顽不灵?早日投降化止干戈,亦可免去一场腥风血雨。”
“再者,你一人将死,还要拉上忠心耿耿跟着你的将士们吗?早日投降,亦可免去无数将士的无谓牺牲!”
“住嘴!”窦云怒吼一声,猛地抬手,霎那间万箭齐发,击打在高高筑起密不透风的盾牌上,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
“投石机!”巨石被抹上火油点燃,随着窦云的一声怒喝,无数火球轰然落下,所及之处哀嚎遍地,野草淬火,熊熊燃烧。
排好的阵型被不断落下的石头砸了个七零八落,着火的士兵惊恐地四散奔逃,更有不幸者直接被巨石砸进深坑。
“退后。”付祂将荆沅掩在身后,缓缓抽出腰间长刀,目光狠厉地看着轰隆隆洞开的城门。
无数步兵骑兵涌出,直直杀向他们这个方向。
投石机和弓箭不过是障眼之法,声东击西。窦云的目标,从来都只有刘煜,或者说荆沅一个人。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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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解沙场为国死,何须马革裹尸还。 ——(清)徐锡麟《出塞》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 ——(唐)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西汉)司马迁《史记·越王勾践世家》
荆沅的理想其实很简单啦~等窦云这个大boss打完就差不多接近尾声啦!
第71章 狗烹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巨大的铅灰云团压在城楼上方,将整个天幕盖得严严实实的,连一丝天光也无。狂风漫卷,吹动旌旗猎猎。鼓角阵阵,仿若一篇盛大而悲壮的诗阙。
汗水顺着脸颊蜿蜒而下,王秋迟万分心焦地想抬袖拭汗,手举到脸边了,才惊觉自己一身铁甲,只得悻悻作罢。
“大人,大人!”一个将领身负重伤,策马穿过箭雨,无数冷箭穿过他的身躯,却没能让他倒下:“后方......后方遇袭......请求,请求调兵......增援......”
话音刚落,便从马上滚落下来,一命呜呼。死时眼睛还拼命圆瞪着,仿佛死不瞑目。
“付祂她们恐遇险境,我去看看。”谢清尘举着盾,牢牢挡在王秋迟身前,往昔皎白清俊的面庞混上黄土与血迹,却依然遮不住眼中的锋芒。
王秋迟惊出一身冷汗,他看着谢清尘,欲言又止,最后却只喃喃道:“他要做什么?”
谢清尘没理会他,城中涌出的千万大军浩荡奔袭,目标却并非联盟之主王秋迟,着实令人匪夷所思。但眼下却并不是纠结这件事的时候,他将盾牌举高了些,转身欲走。
“等等。”王秋迟一把抓住他,战火纷飞,惊起的铺天烟尘挡在两人身前,朦胧了视线。谢清尘深知战局瞬息万变,一丝一毫都耽误不得,是故甩开王秋迟,不想与他废话。
“不是付祂。”王秋迟忽地说,他的声音不大,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谢清尘却一字不落地听见了:“他要杀刘煜......不,荆沅!”
他快步上前揽住谢清尘的脖颈,强硬地封住他欲张的唇齿,硝烟混合着血腥气交缠在齿间,只片刻即分。
还不等谢清尘反应过来,王秋迟便抬起胳臂捂着嘴退开数步远,遥遥地看着他,眼中又是浓稠得化不开的翻涌情绪:“我找人算过卦了,今日诸事皆宜。快去快回。”
......
“他要杀我。”荆沅很快意识到这点。借用城楼之上密集的攻势让他们产生这不过是一场平淡无奇的攻城战的错觉,密密麻麻,毫不间断的火箭与火石不过是蒙蔽他们的障眼法,将王秋迟早早排布好的大军阵型打乱才是他的根本目的。
大军防守的阵型被冲乱,后方孤立无援,他才好趁虚而入,直捣黄龙。
付祂率领数千沧州军队突围,她习惯性地将荆沅护在身后,手中长刀翻转,直指为首的敌军。
乌压压的大军呈排山倒海之势,团团围住数千人,形成一堵密不透风的人墙。
窦云手中兵力本就不足以抵抗泱泱十万大军,如今又派两万兵力出城围剿刘煜,如此损人不利己,赌得便是玉石俱焚。
他铁了心不让荆沅生还,同时大开门户,给了前方攻城的王秋迟可乘之机。
丧心病狂。
“老不死的东西。”荆沅冷冷道:“死了也要拉我下水,真够狠的。”
正所谓兵行险着,可出奇制胜。窦云这招虽走得险之又险,却不失为一种办法。他手上握有今上性命,大可以堂堂正正挟天子而令诸侯,王秋迟就算攻破城而入,亦不敢拿他怎么样。
刘珏便是他手中的底牌,也是免死金牌。
反而是王秋迟,若是将其就地正法,大不了鱼死网破,他窦云不能苟活,王秋迟也落得个弑君自立的千古骂名。若是将窦云就这么放走,也堵不住联盟里那些个喋喋不休不依不饶的嘴。
左右为难,这便是王秋迟而今的处境。
所以,窦云此番看似不要命的疯狂举动,看似是放手一搏,实则暗藏生机。若成,便是既除掉了心头大患,再无后顾之忧,亦能够挟持天子全身而退,伺机而动,以便东山再起。若败,大不了损失两万精兵,他亦能养精蓄锐,来日再战。
真是两全其美之事,何乐而不为呢?
