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在晨露和碎草里的眼睛闪烁着光芒,在高草的阴影中透出一种模糊的暧昧,看上去极为惹人怜爱。海玉卿不情愿地把脸微微转过来,用外强中干的眼神狠狠剜了金溟一眼, 又立刻警觉克制地抬头看向一侧,像怕被谁察觉似的。
海玉卿并不是莽撞的性格, 生气归使生气,遇到事儿是个有分寸的。
于是金溟也跟着放轻了动作, 屏住呼吸,冲它眨了眨眼。
海玉卿松开金溟,不再理会他。
白色的翅膀被刻意收敛起来,藏在草丛的阴影中。海玉卿不往天上飞,却匍匐着鸟鸟祟祟往前爬,动作比一只猫儿还轻。
金溟顺着那个方向望过去,只看到一片厚重密实的草莽。
天边的光仍旧半睡不醒着,正是夜行性动物回巢昼行性动物未动的时候。昏昏沉沉的天地间响着懒洋洋的啁啾虫鸣,身在其中, 视觉和意志都会不由自主地疲乏。
若有谁想做点什么避开耳目的事, 正是个好时候。金溟本也是打算趁这个时候悄悄离开的。
迎着簌簌而来的风声,金溟似乎听到了一丝极轻的、不该出现的声响。
若有似无的声响在金溟耳中犹如爆破般不可忽视, 是金属碰撞的声音。
“是谁?”金溟快速跟上去,压低了声儿问。
但海玉卿似乎打定了主意不理他, 静悄悄闷着头,贴着暗影的地方迂回地往前爬。
金溟往前扑了一下,顺利压住一只白翅膀,“不管是谁,你先回去,不要掺合进来。这里我来……”
海玉卿停了停,觉得下面应该不是什么爱听的话。白羽轻巧地滑开,丝滑得让金溟不得不怀疑他能抓住海玉卿,全是靠海玉卿自己配合。
玉爪海东青没有一丝杂色的纯白像个打光板,在草丛中有些显眼。但海玉卿很懂得隐藏自己,甚至刚才冲出去拦住金溟的角度都是顺着风声和草影,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而金雕的翅膀并不适合匍匐前进,或者说金溟用着金雕的形体并不会爬行,尽管他努力地小心翼翼,每次展开翅膀仍会带出一阵不和谐的草叶摩擦声。
海玉卿忍耐了一会儿,默默调整了前进的方向,迂回到水边,借着流水的声音掩盖身后的“哗啦”声。
金溟闷头跟在后面爬,费了十二分精力才能让自己不掉队,根本分不出空拉海玉卿回去。直到头顶被细细的爪子踩了踩,他才气喘吁吁地贴到海玉卿身旁。
海玉卿扭过头,神色复杂地看着金溟。
“你……不是来找冷冻舱的?”迟疑的语气中似乎有一丝颤抖的期待。
打冷冻舱主意的,全是训练有素,就没有这么笨的。
闷头在满是障碍的草丛中气喘吁吁地匍匐前行,停下来的一瞬间有些头晕眼花。金溟似乎看到海玉卿的眼睛在昏暗中亮了亮,他沉默了片刻,抬起翅膀从分开的草隙中看向湖边。
没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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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东西是什么?”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伴随着一阵指节叩在金属上的敲击声,“我今天在注射室隔壁看到很多。”
“冷冻舱。”金溟感觉自己睁开了眼睛,但眼前仍旧一片黑暗,“等你做完基因编辑就要在冷冻舱中进行短暂的休眠。”
“你醒了!”小男孩的声音有些惊喜,他埋怨道,“我已经偷偷来过好几次了,你都在休眠,我打不开门。”
“抱歉,我不知道。”金溟不确定自己是否又闭上了眼睛,但他此刻应该是笑了笑,“热牛奶,加半颗糖,糖吃多了长不高。”
小男孩伸手接过机械臂递过来的热牛奶,吹了吹,“你为什么不出来。”
电脑屏幕上闪烁着光标,屏幕嵌在巨大的操作台中,各种颜色粗细的电线连接着一个黑色金属长方体,拥有这间屋子的最高权限。
光标慢慢变成一行字,“这是我的工作。”
大概是几个月前,经过层层筛选过的一批幼儿被带进陈方博士的研究所做最后的基因检测。
北方基地在多年前的沦陷重创中还未恢复,各处基础工程都亟待修缮。研究所的电路是在物资最为匮乏的时候抢修的,即便是当时能供给的最好材料也是质量堪忧。几条电路主线忽然故障,为了避光建在地下的检测大厅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金溟就是在那个时候听到一阵莽撞的哭声。
漆黑安静的环境中闪烁的电子屏幕发出一阵平缓的滴滴声,让泪眼婆娑的小孩也难以忽视,但在陌生的黑暗环境里他不敢乱动。
他在突如其来的黑暗中被孩子们的哄乱挤散了,自己大着胆子摸索着紧急疏散标识的绿色图标往前走,等停下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彻底远离了人声。
滴滴声不急不缓地响着,在安静的黑暗中像一种耐心的安抚,小男孩终于止了哭声,低声抽噎着慢慢往光标闪烁的地方靠近。
“不要怕,”光标慢慢变成一行亮度逐渐调低的字,让靠近的小孩逐渐适应屏幕的亮度,“迷路了?”
