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观澜倒茶,没言语。
“话说回来,齐赟也是出身阀阅的麒麟子,竟然沦落到阿谀权贵的份上。”陆依山拇指回落,不经意蹭过叶观澜的耳垂,“二公子身为他的竹马之交,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他有意咬重了“竹马之交”的字眼,叶观澜沉默地移开视线。
白日的庄周,清醒的蝴蝶,流年虚妄,终到了该戳破的一天。
半晌。
“我与思渠自幼相识,他长我一岁,先我开蒙。就连思渠二字也是父亲所取,意在鞭策他常思渠水,正本清源。”
叶观澜声线渐低,“可是如今清流已浊,向东难回,督主若担心我为旧情贻误了眼前事,那便是您杞人忧天了。”
陆依山安静须臾,笑道:“公子口风转的快,心也是真狠。”
叶观澜自顾自地说:“从妖书案再到这份手抄本,齐家和外戚的关系远比咱们想象中更紧密。如果江南舞弊真的和齐耕秋有关,那么寿宁侯又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督主想要为储君廓清来路,眼下就是最好的时机。”
陆依山微微敛容:“多谢公子指教。”
泡得差不多了,叶观澜正待起身,伸手却抓了个空。帕子就搁在陆依山腿边,和叠放整齐的衣物在一起,他想了想,收回胳膊,轻拢于水下。
“对了,曾雉那头还是要盯紧些,对方一击不中,焉知没有后招。那也是个瓷心眼的主。”
陆依山揩了手,贴心地将衣裳帕子挪到近前,人走远:“公子尽可放心,他算此案半个人证,会试以前,东厂自会派人寸步不离地看着他。”
叶观澜坐身不动:“还有今日在画舫上的那些举子……”
陆依山忽就笑了:“公子无时无刻不在虑及他人,依我看,眼下真正该虑的是你自个吧?这四面光寒的,我见了都替你着急。”
叶观澜难得恼失了分寸,旋过身去,手臂撩得水花四处乱溅。
陆依山望着这样细腻鲜活的二公子,眼中笑淡了些,转而被一种深邃的怀想所取代。
当年覆舟山下,枫林尽染,一片红云翩然至,盖过了漫山华彩。凶牛尥蹄当前,高台之上坐满了看热闹的天潢贵胄,那些人的兽的叫嚣谑笑,都被他摒弃在五感之外,只独记住了一个脆若响泉的声音。
“接住,千万小心啊——”
*
此夜风波还未知下情,隔三日,距离镇都数里外的洗墨林又传来了消息:
徽州知府进京的车驾遭人劫道。
劫便劫罢,偏这位岑老爷不急着报官,反而心急火燎地摸去了城东聂岸府邸。陆依山率众去寻时,刚好将其堵在了门上。
与此同时,京营为了抢功,出动百名锐卒在方圆十里内展开搜捕,很快找到了失踪的马车和匪首。但出人意料的,马车上装着的正是徽州府前不久报失的三万两矿税银,而出手劫道的却是被遍地通缉的大盗三江鼠。
这下岑知府浑身长嘴也扯不清了。
矿税银从各地征来,是要填入皇帝内库以为私用的。有那狗胆包天之人,竟敢将手伸进圣上的口袋,昭淳帝一气之下,要在武英殿亲自裁断此案。
“银子在徽州知府的马车上被发现,底部钤印证实了是矿税无疑。赶车之人是姓岑的的亲信推官,这笔贪墨的罪名,他无论如何都开脱不掉。”
玉桉腰间吊着布袋,急声追问:“老七呢,他如何了,受刑了没有?”
叶观澜打开扇,又一下下合上,缓声道:“与其说他御前受审,不如说他是去告御状的。杨开指认,税银被盗一事,从头至尾都是徽州知府贼喊捉贼。他有案底在身,岑知府便动了栽赃的心思。去岁税银刚征上来,徽州府就报了失窃,把锅扣到他头上,银子却进了姓岑的口袋。幸有张御史洞察秋毫,才阻止了这桩冤案。”
想起廉官后来的下场,叶观澜心中悒郁,如坠千斤。
“后来,张大人一家被杀。姓岑的唯恐担责,便使出祸水东引这一招,再次让杨开当了替罪羊,顺道昧下了被起缴的赃银。”
玉桉忍不住啐了句:“真他娘的鸡贼。”
叶观澜说:“杨开不忿两次担了虚名,索性假戏真做一回,纵使落网,也要拉着这帮蠹虫一道下水。”
“他糊涂!”玉桉气得直跺脚,“这可是杀头的大罪,能是他拿来赌气的吗!横竖咱们这样的人,什么虚名没担过,何必逞这一时的意气,误了卿卿性命!”
叶观澜知道,唯有这么说,生性多虑的昭淳帝才不会对张汝良和杨开的关系起疑,旋而把注意力都放在岑知府的贪墨行径上来。
三劫官银,要讨还的哪里是他杨开的清誉。
“素衣染缁终成雪,千帆过尽海升平。”叶观澜转眸道:“这世间最令人心折之处,不就是闯过了血泥污淖,还能捧出一颗干干净净的赤子心吗?”
