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依山“嘶”声,状似懊恼地舔了一圈后槽牙:“公子聪慧啊,咱家在你跟前真是什么都藏不住。玉罗刹。”
伸手一点杨开,语气微沉道:“我可以饶他今日,但等此案了结,他被通缉被诛杀,都与东厂无关。就事论事,这是我的规矩。”
玉桉早就等的没了耐性,叶叶腰肢轻转,瞟视着两眼,朝阔少妩媚一笑,抬指勾住了他的下巴。
风乍起,穿梭在乱晃的枝影间,发出一丝幽咽锐响,锉动着人心口的软肉,激得人不自觉地浑身发颤。
阔少的惨嚎哭求随即盖过了风声。
玉桉俏影独立于灯火之下,如妖似魅的脸藏于暗处,烛辉一衬,映亮了唇角那抹残忍绝艳的弧度,惊鸿一瞥,凄厉无双。
叶观澜被这情形慑得心口倏凉,有那么一瞬,想到了去抓陆依山的手。还没等他付诸实践,胸口连遭急点,陆依山抬臂接住了他。
“怪咱家疏忽,扰了公子心神。良夜合该好眠,这叫人难寐的血腥之事,便让咱家独自消受了就好。”
*
风到入夜方止,屋内只余清醒三人,陆依山、杨开,还有玉桉。
陆依山拿手拢了拢香炉里升起的龙涎香,浓厚的白烟后,他微然撩动了眼皮,两道凛然的眸光直射而出,似开弓的利镞。
“提调官?”
玉桉撇开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的阔少爷,手指绕着布袋上已经有些掉色的璎珞,嫣然道:“他不是说了嘛,乡试中若要脱颖而出,只需买通提调官,将那人的试卷掺在一批差卷中荐上去。考官纵不满意,也不能一卷不取,如此矮个里拔高的做法,当真妙极了!”
杨开不解:“可是这与翰林院有什么关系?”
玉桉尚在思量时,陆依山已经开口。
“提调官只负责具体庶务,不干涉阅卷事宜,故只受内阁直接指派。叶相有意调和今古文派之争,虑及乡试主考多为新文派官员,提调官的任免权便让渡给了翰林院,由齐大学士一力负责。”
高楼倾覆,虽一卯之误,亦有百梁之功。叶循让权,既是意在绥抚,多少也为了成全他和齐耕秋数十年的知交情分。
“只可惜,”陆依山似叹似伤,“老丞相怎么也想不到,剖肝沥胆却筛不净人心鬼蜮,他的一念之差误了多少锦绣前程!”
言罢,静了许久。
杨开沉吟道:“他们这样大费周折,究竟图些什么?”
话音刚落,他光洁的脑门上顿时挨了一记响亮的栗子。
玉桉银牙咬碎,恨恨道:“杨老七,你信也送了,该说的话都说了,还管这闲事做什么。知不知道多少人正惦记着你的这颗脑袋,真以为泥菩萨能普渡众生?你当我有天大的面子,能保得你这回,还能保得了你下回吗!”
杨开埋首,那矮小的身形在地上投出长长的影。月色朦胧,他声也朦胧,身侧仿佛环绕着看不见的壁垒,世间风雨如磐,他自有锚定乾坤的力量。
“三姐,你说咱们这样的人,在外人眼里是不是早就该死了?”
玉罗刹一愣。
杨开抬起头,眼前掠过了那日刑狱昏光里的容颜清凛。
“可是数月前我被冤下狱时,有个人告诉我,这世上只有当诛之罪,而无当诛之人。”
他笃定道:“既然我不该死,那就容我做些血性之人该做的事吧。”
*
叶观澜醒来时,隔墙的梆子刚好响过十二下。
茶汤被吹开细细波纹,嫩绿的叶子在盏中划开一道漂亮的弧。
“怪道说佳人多倦懒,二公子解穴的时间都比旁人更长些。”
陆依山噙着笑递过杯盏,这一碗晾温的酽茶,就是要与他彻夜长谈的意思。
叶观澜啜了两口,环顾四周,空气中的血腥味道早已弥散无踪:“人呢?”
“你问杨开?”陆依山挨着榻沿坐下,精神瞧着与日间无差,像是永不知倦的样子,“走了。他既盗亦有道,我也不能食言而肥。”
叶观澜缓靠向床栏,昏睡后的思绪有些纷乱:“可是张汝良怎么会和三江鼠扯上的关系?”
