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通过精神联结，夏铮能够无比清晰地感受到沈披星隐而不发的愤怒。向导本能让夏铮条件反射地为沈披星加固了精神屏障，然而夏铮没想到的是，在沈披星的动作中，那种隐忍的愤怒竟然一点点地自行平复了下来，降到夏铮不主动去感知几乎觉察不到的程度。夏铮一时间甚至不太确定，沈披星究竟是真的怕他着凉，还是以此为借口管理情绪。
相比沈披星，文燚猋的情绪平复就没那么快了。过了几秒，文燚猋看似冷静了些，眼神却愈发冷然。
“袁部长，我们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装无辜。如果你是以个人名义来的，好意我心领了，不劳你费心；如果是代表白塔来的，我也想问问白塔一而再再而三地干预军方人员架构，打的是什么主意。”
尽管精神体出师不利，白塔向导却丝毫不受影响，依旧笑得滴水不漏：“如果有让文上将觉得冒犯，我先在这里向您和沈元帅道歉。但无论是我还是白塔，都并没有上将说的这个意思。上将自身能力出众，结合带来的提升有是锦上添花，没有也无伤大雅。上将和元帅是真正在枪林弹雨中摸爬滚打过来的，无论是判断力还是战斗技巧都不是我们这种人做文职的没法比的，这我也能理解。”
不愧是白塔的人，还挺拍马屁的，夏铮敬佩之余，又在心里暗自摇头。
夏铮对白塔的人抱有“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刻板印象，这个向导说的也的确是哨兵爱听的，只可惜对文燚猋说好话，多少是有点对牛弹琴的意思了。
就算文燚猋连个眼神都没给，向导也不觉得难堪，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但就是因为上将经常置身于危险之中，所以多一分增益，就是多一分的生存几率。就算华汉地大物博，要培养上将这样优秀的哨兵，也要付出不少的资源。”
夏铮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乍一听，向导说得好像不无道理，但细想一下，这话却怎么听怎么别扭。
哨兵的珍贵当然有物以稀为贵的因素在，然而哨兵人口的珍稀、培养成本昂贵，这些并不应该是提升哨兵生存率的原因。哨兵存在的意义是保护普通人，如果单纯从稀有度和培养成本考虑，在普通人和哨兵之间选择后者，那就有些本末倒置了。同理，夏铮也并不认同，为了提高哨兵和向导的生存率而将两者强行捆绑的行为。
夏铮明白，视角上升到一定高度的时候，再提“人”的意义是有些小家子气的，然而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大格局的人。在成为向导之前，他首先是一个人，不是工具。幸运的是，尽管和沈披星的结合确实如他所想的那样给他的言行增添了不少枷锁，但截至目前，他的观念依旧没有被迫改变。思及此，夏铮下意识地看了眼沈披星。
认真想来，除了感情上的那档子破事，夏铮还真没有什么不敢在沈披星面前说的。明面上的桎梏短期内无法消除，但私底下，沈披星确实有在尽力保留夏铮表达的权力。
这边夏铮神游天外，另一边向导和顾致对视了一眼，不急不缓地开口：“郑中将那么优秀的哨兵，如果当初结合了，或许就不会这么遗憾了。”
夏铮的注意力硬生生被“郑中将”三个字拉了回来，心中咯噔一下，感知到的情绪如同水入油锅般炸开，夏铮甚至从中感受到了些恨意。
“我警告你，少在我面前提我的战友，”文燚猋一拳砸在桌上，在安静的客厅中发出一声巨响：“你们没资格提他们的名字。就算今天来的是你们主席，我这句话也不会变。”
沈披星右手紧握成拳，指甲嵌进掌心的肉中，胳膊却忽然被人掣住。他转过头，前一晚痛苦万分地说“我受不了”、“我们彼此放对方一马”，一刻钟前强硬地站到自己这边，几分钟前想拒绝自己却生生忍住的人正担心地看着自己。
文燚猋可以骂人甚至动手，但沈披星不行。从接任首席开始，沈披星再也没有把自己的情绪暴露在外，连找公共向导梳理的次数都少得可怜。然而现在，夏铮的精神触手悄无声息地包裹住了他的意识云。
明明不知道戴月出事的一大原因是情报泄露，也不知道白塔曾经拿姜姝妤的尸骨来要挟沈披星结合，夏铮却仿佛什么都知道一般，全盘接受，对沈批星的负面情绪照单全收。哪怕夏铮已经亲口向沈披星坦白了喜欢，他依旧没有想通，夏铮为什么会在十几年后，又一次喜欢上或许比过去更糟糕的自己。
沈披星回望夏铮，只这一个眼神，夏铮便心定了不少，立刻移开了视线。
只要沈披星稳住了，文燚猋再失控，一切也都好说。夏铮正打算注意文燚猋的情况，目光擦过顾致和许存，忽地浑身一僵。
在他注意力全放在沈披星身上的时候，顾致的肩头悄无声息得攀上了一条银蛇，蛇身缠绕在上臂，上半截挺立着，和夏铮四目相对，浅底色的瞳仁里浮出一抹玫粉色，嘴巴微张，“嘶”一声吐了下蛇信子。
