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想到前世探听舆情之事,叶观澜登时醒悟过来——眼下在小亭中稳坐钓鱼台的,只可能是那个人。
第13章 福王
放眼当今朝堂,除了已故晋王外,先帝膝下诸子皆受分封,留于镇都的王室子弟寥无几人。
满打满算,昭淳帝身边可用的皇亲不超过十指之数,其中最受信赖的当属先帝一母同胞的幼弟,当今圣上的皇叔,福王刘瑧。
说起这个刘瑧,实乃先帝诸兄弟中脱略形骸第一人。虽天资聪颖,却生性散漫,从昭淳帝即位东宫之日起,便自请辞去了封地。圣上体恤其年长,特许他在京开府开牙,动辄也好传他进宫一叙叔侄情谊。
按理监听朝野动向,本为锦衣卫或东厂的分内之责。然昭淳帝深谙锦衣卫与外戚间的瓜葛,唯恐聂岸等人旁午构扇,是以差事并未落到他的头上。
而前世这个时候,陆依山人也未在京中。以昭淳帝多疑的性格,如此隐秘之事,自然只能托付给身边亲近之人。福王脑瓜子好使,在朝又无权势可言,当是行事的最佳人选。
齐赟意欲借刀杀人,在今日这场合必然有所安排,不出所料的话,小亭中的另一人当就是福王刘瑧了。
据叶观澜所知,这位刘皇叔虽不理朝堂纷扰,但十分热衷经济实务。听闻他近来好像一门心思扑在江南的税赋改革上,叶观澜心中顿时有了成算。
论战一触即发,冬日冷冽的空气里弥散着紧张的火药味。曾雉额浮青筋、拳攥铁硬,刚要说话时,叶观澜适时打断了他。
“思渠兄看人的眼光果然精准,如何就知曾兄于此事上颇有心得,竟日谋划,只等与人畅辩一二。”
起初曾雉还有些犯迷糊,不知自己哪来的心得感悟,直到对上二公子那双笑吟吟的眼,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自己闲来信著的那篇税改策论。
曾雉不傻,早看出今日的流觞宴就是个引他入彀的圈套。当科举子妄议国事,传扬出去可是僭越不恭的大罪,奈何已经被拱上了风口浪尖,他只能硬着头皮作答。
“治世讲求以史为鉴,胡公子若读过前唐《贞观政要》,岂不闻太宗皇帝与诸臣子的草创与守成之论乎?”
胡琦酒囊饭袋一个,《风月宝鉴》倒读过不少回,哪晓得什么贞什么要,见问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
曾雉蔑然一笑,道:“房玄龄因从太宗定天下,出万死而遇一生,故言草创重要;而魏征担心太平天下易生骄逸,遂道守成不易。依在下愚见,二位权臣所言皆有失偏颇。草创与守成之重分明颉颃相当,一国若要传祚永久,当以守成之心,行草创之举。我朝在这上头早已付诸实践,譬如,江南之地的税赋改革。”
一语落点,齐赟在旁轻皱了眉。
胡琦叫嚷道:“问你两者孰重,跟这打什么太极?国策之论,与税改又有何干?”
叶观澜决然挣脱齐赟的桎梏,神色一凛,出言道:“江南税改,关乎八府民生,如何就与国策无干?朝廷揽才,讲求的恒乃经世致用之学问,从不只有非此即彼的口舌之争,曾兄另辟蹊径,怎么就成拘懦怕事?”
他话音清朗,和着飞珠滚玉的泉涌声淌过巉岩,汩汩泄进非无罅隙的抱山亭中。
刘瑧坐姿散漫,半边身子斜倚在歌伎肩头,雪白的长髯上胭红点点,腮边还残着一痕芳唇印。他听着外间争论,屈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在案上。
“这说话的是谁?”