小男孩冲着屏幕点点头,又有点怀疑屏幕能不能看到他的动作,迟疑地“嗯”了一声。
滴滴声变了频率,屏幕上闪现出一些小男孩看不懂的线路,但小孩子的直觉让他相信这个怪异的屏幕在尝试帮助他。
过了一会儿,屏幕清零,又缓缓打出一行字,“抱歉,电路故障,我现在无法……”
小男孩紧盯着屏幕,慢慢读着那行字,嘴巴开始往下撇,屏幕立刻又打出:“但是很快就会接入备用电源,不要怕,我陪你一起等。”
“你叫什么名字?”
电子屏幕是没有温度的,但光标的颜色看上去很温暖。
“凌凌。”
“是哪个字?”
小孩的注意力很容易被转移,“壮志凌云。”
“凌凌认识很多字。”
滴滴的电子声没有高低起伏,但凌凌觉得听出了赞许的语气。他靠着闪烁的光标,像偎着火光取暖的人。
**
“还不出来,藏在那里看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金溟的回忆,两只鸟顶着满头草屑四目相瞪,一时间连风中的草叶似乎都摇曳不起来了。
这道声音之熟悉让金溟并不意外,昨天蜜獾跳下水前那意味深长的一眼在他脑中轮廓愈发清晰。
“立刻回去,”金溟深吸了口气,他将海玉卿推到身后,迅速交代着,“这里我来应付,记住我说的话……”
“有什么好藏的,”一阵刻意的笑声从西边不远处响起,那是从林子里而来的方向。
这种一听便知其脸皮必然十分健康的声音不用看也知道是谁。金溟与海玉卿默默对视一眼,默契地悄声隐回草丛之中。
虎啸天牙缝里塞着半截草杆,从草丛里猫起半个身子,打着哈欠理直气壮道,“看你忙着,没好意思打扰。”
它把先发制獾拿捏得一气呵成,“约在这种鬼地方,一路黑不溜秋地走得我心慌。”
湖边视野开阔,凸起的石台上纤毫可见。蜜獾抬头看了看此刻在鱼肚白的天边渐渐隐去的圆月,那神态从金溟的角度看来更像是对天翻了个白眼。
这么大的月亮天也叫黑?夜盲症都不好意思说这话。
蜜獾懒得和虎啸天饶舌,直截了当问道:“东西拿到了?”
站在阴影里的虎啸天抬起一只爪子晃了晃,敷衍地哼哼了句“新鲜热乎的。”
金溟忍不住悄悄抬高了头,隐约看到虎啸天爪子上的一道细长的阴影,似乎是绑着什么,,但在昏昏沉沉的光线中无法看得更分明。
像个竹筒粽子,但它俩总不可能是约在这里吃宵夜吧。
蜜獾的目光同样落在那只扬起的爪子上,它轻轻点了点头,便不再看虎啸天,转过身只盯着涟漪迭起的水面。
“我哥倒是好糊弄,但银角那双眼睛可实在难缠,差点被发现,还好孔雀帮我遮掩了下。”虎啸天一跃跳上石台,用牙齿扯下臂膀上的东西扔在蜜獾脚下。
“这玩意太难抄了,我时间不够,简略着来的,你瞅瞅能看懂不。”
落地无声,是一块薄薄的风干兽皮腹膜。
兽皮卷滚了半圈,撞在蜜獾脚边乌黑暗沉的零件堆上又被弹回来,松松系了一道的草绳散落开来,随着倾斜的石台缓缓展开,在金溟的视角中露出一角用炭笔草草勾画的地图。
以他对虎啸天运笔风格的了解,应该是……地图吧,金溟想。
蜜獾揣着手往地上扫了一眼,“他能看懂就行。”
“她?你说孔雀?银角教过她看地图?”虎啸天左右瞧了瞧,像是无意识般用爪子踩住一块零件,百无聊赖地扒拉着,随口问道:“我怎么觉得,孔雀好像还不知道你让我去偷地图的事。你们真打算私奔?跟我一样住在外面不行吗?也不一定就得离开中部。银角就这么一个宝贝妹妹,他非得撕碎了你。”
蜜獾微不可察地挑了下眉,似乎有些意外。它不动声色地拿眼珠子瞟了虎啸天一眼,便仍旧眼观鼻鼻观心地揣着手看水面,对虎啸天话中的试探不做任何意向性的回应。
“咚”的一声,虎啸天抬脚把零件踢进水里。它换了种语气,直接质问道:“这些东西怎么在这里?”
