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头只存在一息,云浅就拉着她的手往外走。
“今日的月亮很圆。”
“阿姐,你博学,不该作诗夸赞一番吗?”
“我又不是诗人, 夸赞做甚。”
秦湘摸着腰间的荷包,指尖一点一点抚摸上面的绣样,还没抚摸完, 她们就来到了书房。
书房乃是相府禁地,寻常人不可随意靠近, 秦湘大多时候也避嫌不来。
今夜又来,阿姐必然说正经事的。
秦湘想得很浅,然而她低估了云浅的气性, 数坛千金好酒无故赠予旁人,如何会快速消气。
自要从她身上讨回来,浴池玩腻了,自然就寻了新地方。
小小的秦湘还没意识到严重性, 不忘嘀咕与云浅说教:“阿姐, 我们许久没有早睡了。秋日来临,春困秋乏, 该早些入睡的。”
云浅睨她一眼, 默不作声地见一楼书房们砰地一声关上, 秦湘立即乖乖闭上嘴巴。
好凶啊。
就这么一个眼神就吓得人双腿发抖。
秦湘跟着云浅走了两步, 跨上楼梯的那刻,她便觉浑身脱力,心中却又十分雀跃,二楼是存放舆图之地。
踏上二楼最后一个台阶的时候,就看到了地上摆上的舆图。
云浅亦如上回那般脱下鞋袜,秦湘效仿,这回,云浅踏着南朝城池,站在了‘温谷’上,回首望向秦湘。
回眸一眼,万千情绪,说不清道不明。
秦湘的心跟随那一眼飘然飞至九霄云外,赤脚榻上二楼的舆图上,对上阿姐宛若寒潭月的眸子,清清冷冷。
云浅原地未动,秦湘慢慢走了过去,火红的灯花儿噼啪作响。
云浅伸手揽住她的腰肢,将人拉入怀中,吻上红艳丽的唇。
当秦湘躺下之际,她的后腰恰好是‘温谷’。
温谷四季如春,药草丰盛,河流不息,郁郁葱葱的树儿高耸入云,秦湘曾爬上高树,未及一半就被阿娘喊下来,揪着耳朵提回家罚跪去了。
她不甘心,等阿娘入睡后,她悄悄再度爬上去,那回,她爬上高高的树杈,看到温谷全景。山川河流、百果奇香,应有尽有。
后来,她告诉阿娘,醒后的阿娘揪着耳朵又是骂,觉得这些不足以绕过她。
一根木棍险些抽断了她的小腿。
那年,她刚满四岁。那回后,她再也不敢爬树了,甚至看见那棵树都会绕着走。
眼下的记忆如流水般侵入脑海,占据她整个人的思想。小腿上似有些疼,当年一棍棍抽下来的记忆,深入骨髓。
她睁开眼睛,看向攥住她细腰的阿姐,那些记忆又如树影般倒退,眼下就只剩下阿姐的容颜。
占据了她的眼睛、她的心、乃至身体的全部。
肩膀上忽而一疼,她被迫翻身,眼前是北疆的都城。
她不喜欢北疆的都城,闭上眼睛不去看,太讨厌了。
她悄悄后退,直到脚抵在了柔软的腕骨上,她嘀咕一声:“换一处。”
云浅不理会她,攥住纤细的脚踝,控住她紧绷的神经,单手探入雪景山峦处。
****
刑部里的顾黄盈三日未睡了,面前摆着厚厚的案卷,但凡与苏三有关的案子都被找了出来。
苏三打通漕运,利用水上便利远货,欺上瞒下,偷税不说,还买卖了许多良家女孩。
这些女孩无不是低价买来,高价卖出。
怪异的是这些女孩都是高价买的,买方家里都有生病的人。
顾黄盈猜测出苏三用这些女孩假冒温孤氏,苦主告到衙门,白纸黑字,苏三并没有过错,谁敢将温孤氏一事写于明面上。
案卷摆了一地,顾黄盈一面看一面骂,骂骂咧咧,最后仰面躺下,闭眼小憩。
突然间,她爬了起来,想起一事,将这些女子的画像对比一番后,发现一特点:容貌惊艳,皮肤雪白。
一时间,她想起了秦默。
她迅速爬了起来,京城内外,她就没见过如秦默这般秀美的女孩。
秦默是女子……顾黄盈似明白云相坚持追查此案的缘由了。
顾黄盈起来去井边打水洗脸,冰冷的水扑面上,整个人都清醒过来。
她骑马入宫,利用刑部职权进入太医院。
少年人坐在药材堆里碾药,咔嚓咔嚓的声音不断重复,麻木的声音与少年人身上的朝气极为不符。
顾黄盈大步走过去,凝着那张如玉的脸庞,如同天造般的脸皮挑不出一丝瑕疵,她凑近了去看,故意惊叹:“秦太医,你的脸可比我们女孩子还要好看。”
经过一个夏日,秦湘的肤色未见一处晒黑,反而白得像是瓷娃娃。
秦湘攥着一根药材,掌心被戳得发疼,对上顾黄盈试探的眼神,“顾主事,你哪里不舒服吗?”