玉桉笑盈盈地举杯挨过来,娇声道:“禀王爷,好像是叶相家的二公子,听说品貌可人得很,颇有王爷当年风采呢。”
刘瑧受用地一挑眉,觑眼瞧了瞧她手里的酒杯。玉桉会意地将酒水衔于唇齿间,含笑勾着福王脖颈,软下腰与他吃了皮杯。
这时候无人留意到刘瑧的眼底倏忽闪过一丝精芒。
曾雉还记得叶观澜在那两页策论上作的批注,对苛税之重未加详陈,只道旧年税法落于窠臼,不适宜江南等地日渐兴盛的商事经济。他将税法变革视为草创之举,却言其根本用意在于镇守国运基业。
“承平世界,诸辈皆道守成为重。然在下以为,守成之要非只有守住基业、乐享太平,唯其富民强国,四方宾服,方可谓守成有终。江南税改于不变中求变,恰也映证了当国者未必要在守成与草创间分出个高低,二者互相激励,谋国为上方是正理。”
字字珠玑,掷地有声。
在场众人皆听得忘神,只独首倡论辩的齐思渠脸色有些难看。
大梁国策之争由来已久,建镇西北只是其中的一个缩影。原以为眼下这话题炒得火热,曾雉又年轻气盛不知进退,今日但凡有半个字犯在了忌讳上,都能经由福王之口传入圣上的耳中。
可谁知这书呆子竟像突然开了窍般,不仅只字不言西北之事,还巧妙地将话题引到朝廷正在推进的税赋改革上,看似歌功颂德一通什么也没说,实则却别出机杼地给出了一个两全的解答。
“哈哈!好!少年英才,大有可为!”
正思忖间,小亭槅门齐唰唰打开,福王刘瑧倚红偎翠地走了出来。
诸生屏气行礼,连齐赟也掀袍跪了下去。刘瑧目不斜视,走到因腿脚不便迟了半刻下跪的曾雉跟前,抬臂托住了他。
“你叫什么名字?”
曾雉怔怔地,像被眼前煊赫的天家威势震慑住,叶观澜便替他答道:“回王爷,该生姓曾名雉,乡贯婺源,昭淳二十四年的举人。”
福王朝叶观澜睇了一眼,眸光轻动,点点头,转而对曾雉道:“你刚才说的很有意思,本王主领江南税改,近来总有非议声贯耳,心中难免困惑。小子寥寥几语,正好解了老夫疑窦,如蒙你不弃,可否到府上小酌几杯,本王也便学一学周公,礼贤下士一回。”
诸生骤然变色,尤其胡琦,一紧张,青里透白的面皮直如活死人一样。
曾雉脱口道:“我不……是公子……”
叶观澜迅速截住他,俯身下拜:“王爷知人善任,为社稷擢才,晚生敬服。”
福王居高临下地俯瞰着叶观澜的发心,只有在避开众人视线之时,他的眉梢眼角方不掩饰那出锋的锐利。
“叶家,二郎。”
叶观澜仰起身,无所畏惧地同刘瑧对视,交接在一处的眼神如同两把剪刀互剪了一下,几听得见“喀嚓”一响。无形迸溅的火花各自入眼,他们相望的目光里都暗含对彼此的欣赏。
“晚生听训。”
短短几瞬里,刘瑧又恢复了先前玩世不恭的做派,迈着半醺的步子从叶观澜身边经过,自言自语般道:“老叶循,治学齐家有一套啊。”
叶观澜垂下的眸里内含神光。
曾雉今日这番“谋国为上”的言论,无疑戳中了福王的痛点——江南税赋改革一经推开,便在朝中引起不小的风波,就连刘瑧这个闲散王爷也被冠上“改革派”的帽子,明明只为民生福祉故,却莫名卷进了朋党之争——他为此深感困扰。
如今可好,什么改革派、守成派,他刘瑧力推江南税改,为的是给圣上守牢万世基业,无关阵营划分。曾雉一语化解了福王的尴尬处境,让他神灵俱清之余,也对这个小小后生刮目相看。
叶观澜有理由相信,经过与曾雉的深谈,这位看似两头不沾的老福王纵使不会当即转变立场,心底的那杆秤多少也会有所倾斜。
一行人去后,良久。齐赟敛袖起身,此时的他已经无心摇扇。
“矔奴与这姓曾的举子几时成了熟识,我竟然半点不知内情。”
叶观澜伸手抚平了氅衣的褶皱,他微垂的脖颈像脂玉一样延伸到衣领之下,风毛搔在净瓷似的侧颊,回望齐赟的眼神仿佛幼兽一般浑然天真。
“兄长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以后我会慢慢教你知道。”
这样的矔奴,让齐赟心神倏晃,他在喉结轻滑时捏紧了手中折扇。
叶观澜说完就去提曾雉遗落树下的书箧,转身却发现四周好像少了一个人。
“他人呢?”
