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小在宫中长大, 深知无论守备如何松懈,御书房这样重要的地方,也不该只派这么点人看守, 竟然让他们一路杀到了这里。
实在可疑。
阿古拉驱马来到穆泽宇身侧,看了眼被对方圈在身前的许风亭, 用一口蹩脚的中原话正色道:
“将他放在前面带路,你们陛下不敢随便动手。”
穆泽宇没动, 有些犹豫。
阿古拉横眉竖目,语气恼怒:
“抓他来不就是为了这一刻吗?这里不安全,没时间给你犹豫!赶紧把人放下来!”
宫道两面相围,最易设下埋伏,假若真有伏兵,也不是一个利于反击的地方,的确不能久滞不前。
穆泽宇终于有了动作,他抱着许风亭,翻身下马,在阿古拉诧异的目光下,走到了最前面,同时附耳向身旁之人嘱咐道:
“前方或有埋伏,跟紧我,免得受伤。”
许风亭偏过头,神情不明地看了眼穆泽宇,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提醒一句:
“泽宇,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穆泽宇轻笑。
在夜色侵袭的宫道里,他拉着人往明亮的御书房走去,一如初见那日从容,仿佛只是带着人去面圣而已。
不同的是,那双温润的眸子里,此刻是明晃晃的野心,与玉碎般的决然:
“不,我没有退路。”
早在踏入东宫的那一刻,他的结局就已注定,一辈子,都要与皇位纠缠,誓不罢休,绝不后退。
同行而来的还有一部分曾经在东宫做事的人,哪怕太子倒台,这群人也只认穆泽宇这一个主子,见主子以身犯险,纷纷骑马上前,将人护得紧紧的。
有人开路,军队的进度也跟着慢了下来,众人全神贯注,谨防暗处的埋伏,缓缓向前逼近,一路无事。
穆泽宇带着许风亭刚走出宫道,身后的渠兵尚未跟上,异象突生!
夜色下,一支羽箭破空而来,精准地射向战马之上的阿古拉,躲避已经来不及了。
阿古拉瞬时抬手,本欲徒手抓住箭矢,却惊于羽箭所裹挟而来的巨大冲击力,竟就被这样带至心口处,刹那间,鲜血染透衣襟,再进去一点点,就要当场命陨。
能在暗夜里射出这样一箭,对目力、内力的要求极高,非常人可及,夏国宫中竟然还有这样的人物?
他抬起眼,惊诧地看向羽箭袭来的方向,入目便是皇帝的御书房,一扇窗户开着,少年君王身着玄衣,正静静立于窗前。
方才那一箭,竟然是夏国皇帝射的!
这意味着,今夜的行动,对方全都知晓,已在暗中观察许久。
而他们,全都,中了埋伏!
阿古拉摁住心口的箭矢,想喊撤退已经来不及,身后是一片人仰马翻的声音,夏国皇帝的这一箭,竟然带出了暗处的好几支羽箭,也不射人,均是射向马匹。
不过片刻,宫道内一片嘶鸣躁动,马儿左右冲撞,场面乱作一团,而本该承担风险的开路之人,反而偏安一隅。
“阴险的中原人!”
阿古拉用渠语低低骂了一句,咬牙欲冲出宫道,却被自暗处显身的羽林军拦住了道路,一时间神色大变。
回头看去时,又见一群追兵执锐而来,领头之人容貌端正凌厉,阿古拉眼熟得很,用中原话精准地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陆朝!”
这人居然还没死!
镇国公府在京城留有一支府兵,穆禾野早已提前联系好这位陆大将军,将人放进宫中,暗暗布防。
陆朝在北境多年,最是熟悉渠兵,又在不久前为渠人陷害,这番安排,也算是一个报仇的机会。
借着着宫道的地势,两队兵马前后拦截,渠兵皆被围堵在宫墙之内,竟成了瓮中捉鳖之势。
而穆泽宇这边,则是被一分为二的羽林军团团围住,以司扬为领的一众前东宫侍卫,当即上前,将二人护在己方的包围圈内,同羽林军正面交锋。
也就是在这时,御书房的门开了,穆禾野拿着弓弩走了出来,目光越过刀光剑影,先是看了眼许风亭,确认对方的安全后,向穆泽宇轻轻慢慢地开口:
“还要多谢皇兄,引兵入宫,叫朕得以捉拿敌国细作。”
一句话,让本就混乱的局面更加混乱,许风亭听到身后的阿古拉怒吼了一声:
“穆泽宇!你出卖我们!”
怪不得这位太子愿意走在最前面,原来早已同夏国皇帝取得了合作,他就说,胆小懦弱的中原人,怎么敢以身犯险?