文燚猋和夏铮同时留意到了银蛇，被玫粉色蛇眼盯住的瞬间，他的大脑忽然闪过一瞬的刺痛。如果说文燚猋之前的愤怒已经膨胀到了最大限度，那么现在就像有一根针戳破了被撑成薄薄一片的气球布。理智的弦“啪”一声绷断，随即被铺天盖地的，近乎扭曲的愤怒全然淹没了。
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文燚猋的理智很快重占上风，脑内逐渐清明，意识到自己盛怒之下究竟都说了什么。顾致闷哼了一声，脸色一片青白，被许存搀扶着。
那是沈披星和夏铮的秘密，如果没有外力干扰，文燚猋再怎么情绪失控也不可能说出口的。再往深了想，文燚猋今天按理不在军部，怎么就这么巧，第一时间知道了白塔和督查科为了他的事登门拜访沈披星......夏铮和沈披星目光相接，缓缓闭上了眼。
许存和顾致或许来者不善，他对此早有准备。然而即便如此，夏铮也没想过会是这样的组合。
许存、顾致，和白塔。
在一旁沉默已久的督查科的哨兵眯了眯眼，看向沈披星：“这是什么意思？”
“请问这是什么意思？”白塔的女向导不分先后地开口，哨兵顿了顿，示意向导先说。
沈披星把夏铮拉到自己身后半步的位置，语气平静：“谭科不了解我和夏铮是个什么情况很正常，但袁部应该是最清楚不过的，不知道袁部现在还想了解什么？”
“抱歉，元帅，我这个人可能比较较真，”向导嘴上说着抱歉，面上却依旧笑得眉眼弯弯的：“白塔公证结合的哨向，除了死亡以外没人能拆散，但恕我愚钝，文上将刚刚的意思，似乎不是这样？”
文燚猋正要接话，余光注意到沈披星的眼神，硬生生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虽然不如周执冷静，也不如沈披星滴水不漏，但文燚猋有自己的一套生存模式。替沈披星和夏铮把事情揽下来并难，无非是要么背个处分或者降个职，最多关一段时间禁闭的事。但显然，这次沈披星不想让文燚猋出面。
同样收到讯号的还有夏铮，只是这次和之前不同：哪怕沈披星不说，夏铮多半也不会再像之前那样莽莽撞撞地站出来。不是不敢，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做。
结合是不可验证的，哪怕是白塔的见证人，依靠的也是经验层面综合感知，比如听觉、嗅觉、以及信息素的变化。就算夏铮清楚地直到对方来者不善，他也没办法确定对方究竟要做什么。
夏铮有时候胡思乱想，会想到功成名就，被母校请回去发表演讲的优秀校友。他年轻不懂事的中二时期幻想过自己出息以后在学弟学妹崇拜和景仰的目光中侃侃而谈的场景。当然他清醒得很早，显然由沈披星担任这样的角色才叫本色出演。
首席哨兵的生活是怎样的呢？
外忧内患，战友离世，姐姐姐夫长眠不醒，向导完全帮不上忙，同样隶属于军部，本该是他左膀右臂的下属为了名利地位甚至和白塔合作，这就是夏铮眼中的首席哨兵。
夏铮的生存逻辑简单消极。能逃避的消极逃避，不能逃避、但能以自己的利益为代价解决的也不叫什么事。当初要不是知道了白塔给他安排的是哨兵，他躲不过可能也就无所谓地接收了。但沈披星不一样，沈披星的身份地位注定他逃无可逃，也没办法做一些自损一千的事。之前的几次经历同样证明，他连夏铮自己拿一些利益去换都不愿意去做。
一不能消极抵抗，而还要尽善尽美，叫夏铮说，这太痛苦了。夏铮这么想着，沈披星开了口：“既然袁部心有疑虑，不如直接点，我们也不用弯弯绕绕的。结合是白塔牵头执行的，见证人是白塔的，如果袁部是对结合程序存疑，还是去咨询你们白塔内部的人更加高效一些。”
在向导印象中，相比姐姐戴月，沈披星的更为保守，也更为圆滑。就连白塔拿他已故的战友做威胁，沈披星也没有和白塔撕破过脸。然而今天的沈披星，和她之前几次碰到的都完全不同。比沈披星更咄咄逼人的她也见多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沈披星给她带来的压迫感尤其大。向导有一瞬间的失神，随即抿了抿嘴，强作镇静：“内部我们是一定会自查自纠的，但为了还原事实，也还两位一个清白，还是需要沈元帅和夏秘一同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
“袁部这话多少是有些玩笑了，哨向关系管理是白塔的工作，当初要我配合，我配合了”沈披星勾了勾嘴角，像听到了什么笑话：“现在你们对自己内部的执行程序存疑也要我配合，不如干脆申请部门划分调整，把我们军方划到白塔下面，使唤起来不是更加方便。”
沈披星目光略过许存和顾致，忽然提及督查科哨兵：“搞纪检的专家不就在这吗，袁部要是有不明确的，现在就可以请教一下谭科。”
沈披星莫名有种熟悉的阴阳怪气感，夏铮在脑内搜寻了一下既视感的来源，才意识到沈披星刚刚说话时的语气和态度，可不就是冷静版的自己。督查科哨兵也听出了沈披星话语中的不友善，但她对此也不以为意：“程序上白塔是军部确实是平行关系，也互不干扰，只是沈元帅这么抵触，又遮遮掩掩的，最好还是能给出一个足以说服我的理由。白塔没有介入军部的权力，督查科有。”