灯罩内壁落了只虫,陆依山看着它在烛苗的燎灼下走投无路,半刻方涩声道:“张汝良,是个好官。”
今夜之事盘根错节,陆依山挨件拆开了揉碎了,说与叶观澜。
听到后来,叶观澜所有的讶异、愤怒和愔惋都归于平静,沉淀下来的只有理智的思索。
“齐耕秋少则从十年前开始,便利用提调之权,插手江南科举。原本一直相安无事,不想却被巡按徽州的张汝良偶然间撞破了端倪。”
他衔着片茶叶,在苦味里思量:“曾雉......”
陆依山接言道:“曾雉是这十年来唯一杀出秋闱的婺源士子,却在不久后因为口角之争被胡琦——就是日间打人的纨绔——废了一条腿,即便能够在会试中拔得头筹,到了殿试环节也会因为仪容不整难入圣上青眼。他心有不忿,告到了张汝良那里,才使这桩大案露出冰山一角。”
难怪上一世,有人设了那么大一个局,要置曾雉于死地。
叶观澜倒吸一口冷气:“如此执着于赶尽杀绝,恐怕不止贪赃牟利那么简单。”
“当然不止。”陆依山神色渐凝,“如胡琦所言,通过这种方式攫取功名的,并非都是不学无术之流。按照大梁律例,凡于乡试题名者,都能进入州县府衙。哪怕做个刀笔吏,也是实打实的朝廷命官。”
顿了顿,又道:“若只是卖官鬻爵还罢,要是有人借此铺网,培植自己的势力——”
叶观澜脑海中灵光一闪,忽而疾声追问:“除了婺源县,还有哪些地方也曾遭遇脱科之事?”
第10章 红氅
小案上随即多了几个用酒水蘸写的地名。
叶观澜瞩目其上,渐从千丝万缕的乱麻中篦出了一条清晰的线。
“婺源、镇江、太平,都是文运丕隆之地。”陆依山收了筷头,“齐耕秋阻其科举之途,倒不似无的放矢。”
“他不是。”
叶观澜肯定地说:“这些地界多出文才,入朝则为高官,致仕则为乡宦。当地在朝堂政事中能否说得上话,就看这些士子们的官运几何了。要真像过去十年间的那样屡试不第,长此以往,就连徽州府的地位也将大不如前。”
陆依山对案思量,叶观澜知道,他这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心里去了。
大梁强藩割据,周、楚、燕、汉四王分制四境,除了一个穷乡僻壤的云南府,就只剩江南之地还攥在东宫手里。
文脉受阻,意味着东宫将来即便承继大统,亦或陷入无近臣可用的尴尬境地。这个道理就算叶观澜不点破,陆依山应该很快也能想通。
不仅如此,叶观澜还有自己的隐忧。
近年来,塞外鞑靼势头渐盛,西北边防重地军事吃紧。移防调兵不光是武将的分内之责,同时也需要大量的文吏书手负责军令抄送、誊录等事宜。
依照规矩,一些通过了乡试,但在京考中成绩不佳的举子,通常会被安排进所在县衙的六房任职。从前世的经历来看,昭淳十二年以后的佥派大多都朝西北都司倾斜。
那些被放在文吏位置上的举子,是最有可能接触到军报的人。
联想到沣城之役中泄露在外的布防图,叶观澜愈发觉得这件事背后,还藏着一团更大的疑云。
“官吏守牧为君子重器,岂容擅权者随意染指。”他掷地有声,“此事要查,且得一查到底,断不可令文士寒心、儒道蒙羞。”
公子侧颜如玉,声调也好似落在砖地上的雨脚,打眼望去清凌凌的,不知是月落人间,还是融浸了月色的一眼泉,干净得让人无法移目,又唯恐贪看也是一种亵渎。
陆依山不自觉伸出手,将触未触之际忽感迟疑。光从侧面照在叶观澜的身上,呈现一种静谧而圣洁的美,他情之所至,又不忍破坏。
正当这时,叶观澜毫无征兆地回过头,于是结着薄茧的指尖刚好点在他唇上。
这杳杳一触,两人都似怔愣住了。
叶观澜启唇欲言,翕动之间热息像是要把指端的薄茧都融化了。陆依山沾着那点湿意,忽然地心血来潮,还想去找寻那湿滑的舌和敏感的齿龈。
他停在了那,叶观澜也没有退缩。
欲望是骤涨的潮水,汹涌四散,涤清了掩在骨子里的试探和算计,让人在色授魂与时分各自变得坦诚。
陆依山的想要赤丨裸丨裸地呈在眸底,然而他的眼光越具有侵略性,收手的动作就越显得克制。
“二公子一场好眠,梦里不知是哪位娇客入罗帷了啊?”