荆沅笑了笑,低低地说:“世间哪有万全法,我既然敢来杀你,自然要一击毙命。”
怎么可能让你逃出生天。
城楼上,窦云低头看着厮杀缠斗的两军,大军末尾处,付祂所率领的几千沧州军迅速列队摆阵,呈四方圆形。
典型的防御阵型。
他轻蔑地嗤笑一声,只短暂一眼便收回视线,问一旁站着的任平生:“陛下呢?”
猛地被问起,任平生怔愣片刻方才垂下眼去,拢在袖中手有着不自觉的微微颤抖:“陛下正在赶来的路上呢。”
窦云不置可否地点头,语气稀松平常:“可要照看好了,别让有心之人盯上。”
任平生微微躬身,垂下的眼眸闪烁着晦暗不明的幽光。
“是。”
窦云手下精兵到底实力不俗,个个都是万里挑一的好兵。付祂吃力地应付着猛烈的攻势,节节败退。
援军未至,前后脱节,孤立无援。谢清尘的脸在视线中若隐若现,似乎非常焦急。不远处响起一声一声奔马扬蹄疾驰的沉闷响声,一阵赛过一阵的急促。
汗水模糊了付祂的视线,使她眼前也不甚清楚起来。挥刀的速度越来越慢,胳臂抵挡的力量仿佛有千钧重,令她不胜其烦,想就此了之。
不行,荆沅还在她身后。付祂努力地想,手臂近乎绵软无力,可还是一次又一次倔强地抬起来,堪堪应付着如雨般密集的进攻。
“快,她不行了!”不少士兵被砍翻,又有更多人前仆后继地涌了上来。付祂疲态尽显,正是攻其不备的绝佳时机,主将一死,剩下的全都是群乌合之众。敌将也意识到了这点,是故将重心从突围转移到了集火付祂一人身上。
终于,第一人的剑尖挑破了付祂的衣襟,鲜血淋漓而下,付祂捂着被重伤的左肩,从马上翻滚了下来。
荆沅抽过一旁士兵的长剑,于电光火石之间冲上去,替她挡下了重重刀戟。
蛮力的威压下,荆沅有些不堪重负:她本就不是习武之身,从齐武那学的不过是些皮毛功夫,平时用来防身也就罢了,真上了战场,其实不堪一击。
荆沅咬着牙,硬生生承受着剑上如山般沉重的力量,寒光毕现的刀枪横于眼前,直直指向她的命门。
“荆沅......荆沅!”付祂在一旁焦急地喊她,她抓紧手中被劈断的长刀,想再站起身来。
“付将军。”一道犹如鬼魅般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令人毛骨悚然。敌将已然绕开防守严密的军阵,突袭至近前——
“噗”地一声,鲜血喷涌,染血的刀尖抽出再刺入,将人心窝捅得凉了个透彻。
预料之中的疼痛并未袭来,付祂猛地转头,只见谢清尘大汗淋漓,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收回刀,看也不看一眼便直奔向荆沅。
“姓谢的,你怎么才来?”谢清尘一刀劈翻压在荆沅剑上的数人,荆沅有了喘息之机,还不忘挖苦一番。
“闭嘴。”谢清尘偏头“呸”地吐了口血沫,冷冷道:“若不是看在付祂面子上,我才懒得管你。”
荆沅淡笑不语,援军已至,她与付祂的使命已经完成。是故退后数步,扶起地上重伤不起的付祂,踉跄着走向军营。
“废物......”窦云撑在城墙上的手紧握成拳,恶狠狠地砸在近乎一片废墟的地面上,仿佛浑然不觉得痛一般,咬牙切齿地说:“一群废物!连两个女人都杀不掉,有什么用!”
说着,他转头看向沉默不语的任平生,目光不善:“方才你便说陛下在路上,怎么现在还没来?”
“许是路上出了什么变故?”任平生垂手而立,低着头,一脸恭恭敬敬,可这说出口的话却带着彻骨寒意。
“好啊。”窦云沉沉盯着他看,忽地扯了扯嘴角:“任平生啊任平生,枉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你机会。”
任平生抬起眼来,再也遮不住其中的笑意,连圆圆的眼睛都弯成了一道月牙。他偏了偏头,没了故作姿态的畏惧,倒显得自然许多:“恕在下愚昧,未解将军语中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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