杨开既已归案,矿银失窃的真相随之浮出水面,“张汝良死于分赃不均”的说法也跟着不攻自破。
岑知府被劫以后,第一反应是去找了锦衣卫指挥使聂岸,这件事本身就很耐人寻味。寿宁侯之流为撇清干系,极力否认与贪墨矿银一事相关,并试图将张汝良的死归因于他对矿银案的起底复查上。
这种狗咬狗的事情,陆依山没兴趣掺和。但牵涉到在办的命案,陆依山即刻请旨,要求调阅徽州府过往十年的积案卷宗,包括六县上报未结的讼状。
张家虽然烧了,但徽州府衙的文库还在,大门钥匙由寿宁侯亲自递到他手上,陆依山焉有不接的道理。
翻旧账最是件体力活,陆依山亲自带人押了十大箱文卷回京,又搬来把椅子,翘着脚看都察院里的老学究梳理盘点,凡有疑问的一律画圈筛出来,保不齐哪件就是姓岑的贪赃枉法的罪证。
这事锦衣卫插不上手,聂岸被那拎不清的岑知府黏上,惹了一身骚,这几日称病,连早朝都不敢上。
九千岁烦心朝政,腾不出空来叨扰二公子。叶观澜闲暇的时间无处可去,便时不时到曾雉下榻的馆舍消磨光阴。
曾雉出身贫寒,靠吃百家饭长大,连进京赶考的盘缠都赖乡里资助。他住的地方简陋,烧不起火盆,二公子送来的那盆君子兰只能用写废的稿纸包住根,就怕冻坏了。
叶观澜信手捡起一张,看了半晌,问:“这是你新写的?”
曾雉给花浇过水,爱惜地拢了拢新绽出的两片嫩叶,道:“再有十日便到会试之期,随便写写,当是练手而已。”
纸上所书乃一篇讨论税法改革的策论,词锋犀利,鞭辟入里,便是在叶观澜看来,也不失为上乘之作。
若无前世那些龃龉,兴许这会是个有功社稷的槃槃大才。
叶观澜稍作思忖,提笔在纸上涂改一二,对曾雉说:“观点很新颖,也许会合圣上心意。只是其间有些论据用的不当,恐有喧宾夺主之虞。”
曾雉留神看了两眼,点点头,并未往心里去。
他一瘸一拐地走到书案前,捧着快散架的《春秋公羊传》看,神情看起来莫名萧索。从那日天香楼过后,本就寡言的他话愈发少。叶观澜看得出来,那是饱受天意作弄,日积月累的一种倦怠。
叶观澜刚想劝他出去走走,这时门外忽传来通报。
“曾姓举子何在,翰林院大学士齐赟之子,投贴拜会。”
第11章 所求
齐府的拜帖到底赶在会试前夕送了来。
帖中诚邀婺源籍试子曾雉赴三日后的流觞宴,齐家公子亲自做东,地点就在城东卢妃巷的蓁华园。
叶观澜本以为,凭借曾雉的孤拐性子,多半会对此类邀约敬谢不敏。岂料他看这位古文派的魁首似乎并无多少成见,一口便应了下来。
叶观澜睒了睒眼,旋露出笑涡:“曾兄好气魄,换作是我,应试在即,哪里还沉得下心来与人曲水流觞。”
曾雉此刻宛如一节实心的山药,老实答道:“齐阁老治学纵然迂腐了些,但胜在风骨硬挺,不畏讥谗。他面斥外戚擅权的事迹一度传遍了八府学界,得此家风熏陶,想来齐公子的人品也该非比俗物才是。”
叶观澜袖里扣着折扇正自沉吟,忽觉出微许凉意,不由把目光转向窗外,但见天边浓云遮布,晕染着阴郁的墨色,开春时节仿佛有了落雪的迹象。
他恍惚记起,上辈子齐赟也曾在蓁华园设过流觞宴。彼时他还打趣说,思渠兄莫不是要代圣人提前掌掌眼,充一草帽抡才官。
原来草蛇灰线,早已伏脉千里。
“好端端的,怎么又变天了。”
欢喜咕哝着走进屋,两颊犹有酡红未消散,宿醉后的脚步都在飘——一看便知昨夜又往天香楼讨酒喝了。
叶观澜佯装嗔怪两句,知道他爱吃甜,特意留了仁尔斋的糖果子,让他就着糖把醒酒茶喝了,问:“父亲今日当值,让你送去的点心都送到了?......半道没偷吃吧?”
欢喜说:“没偷吃,是老爷赏我的——”
他被糖噎住,拿茶水顺了气儿,抚着胸口道:“我去的时候听老爷说,阁老今日早朝向圣上请辞,称近来修史任务繁重,就不参与今科会试的命题了。现在担子都压在老爷身上,我打量着好像是门苦差事呢。”
因言及考题之事,曾雉识趣地走开,留叶观澜一人在屏风后,唇线稍稍紧抿。
这当然是门苦差事。
不得不承认,齐耕秋深谙急流勇退那一套。这些天陆依山“查旧账”,除了掌握岑知府贪赃枉法的实证外,最大的收获便是起底了婺源等地士子指控乡试不公的诉状,零零总总加起来,少则也有千份之多,皆被以各种理由压下不提。
照大梁刑律,这些状子递到巡按御史处,便该转呈翰林院决断。整整千份陈情状,就这么不了了之,用一句查无实证来搪塞显然不合适。
齐耕秋知道这件事在昭淳帝心头落下了疑影儿,索性藏锋敛锷,连会试命题都避开。一来为打消外界猜疑,二来......