蜜獾轻轻皱了皱眉,“震鳞费了半晚上功夫才捞上来这么点儿。”
“捞这个干什么,就该让它深埋在地下,最好永远消失。你难道打算带着这些东西离开中部?”虎啸天警醒地盯着蜜獾,“你想干什么,出卖中部?”
“我能干什么?”蜜獾淡淡地看了虎啸天一眼,嘴角勾起一丝讥笑。“我们什么时候能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情了?或者说,我们什么时候又能有自己的想法了?”
不疾不徐的语气像是在说事不关己的话,讽刺的意味里更多的是一种不屑的屈服。
蜜獾捡起地上的兽皮卷,粗略地扫了一眼,又仔细卷起来,“我们这一代,生下来就决定了只能做什么。”
蜜獾低垂着眼眸,专注的神情让它的声音听上去有一种飘渺的恍惚,彷佛是难以捉摸的命运在虚无中轻轻叹息。
“从来都别无选择。”
“我们……我们没有资格否定祖辈们的选择。没有他们的牺牲,就没有我们现在的安稳,甚至,就没有我们。”虎啸天颓丧地蹲下,用前爪胡乱抓挠着脑袋,“我们不能这样。”
蜜獾说的没错了,不论对错,他们从来都别无选择。
“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一辈子,再让后辈继续我们的生活?”蜜獾短促地停顿了一下,在这沉重的话题中给虎啸天留下片刻思考的空间。它抬起头,望着天边变化无常的云,“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该发生的早晚都要面对。”
“可是……”虎啸天挣扎道,“中部的和平已经维持了这么久,不能在我们手上毁掉。”
它一把抢过蜜獾手中的兽皮卷,“如果你是要找个地方和孔雀过不受约束的日子,那这就是我的贺礼。如果你想干别的,”虎啸天自暴自弃地吼道,“我是个懦夫,承担不起这样的罪名。”
“你说的对,我们躲在中部懦弱地不敢面对这个世界的变化。”蜜獾自嘲似的扯了下嘴角,它垂下眼眸,“那就把罪名交给有勇气承担的吧。”
空气凝重地让人难以喘息,虎啸天埋头逃避了一会儿,忽然回味出什么,“你什么意思?”
“哗啦”一声,一团乌云似的东西从暗流涌动的水中拔起,当头浇了虎啸天一阵混着土腥的雷阵雨。
巨蟒自水中而出,青色的竖瞳扫了一眼蔫头搭脑的虎啸天和早已转身跳到一旁的蜜獾,低头吐出几块泛着乌光的金属。
它抖了抖鳞片缝隙里的泥巴,仍旧泡在水里,把下巴搭在石台上,嘶着细长的舌头有气无力道:“那里裂缝太深了,又被水冲走了很多,现在根本找不到。”
“这东西已经碎成这样,还能有用吗?”蜜獾背着手走过来,它抬脚扒拉了两下形状各异的零件,转头向虎啸天询问,“你见过,它原来是什么样儿?”
“我也就有一次偷偷跟着我哥,瞧了那么一眼。就你们挖出来的这点东西,也就它一个零头。这玩意大得能装下——”虎啸天打量了一眼巨蟒,又看了看蜜獾,最后指了指自己,“能装下一个我。”
青色的竖瞳登时瞪成了铜铃,巨蟒从水里扑腾一声蹿起来,“不干了,干不了。”
“就是全挖出来也不能用了。”虎啸天抬了抬爪子,安抚似的虚虚按着巨蟒,“这东西藏在地下河是为了近水,它需要……需要那什么玩意?”
虎啸天抓耳挠腮想了半晌,“那叫啥?晚上就能亮的那个,还能噼里啪啦的。”
巨蟒眨了眨眼。
蜜獾沉默了片刻,试探道:“电?”
“对,电。”虎啸天一拍脑门,“那东西要用电维持,在流动的水里就能一直有电。”
巨蟒又眨了眨眼。
对?
这是怎么沟通的?
蜜獾盯着脚下这堆废铜烂铁,有点迷茫,“可以放电的武器?”
看上去不像是有巨大的杀伤力。
虎啸天摊了摊手,“好像没什么伤害性,不像是武器。”
它曾经试图打开,但除了有点凉好像也没电着它。
蜜獾,“那他偷偷摸摸指使玉卿来挖这个干什么?”
巨蟒左顾右盼,几次试图插入话题,均以失败而告终。它百无聊赖地吐着细舌,在停顿下来的话题中终于插了一句:“那你直接问他呗。”
“谁?”
虎啸天和蜜獾异口同声道。
青色的竖瞳下,细长的红信子吞吐着,缓缓转向金溟和海玉卿的方向。
冷冰冰的嘶嘶声就像是响在耳边。
金溟从草丛里站起来,僵硬地抬了抬翅膀,算是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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