阿古拉气疯了,偏偏胸口还插着箭,一怒之下,生生呕出了口鲜血,扯动胸前的伤口,他的呼吸突然急促了起来,跟着白眼一番,竟然就这样断了气。
将领被气死了,这简直是奇耻大辱,一众渠兵瞬间暴动,誓要为自己的将军报仇,宫道内,传来震耳欲聋的厮杀与呐喊。
许风亭抬起眼,隔着人群,同穆禾野遥遥一望,见自己望来,对方立马弯下了眉,就像替主人出气求表扬的狼崽,若是身后有尾巴,估计都要摇起来了。
他有些无语地收回视线,在心下骂了句:
臭小子,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阿古拉留着还能向渠国讨些好处,偏要说那样一句话激他,生生将人气死了,不知道渠帝知道了会作何感想。
这支渠兵的用处已经没了,穆泽宇波澜不惊地站在边上,反而将许风亭与穆禾野之间的互动尽收眼底,他凝视身旁之人的侧颜,问了一句:
“你早就猜到,我会起兵,故而提前告诉穆禾野做好准备,这场埋伏,是你们提前商量好的计策,对吗?”
许风亭没说话,默认了。
见状,穆泽宇突然笑了起来,好半晌,喟叹道:
“果然,你果然是这世上最了解我的人,子明,我们才应该是天生一对啊……”
不远处,穆禾野微微眯眼,举起了手中的弓弩,对准穆泽宇,拉弓,放箭,直指心口,羽箭以极快的速度凌空而去。
却在半道,被另一只羽箭截胡,射了个空。
穆禾野神色微变,凝神看去,便见君彦带着一众人自宫墙上整齐规整地跃下,众人皆着黑衣,几乎要与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
他很快就将这群人认了出来:
“君家暗卫,你们竟然藏在宫中。”
跟在君彦身后的,明显是君家失踪的那批暗卫。
这几年,穆禾野在暗中收集了不少君家的把柄,刚一登基便扳倒了君府,每个主子都落得该有的下场,唯独那群被君家自小培养出来的暗卫,却是不见踪迹。
没想到,竟被太后藏在宫中,成了穆泽宇敢造反的底牌。
君家暗卫的到来,使得场内的局势瞬间逆转,围住穆泽宇的御林军有所顾忌,节节败退,不过几息之间,便成了于穆禾野而言的不利之局。
许风亭的目光落到君彦背着的箭筒之上,方才的一番交战后,箭筒已经只剩下一只羽箭。
君彦的目光瞄准在远处的新帝身上,伸手,取出了这最后一支羽箭。
许风亭发现,这支羽箭的箭头同其它箭很不一样,很像是十年前射伤自己的那支夺命箭,他突然明白了什么。
原书之中,穆禾野大概也是因为中了此箭,才失了反抗的力气,故而万箭穿心,死得惨烈。
正思索时,君彦已经搭弓上弦,即将射出那支夺命箭。
许风亭不做他想,趁着穆泽宇不察时,慌忙跑了过去,在君彦身后用力一推。
羽箭破空而去,擦过穆禾野的发梢,而后没入身后的树干。
只差一点点,便要射中要害。
许风亭紧紧盯着箭镞射去的方向,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
这一扑,不仅叫夺命箭失了准头,也引起了穆禾野的注意,抬手便是一支箭矢袭来,稳稳射中刚刚起身的君彦,当场殒命。
首领身死,君家的暗卫一下失了主心骨,竟是节节败退。
而这时,穆泽宇已经追了过来。
他看着愈发逼近的羽林军,在众人都始料未及时,猛然抽出腰间的佩剑,驾在许风亭的脖子上,声音冷戾:
“都退远些,若是再向前一步,我就杀了他。”
远处,穆禾野惊叫道:
“退下!都退下!不许伤他!”
才刚刚逼近的御林军面面相觑,不敢再进一步,犹犹豫豫地退远了些。
穆泽宇把持着人,向新帝扬声命令道:
“穆禾野!我要你写一封罪己诏,承认那日的遗诏是假,是你篡改了父皇的遗愿,夺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位置!”
穆禾野没有一丝犹豫,应了下来:
“好,你把剑放下,朕这就去写。”
许风亭垂下眸子,看着横在颈侧的长剑,忽而,向前走了一步。
顷刻间,脖颈处便被割出了一道血痕。
穆泽宇大惊,连忙将剑移远了些。
方才的话,不过是说给穆禾野听的而已,他并非真的要这人死。
一时间,声音都带上了恼意:
“你不要命了吗?”