叶观澜手持扇,目光随扇骨的反光缓缓游走:二来,春闱考题就仅限皇帝与丞相知晓。一旦像上辈子那样发生泄题之事,甚至不必谁来检举,父亲首当其冲便要沦为怀疑对象。
光至扇柄末梢,泯成一线寒芒,转瞬即逝。
叶观澜在那一瞬里窥见了喋血的恶意。
门帘轻动,微凛的早风簌簌飘进屋来,脂粉浓香袭得人鼻翼生痒,一个女声呖呖婉转地叫着欢喜:“好你个负心鬼,昨晚的酒喝痛快了,晨起就不见了人影,叫奴家好找。”
欢喜闻声色变,鹌鹑似的缩起脑袋,躲到叶观澜身后,“公子救我!”
叶观澜好气又好笑:“人不大,倒学会欠风流债了,谁教你的这些?”
欢喜说:“还不是督主......”
叶观澜看他一眼,欢喜委屈,又不敢犟嘴,只得小声说:“我只是想吃她那里的枣花酥嘛......”
公子蹙额间,香气四溢的玉桉姑娘已经来到了跟前。
“这么巧,在这里也能见到公子,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呢。”
叶观澜掏出一锭银子,双手托与她,欠了身道:“府上小仆不懂事,扰了姑娘安歇。这点银子,当是昨夜的酒钱,还望姑娘莫要嫌弃。”
玉桉看了他片刻,唇角微弯。
“光使银子就够了么?奴家的酒没喝尽兴,公子该怎么补偿?不如,干脆你陪我痛饮一场可好?”
叶观澜脊柱一麻,只恨此时不能把欢喜称斤论两地卖了赔给她。
玉桉握着帕子吃吃地笑,浑身熟极而流的扭捏挑拨令人无从招架:“难怪连陆依山那铁树气性都为公子折腰,瞧这羞怯的模样,奴家看着也欢喜啊。”
这下,叶观澜脊柱麻得更甚,杵在那想不必称斤论两,囫囵个卖了更省事。
雪云积压得更深,天色更暗了,窗影披落在她肩头,如同降下一片沉郁阴霾。
“朝廷的判决下了,徽州知府岑帛义贪墨、渎职等数罪并罚,即刻问斩。老七他,祸乱朝堂纲纪,被判流放北勒山。”
叶观澜知道,这样的结果背后,少不得有外戚的推波助澜。
岑帛义不死,寿宁侯他们连觉也睡不踏实,旁者不论,光是那三万两矿税银,就足够让昭淳帝如鲠在喉。
至于杨开。
流放么,一路行去山高水远,出点什么意外是再正常不过。他的生死,从判决下来的一刻起,似乎就已注定。
叶观澜就着引火奴点了灯,在昏光里突然破颜一笑。
“此去天大地大,容督主施展拳脚的机会可也不少啊——”
已过亥正时分,天开始丢棉扯絮地下起大雪。
因是今春头场雪,地气将暖,地下半雪半水,像受潮的糖上盖了一层厚霜。刑狱外的甬道湿瀌瀌的,冲呢皂靴踩在上头,一步一滑。
陆依山身着片金缘绣文九蟒袍,外罩石青色团褂补服,带着一名小火者走近。狱卒在外迎着人,便径直带进了最里间的囚室,揖了个礼告退。
烛光微渺,酒香馥郁。
陆依山斟了酒,说:“事出匆忙,酒水备得粗简,你将就着用些。”
杨开背向气窗端坐,连日受审使他看起来更为清瘦,眼底的亮光却未因此被磋磨掉。
他缓慢地反问:“这算是上路酒吗?”
陆依山不言是否,只答:“行前逢霜雪,喝了酒去,身暖心不寒。”
杨开轻笑,如他所言一饮而尽。
“心愿了结泰半,寒也是暖。”他凝视着陆依山眉间一划而过的愧怍,笑道:“督主已经尽了心,不必遗憾。世事的真意,本就在好梦难成。”
头顶小小一方气窗,映衬着雪光,也让屋里显得亮堂。陆依山的眉间郁色在这亮堂里,变得格外明显。
“翻查徽州府积案确有不小收获,张大人的直觉是对的,科场舞弊已成江南沉疴,这些年都被地方官员粉饰得干净。我已命人在岑帛义的诉状里着重提了这一项,意在提醒圣上经心。但想再往深了落刀,却非眼下所能及。”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毕竟,就连张汝良身在其中也未能彻查究竟,足以说明齐耕秋行事的小心隐秘。“会试在即,没有直接证据表明齐氏曾经干预江南科考,若一味提请彻查此案,漫言举子不满,就连圣上也未必能下这个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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