齐赟好整以暇地问:“谁?”
那个恻然似活鬼的携笔书生,晁文镜。
叶观澜本能地看向手中书箧,当下明了,打量齐赟的眼神里多了一丝鄙夷。
“想那曾雉一身落魄,行装简薄,如何就得了思渠兄的青眼,连他书箱里的废弃书稿也要偷?”
齐赟不以为忤,指间搓揉着从叶观澜鬓角摘下的凤凰花,拏近鼻端浅闻了闻:“矔奴有所不知,我新结交的那位江湖文士为人风雅,除了工于笔墨,临摹名家笔迹也是一绝。曾雉虽比不上书法大家,笔短趣长却也各有各的妙处,晁先生见了一时起意也未可知。”
有前世之鉴在先,叶观澜见他如此直言不讳地说出盗墨之事,像是根本不怕被自己发现什么,不觉恶寒。
可与此同时,叶观澜又感到奇怪,张汝良的密信分明没有送到父亲手中,叶循迄今为止不曾插手江南舞弊案。既如此,齐、叶两家几代交好,齐氏父子有什么理由要对父亲赶尽杀绝呢?
齐赟笑容轻收,凤凰花在掌中揉烂了,脆弱的娇瓣沾湿他的指腹,一如霜雪欺覆的氅衣,红光潋滟。
“我劝矔奴——”
下一刻不知从哪传来了令人耳痛的拉弦声,那“铮”声震荡开,紧贴着齐赟的面颊带起一股强风。
慞惶间,他手里的扇子失跌在地,被凌乱闪避的脚步踩中,落下了醒目的脏印子。齐赟喝问的叱骂声卡在嗓子眼,转眸见那持弓的手保持着拉弦的姿势,腕间的精铁束腕一转,露出其后既萧杀又桀骜的眼。
“咱家早说过,得时时看着二公子,这心里头才能放得下啊!”
第14章 暴露
齐思渠慌乱一瞬,稳住声音,低喝道:“陆依山,你好大的胆子,还敢登我齐家的门!”
当日东厂番役奉命查抄泮冰馆,碰巧停留此间的齐公子也被当成嫌犯带回去受审。他是吃惯金粟银米的脾胃,哪里消受得了这份屈辱。出来后虽无伤大雅,却也把东厂连同九千岁一道记恨上了。
如今仇人见面,自然是分外眼红。
陆依山抛了弓箭,接过帕子慢慢地擦拭指尖,眼光从叶观澜身上一掠而过:“这是什么神仙居所么,只需真佛入,不许咱家这等俗人踏足?”
他不笑则已,一笑就让齐赟想起在狱里受的那些细碎折磨,浑身骨头散了架的痛,打心底腾起股焦躁。
“督主哪里是凡人,您分明是地狱里爬出的凶神恶煞,齐家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陆依山笑得很混账:“庙大庙小不打紧,左不过横竖都能进。公子这么瞧着我的靴子作甚,难不成是想效仿高力士,替咱家脱回靴么?”