许风亭抬起眼,定定地盯着对方瞧:
“是,我不要命了。”
他替穆禾野躲过了夺命箭,无形之中,已经改变了那孩子的结局。
001说过,改他人命格者,为天道所不容,需一命抵一命,反正横竖都要死,倒不如由自己做主,最后帮穆禾野一把。
许风亭铁了心要寻死,趁着穆泽宇犹豫不决时,抬手替对方握紧手中的剑,迅速贴上颈侧,却被穆泽宇大力挥开。
“锵——!”
长剑被主人扔到了地上。
穆泽宇后退了几步,妥协般地苦笑:
“子明,我怎么舍得杀你……”
许风亭看着地上的剑,有些发愣。
这不是他预料中的走向。
远处,穆禾野急切地喊了一声:
“司扬!把他带来!”
话音刚落,司扬冲了过来,迎着穆泽宇震惊的目光,迅速拎起许风亭,将人送到了穆禾野身边。
没有人能想到司扬会叛变,包括司扬本人。
他想回头看看穆泽宇,告诉主子自己并非有意叛变,却发现根本动不了,只能怔怔地看着眼前身着玄衣的少年,听对方下了一声命令:
“回去,杀了你的那些兄弟。”
许风亭眼睁睁看着司扬转过身,不过刹那就手刃了一位穆泽宇的人,他转过头,惊诧地问向穆禾野:
“司扬这是……”
穆禾野知道对方想问什么,主动解释道:
“他中了我下的尸骨虫,能听我的话,这些年我并未用他,是以隐而未发。”
穆禾野没再多说什么,而是看向许风亭脖子上的伤口,伸手将人抱了起来,往御书房走:
“先带你去上点药。”
君彦已死,司扬又跟着叛变,穆泽宇手头已经没有什么可用的人了,不足为俱。
穆禾野带着许风亭走进御书房,取过桌案上摆着的药粉,轻轻洒了上去,整个过程一言不发,安静得很。
许风亭看着摆了一桌子的药,好奇地问了句:
“御书房里怎么会有这么多药?”
穆禾野垂眸答道:
“怕你受伤,提前先备着。”
不过是临时处理一下伤口,花不了多少功夫,他放好药瓶就要走,许风亭也跟着站了起来:
“我陪着你。”
穆禾野的脚步微顿,回头望来,神情竟是意外地冷峭:
“不需要。”
注意到青年眸中的无措,他移开了眼,声音却是软了些:
“今夜的宫变,我已经提前做好了所有准备,根本不需要你以命相逼,会有司扬来破局,他本就是我提前埋下的刀。”
“我不需要你陪着我,我只希望你能平安,所以,待在御书房里,不要出来,这样我也能安心些。”
许风亭叹了口气,似是感慨:
“没用的,今夜怕是平安不了了,让我陪着你吧。”
好歹,还能多看几眼。
穆禾野不信,觉得对方这话是在轻看自己:
“放心,我不会叫穆泽宇的人靠近御书房一步,一定护你周全。”
见说不通,许风亭摇了摇头,目光落到御书房外的玉兰树上,那里正插着方才拦下的箭矢:
“原本,你是要死的,但是那支夺命箭被我拦下了,结局也跟着改写,而我作为改命之人,无论如何都会死。”
哪怕将他锁在御书房,也是无济于事,欠给天道的性命,会以其它方式还上。
穆禾野怔了怔,突然走了回来,狠狠关上窗门,望来的黑眸暗沉幽深,一步步向人逼近:
“你凭什么替我擅作主张?”
“是你说的,做事之前要提前告知,如今这算什么?”
“我问你,你是要留下我一个人吗!
许风亭被压在桌案上,却并未被吓到,而是抬眼看去,温温柔柔地说了一句:
“对不起,我只是希望你能活着。”
心头的怒火忽地一滞,穆禾野后退了些,继而侧过身,一把拔出立于桌案旁的宝剑,抬脚就往门口走:
“今日之事因穆泽宇而起,若真要一命抵一命,他倒是欠我一条命,只要杀了他,你就死不了。”
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个思路的确是对的,但偏偏,穆泽宇是主角,主角要是死了,这个世界就要崩塌了。
许风亭连忙追了上去,将人拉住:
“等一下,你不能杀他。”
穆禾野不明白,为何到了现在,这人还要替穆泽宇求情,他抬起手,挥开了对方的阻拦,语气恼怒:
“我为什么不能!你都要死了,为什么还要替他求情!”
危机情况下,人的思绪真的会快很多,从前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道事情,此刻却是突然有了思路。
许风亭急急地说:
“小野,还记得看过的话本吗?话本里的世界,因主角而存在,他们不能死,也死不了,否则,这个世界就会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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