“我已经三日没睡觉了,就在我困顿的时候,发现一个秘密。”顾黄盈接过她手中的物什,微微一笑:“秦太医,你姓秦吗?”
秦湘皱眉,“顾主事,你姓顾吗?”
“秦太医,我觉得你应该姓温孤。”顾黄盈红唇微启。
秦湘觉得这人来势汹汹,眼神瞬息变了,“我为何要姓温孤。”
“就凭你这张脸,凭云相甘与天下人为敌也要查清温孤一案的心。”顾黄盈自信道。
院正听着两人的对话,越发觉得不对劲,下意识拉开顾黄盈,“你二人凑太近,会惹人说嫌话的。”
“院正,我想与秦太医说两句话。”顾黄盈被迫站起身来,深吸了一口气,看向秦湘的眼中带着愤怒。
院正拦在秦湘面前,“你要问话,去刑部问,亦或拿出证据,要不然离开太医院。”
“院正,你就不怕你今日庇护的是一个杀人凶手吗?”顾黄盈无能狂怒,“我一直以为秦太医身怀一颗善良的心呢,谁知,你的手救人,心在杀人。”
秦湘被说得莫名,“顾主事,我杀谁了。”
“苏三、程司、马奎。”
“这三个人是谁?”秦湘一头雾水,这人是不是脑子有什么大问题,上来就胡乱说一通。
院内其他太医驻足观看,目光闪烁,院正赶走他们,唤了一药童去找云相,若在宫里就请来,若不在就算了。
三五个药童分头去找了,只宫廷楼台多,未必就能找到。
顾黄盈揪着秦湘不肯说,“你且说你是不是温孤氏女儿?”
秦湘欲反驳,顾黄盈反驳,“你连自己的祖宗都不敢认了,有何颜面立足。”
“不许人身攻击。”院正接过一句话,呵斥顾黄盈:“你的证据呢,没有证据就别瞎嚷嚷,瞧你气虚无力,怕是多日未眠,赶紧回家睡觉。”
“走不得,我要带她回刑部审讯。”顾黄盈不肯罢休,辗转两三月的案子,嫌疑人就在眼前,岂可放过。
院正无奈劝说:“你拿了旨意过来,我便放人。我太医院也非等闲之地,岂可让你随意捉人走。”
“好,等我,我回去寻尚书请旨。”顾黄盈尚且存几分理智,与院正说后再度看向秦湘,“你做了这么多事情,云相可知晓?”
秦湘翻了白眼,“我都不认识他们,怎么杀,你这人是不是出门被门夹着脑袋了。”
“好,就算是我莽撞,敢问你,是不是温孤氏女儿?”顾黄盈退而求其次。
秦湘被逼无奈承认,“那又如何,我姓温孤,并不代表我会杀人。”
“可温孤氏一案……”
“顾黄盈!”
一声怒斥打断顾黄盈的话,三人转首,门口站在一人,风尘仆仆,碎发黏在了脸颊上,有些狼狈。
顾黄盈所有的理智在此刻都回到了自己的脑袋里,下意识上前拉着云浅出外说话。
秦湘站在院正身后,小心开口:“我觉得这个顾主事长时间不睡觉,脑子坏了。”
院正忧心忡忡地看着小徒弟,伸手掐了掐她那粉嘟嘟的脸颊,“你叫温孤什么?”
身边竟藏着一个厉害的人啊。
秦湘的脸色骤然白了,张了张嘴,“师父、我、我……”
“云相知道吗?”院正打断她解释的话。
秦湘摇首,“没敢说。”
“看来她也知道了,这个顾黄盈还是那么冲,说话不过脑子,此事我替你瞒住。不对外人说是对的,就是你这张脸瞒不住,别出来招摇了,回家去吧。”院正也愁,总觉得小徒弟不大聪明,顾黄盈一诈就说出来了。
命都危险了,要什么颜面立足。
她想劝说两句,却闻小徒弟瑟瑟开口:“我回家就是被赶出去了吗?”
“你自己辞官也成,尤其还在宫里晃悠,多长个脑子吧。你的身份这么敏感,还敢来宫里做劳什子太医。”院正凝着少女稚气的眉眼,“都怪云相,你不懂,她也不懂。”
愁死了。
院正想着想将小徒弟赶回家,屋外的云浅将冲动的人从头到脚训了一遍。
“她若是凶手,我是什么?”