“谭科过虑了，”沈披星又说道：“这个中倒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理由，只是算是个人私事，谭科这么关心我们，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谭科应该还记得我有一个已故的战友，叫姜姝妤。姝妤去世后，尸骨由白塔收储，为了让我的战友顺利下葬，我同意了白塔的建议，和夏铮结合。巧合的是，结合的对象是我基础科时的同班同学。”
夏铮还没从沈披星说的话中缓过神，紧接着又被下一句吓了一跳。
“更巧的是，这位向导，夏铮，在基础科时期，和我并不只是普通的同学关系。”
“当时我眼盲心瞎，所以我们没有在一起。这在我们班也不是什么秘密，谭科可以随便找我的老师或者同学求证。”
“但是后来，我后悔了。”沈披星看了眼目瞪口呆的夏铮，继续说道：“我无时无刻不在后悔，但夏铮已经往前看了，所以这次换我追求我的向导。”
许存、顾致、督查科的哨兵、白塔的向导，甚至文燚猋，齐刷刷地看向了夏铮。夏铮迟钝地迎上文燚猋一言难尽的目光，迟钝地恍然大悟。
原来沈披星说的这个人他妈的是我啊，夏铮麻木地想。
沈披星同样留意到他们的视线，便斜跨出一大步，挡住夏铮大半个身子。
“我一直在找合适的机会和他表白，现在不用想了，他也全知道了。督查科要想介入调查，可以，走程序打申请，通过了我愿意接受调查，但要当着面前带走夏铮，让他接受审讯......”
鲸鱼跃进众人视线，鲸尾凭空一甩，明明没发出声音，在场的人却仿佛听到了一声骇人的低吼。向导忽地有种置身深海的错觉，五脏六腑都被挤压着，连呼吸都变得极其困难。
白塔向导终于意识到自己之前的忌惮究竟从何而来：哪怕面前这个哨兵做事再保守，甚至面对白塔一让再让，他在生理意义上也是目前整个华汉天赋最高，强到能对所有哨兵产生压制的，真正意义上的首席哨兵。
在强大的压迫下，文燚猋、许存，以及督查科哨兵的精神体全被逼了出来。眼见着白塔向导和顾致脸色越来越差，督查科哨兵不得不出声制止，连名带姓地喊他的名字：“沈披星！”
沈披星看了她一眼，压迫的气氛一扫而净，仿佛都没有发生过一般：“我只奉劝这一次，不要试图打我的向导主意。”
白塔向导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心有余悸地看了沈披星一眼，然而沈披星这话看似说给向导听，实际上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对方。
向导应该说些什么，但她这次没有开口，一半是不敢，一半是大脑空白，一时半会已经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了。房间里忽地安静下来，片刻的沉默后，通讯仪响起，向导心中长舒一口气，迫不及待地接通了电话。
在场四个哨兵，向导敢在哨兵面前接电话，也是确认过来电显示足够安全的。然而在接通电话后三秒，向导神色大变。再也装不住，连招呼都没打，转身就飞奔了出去。
夏铮不明所以地看向沈披星，不等他开口，沈披星先一步解释道：“白塔的赵席，袁部的直系领导，被督查科带走了，至于理由......”
沈披星顿了一顿，忽地看向督查科哨兵。对方被沈披星看得一滞，忽地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他语气平淡，文燚猋脸色也没有什么意外的神色，然而他的话落在哨兵耳中，却不亚于五雷轰顶。
“涉嫌泄露前任首席哨兵信息，导致首席哨兵和她的向导遇袭重伤，至今未醒。”
“口渴吗？我泡了些蜂蜜水。”
“呃......好.......”夏铮下意识地回完，还是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切感。
从他宿醉醒来，到白塔、督查科以及许存夫夫登门拜访，再到文燚猋也先行离开，家里又剩下了他们两个，说来漫长，实际上也就还中午不到。夏铮接过蜂蜜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沈披星一般只喝纯净水，这杯蜂蜜水应该是专门为自己冲的。
上午信息量太大，哪怕是现在，夏铮脑中还是思绪万千，不知道从何说起。
戴月、姜姝妤，以及相比之下不那么重要，但夏铮完全无法忽略的，有关自己的那部分。
更重要的事情还有很多，夏铮做足了心理建设，把自己的事压到最底下不去想。然而一放下杯子，沈披星的目光正片刻不移地黏在自己身上。
沈披星的眼神才此刻忽然变差，仿佛没注意到夏铮避开他视线的行为，兀自说道：“之前说到一半的事，现在可以继续了。”
30/60 首页 上一页 28 29 30 31 32 33 下一页 尾页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