齐赟那张过了病气的容长脸十年难得一见的红了一回,指着他肆意踩在扇面上的脚,气得说不出话来。
叶观澜偏过脸,轻声咳了两下,打了个喷嚏。
陆依山觉得他打喷嚏的样子很好笑,猫儿似的,细声细气......陆依山将蟒袍一掀,腿架到奉酒的案几上,目光如炬道:“东厂收到消息,说有人在蓁华园结党聚饮,咱家奉命前来一探究竟。”
齐赟反驳道:“古人尚有聚饮兰亭的风雅事,我仿古先贤有什么不对?大梁律哪章哪页明言,邀三五好友吟诗作对,就要背上结党的嫌疑?”
好一副伶牙俐齿,这要换成二公子,陆依山兴许能忍上一忍,可齐赟是吗?
沾着“竹马之交”四个字,真当他能爱屋及乌,陆依山后悔把弓扔早了。
“搜!”
手下番役似是感受到了督主的不快,犹如脱牢的凶鬼猛蹿出去,驱得席间诸生作鸟兽散。胡琦更是不知被谁一脚踹下湖,乔装成孔小乙的陆向深掸掸袍角,深藏功与名地吹了个口哨。
陆依山收回腿,不疾不徐地踱到齐赟跟前,指间夹着封邸报,拍到他胸口。
“看清楚,刑部杨大人亲自签发的缉捕令,上头官印还是新鲜的。”
陆依山道:“传圣上口谕,翰林院大学士齐耕秋谄上媚下,自折名节,企图以《闺阁懿范》之歪说结纳宫闱。圣上下旨申饬,褫夺齐氏宗祠丹书铁券,责令齐耕秋闭门思过,罚俸半年,钦此。”
他咬重了“自折名节”的字眼,当着一众古文派学子的面,齐赟打了个激灵,脸色刷白。
不,不对。
如果只是私刊书籍向外戚示好,昭淳帝不会震怒至此,罚得这般重,难不成.......齐赟眉头渐拧成了一个“川”字,冷汗淌了下来。
陆依山神情愉悦,不厌其烦地解释道:“说来咱家真是替齐家不值,阁老将心照明月,奈何明月落沟渠。咱家不过是把泮冰馆里搜到的草印本呈交御览,怎料寿宁侯为求自保,抢在前头将齐阁老供了出来。若非如此,圣上何至于动此雷霆之怒呢?”
齐赟孤身而立,四周的人跟景逐渐虚化模糊,只剩下各色异样的目光如此强烈地打过来,刺得他原形毕露,又无处遁逃。
谄上媚下,结纳宫闱。
这些字眼仿佛是世间最锋利的匕首,将他苦心维持的光风霁月击成碎沫。在这一瞬里,齐赟感觉自己仿佛被盘剥得一丝不挂,光裎着身子接受审视那些恶意的打量。
胡琦被打捞上来,湿漉漉地扔在那,齐赟避之不及地退后两步,薄淡的瞳仁里闪烁着深浓的厌恶。
都是拜这些人所赐。
今日的搜查来得没头没尾,叶观澜看得出来,督主好似有些气不顺,这是借着搜查之名撒泼来了。
亭外园子里被搅得乱七八糟,叶观澜脱了鞋踩在氍毹上,走得屏息静气。
亭子傍山而建,地势欹斜,酒案设在半层台阶之上,中间尚有屏风相隔。叶观澜侧过头,隔着屏风看陆依山的轮廓。
“督主今日只是来查宴饮的吗?”
陆依山说:“二公子还想咱家来查点别的?”
“豢养豪强、妄议国策、仗势欺人,”叶观澜说,“这些都值得细查。”
陆依山捡过二公子“遗落”在地的小扇,拿在手中把玩:“说话不算、擅作主张、心猿意马、同床异梦,这些要不要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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