“瞎子、聋子、还是意图包庇凶手的愚蠢人?”
“她姓温孤又如何,姓温孤就是凶手?”
顾黄盈不甘心辩解,“唯有她有能力有动机杀人。”
“能力?越过我去买通凶手去杀人还是撺掇我去替她杀人?”云浅气得脑门疼,下属太蠢,蠢到窝里狠。
她终于明白自己上辈子会输给秦湘了是这些人愚蠢而不自知。
“她确实是温孤氏女儿,但不代表她会杀人。人在我的府上,衣食住行,哪怕是太医院内的职位,都是我安排的。她去哪里,见过什么人,吃过什么,与谁说过话,我都一清二楚。顾黄盈,你不是怀疑她,是觉得我在谋私,对吗?”
“下官从未怀疑过云相。”顾黄盈盯着地上看了半晌,依旧不服气。
云浅扶额,“好,你的证据呢?”
“能力与动机,都是有目共睹,回去后问一问,重刑恐吓,她什么都说了。”
“你要屈打成招吗?”云浅诧异地盯着眼前的下属。
顾黄盈面色讷讷,“不,我就带回去问问,不会动刑的。您不让我问……”
“她姓温孤不假,可不知温谷被灭,你想多一个记恨南朝的人吗?”云浅心力交瘁,她可以承认对方赢了,将脏水都泼向了秦湘。
顾黄盈怔忪,顿了良久,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愚蠢,“她不知道、不知道,那她离开温谷多久。”
“近乎十一年,自己去同她解释,你若泄露此事,顾黄盈……”云浅顿了顿,目光在她腿上轻扫,“我会打断你的腿。”
顾黄盈陡觉大祸临门,但她还是抓住稻草追问,“云相,您就不怕她在您身边图谋不轨?”
“她那个脑袋,你觉得可能吗?”云浅心神一滞,“非我被美色所惑,而是她压根没有这个能力。”
顾黄盈摸摸自己的耳朵,觉得听到了不得了的话,好歹得应一声,她哦了一下,觉得哪里不对劲,忙追问:“您二人在一起了?”
“不在一起成什么亲?”云浅脑袋突突的疼,越想越烦,索性说道:“你告诉她,温谷被灭,她会咬死你。”
顾黄盈不想做恶人,云浅转身就走了,她下意识追上前:“阿姐,你告诉我,我要是这么说了,你家后院会不会失火。”
云浅冷笑,已经失火了。
顾黄盈拦住云浅的身形,云浅目光带着压迫感,如寒潭一般,吓得顾黄盈心中一紧,“我回去告诉她,自己查错了,温谷还在。可、云相,纸终究包不住火,终究会有面世的一日。”
“那你去说。”云浅语气薄凉。
顾黄盈缩了缩脖子,“可她确实有很大的嫌疑。”
“嫌疑又如何,我信她。”云浅心中百转千回,用尽周身力气才说出这句话。
她信她,这是秦小皇后用命换来的信任。
她累了,不想再周旋,然而在前一世的路上,这只是一个开始。
后面还有无数条性命堆砌的血路。
这条路的背后,终究是在谁推波助澜。
顾黄盈眼睁睁地看着上司匆匆而来,落寞而走,一时间,心中五味杂陈。
回到药房,院正在指点秦湘碾药的手势,“这里、重一些,不要用死力,会手疼。”
“院正、秦太医。”顾黄盈勉强笑出了声。
院正停下来,回身看她:“有何指教。”
“刚才是我唐突了,未经过脑子,还望秦太医见谅。”顾黄盈诚恳道歉,一面打量秦湘的反应。
对方一脸茫然,眼睛清澈,不似作假。顾黄盈又说道:“京城内出现了几个温孤氏女子,他们的夫婿都被杀了,我就想着是不是同为温孤氏的人所为。”
秦湘意外,“是不是假的?”
顾黄盈一噎,想起云相的嘱咐,顺势应下:“真假不知,都是长得很好看,皮肤可好了。”
秦湘翻了白眼,“长得好看就是温孤氏女子吗?”
“是我想得简单了。”顾黄盈憋屈死了,找不到凶手还要来哄一傻子,她不甘心,决意试探一番,“你不知晓知晓事情吗?”
“不知晓,顾主事愿意说一说吗?”秦湘老实极了,她真的不知晓这些大事。
阿姐不说,她也没有打听过。但与温孤氏有关,说明温谷内还有姐妹被献了出来。
“顾主事,我能见见她们吗?”
“与你无关就别见了,我还有事,先走了。”顾黄盈害怕了,不等秦湘回应就大步跑着离开,如同火烧屁股一般。
秦湘看着那抹背影,下意识与院正说道:“师父,我觉得事情不对,她有事瞒着我,我想继续留在宫里查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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