对方语带戏谑,叶观澜却只觉莫名。陆依山抬指从他耳后捻下一抹淡红胭脂,叶观澜登时面露窘色。
他方才睡的可是玉桉姑娘的香榻,上头经历过多少回颠鸾倒凤的糜艳事,早教脂粉蔻丹浸透了里子。
叶观澜翻看着衣领袖口的几处缤纷,好好的白衣脏得不成样子。再提腕一闻,连身上都沾染了姑娘家的头油香气。真要是这副情态回到家中,父亲不对自己动家法才怪。
他疑心陆依山是故意的。
九千岁摊手抱屈:“玉罗刹用起刑来,案狱老手见了都要为之胆寒,咱家怎舍得叫二公子受这份惊吓。既委屈你小眠半刻,总不能一席不沾地扔到外头挨冻,那咱家更舍不得了。”
眼瞧着叶观澜忿懑难消,陆依山敛了笑,走去门边吩咐小厮。
“去备热水,公子要沐浴更衣。”
*
热水送来得及时,屋内雾气氤氲,水珠很快挂了满壁。
叶观澜脱了衣沉入水中,被夜风吹凉的身子逐渐回暖,连夜紧绷的神经也随之松弛下来。
门扉开合,挟进了一股风,叶观澜打了个寒噤,闭眸道:“欢喜,出去时把门带严实些,冷。”
听得吱呀一声,周遭又恢复了阒然。
叶观澜微微沉身,水面没过鼻梁,只露出一双眼睛,雾茫茫中索性阖上想着心思。
早知宦海风涛险恶,几曾想会到这步田地。曾雉、张汝良,乃至上一世的叶家军,都成了权势倾轧下的牺牲品。换作这一世,仅凭他的赤手空拳,就能力挽狂澜于将倾吗?
叶观澜陡地生出一丝怀疑来。
他缓缓抬起身,水珠沿着下颌往下淌,滑过白皙的脖颈,随着喉头的浮动落在锁骨上方的凹陷。
濡湿了肌肤。
陆依山紧盯着那消失的水珠,心神倏地一荡。
“你......”
叶观澜哪里想到房里还有一个人,猛然睁开眼,沾水的羽睫急急扇动两下,显出一种半明半昧的慌张。
“欢喜呢,怎么不是他?”
“那小子在楼下被灌得七荤八素,我拍他几次不醒,只好作罢。”
陆依山一哂:“瞧二公子的意思,是嫌咱家还不如个毛头小子会伺候人了?”
叶观澜不动声色地扯了扯腰间仅有的遮挡:“天子近臣,岂敢叫您为在下俯身,观澜不是不知轻重的人。”
“公子想来有所不知,咱家伺候人向来全凭心意。”陆依山手搭上腰带,作势要解开,“譬如二公子这样的,就很合咱家心意。”
“你干什么?”
陆依山褪去外袍,踩着池边的台阶靠近,煞有介事道:“公子当日解带之恩,咱家当宽衣相报啊。”
好一派正人君子的说辞,叶观澜恼极反而没了脾气,耳垂在热雾里迅速蒙上了红晕,认命地说:“我没有和人一起泡澡的习惯。”
陆依山坐在池沿,拨开他颊边的湿发,手指摁上太阳穴,慢慢揉捏着:“巧了,咱家也没有,不过是看着公子这些天劳心劳力,不落忍,替你松快松快,顺道聊聊正事。”
话无好话,但力道却用得恰到好处。那是双习武的手,略带砂质的硬感是独属于武卒的粗犷,动作间又透着伺候惯贵人的谨慎。只要二公子稍一颦眉,便即刻放柔了手势,不可谓不小意体贴。
叶观澜天人交战片刻,最后屈从本心地舒展了身体:“督主要说什么,说吧。”
浴池边架着小竹几,上面搁着成套的茶具,托盘下压了两页纸,正是上回在泮冰馆被他私藏起,而后作为交换给了陆依山的物证。
“廖广生做私书生意有规矩,一应由雇主拿了手抄本来,再行付印。这本《闺阁懿范》,”念到书名,陆依山轻嗤了下,“经查证,乃廖广生受齐家公子齐赟所托,专门印来向孙贵妃献殷勤所用。”
尽管已有准备,叶观澜还是肉眼可见地一僵。
上一世的舞弊案发,最终促使昭淳帝下决心将父亲治罪的,非只有玉痕的一面之词,而是曾雉生前与父亲叶循往来的书信。
叶相笔力出色,墨宝流于民间,向来是人争相效慕的对象,临摹他的字迹不算难事。
关键就在于曾雉的复信。
事发后,叶观澜设法找到了这位状元郎既往的书稿,通览下来,竟和玉痕交出去的书信字迹如出一辙,不细看根本毫无破绽。
他犹不死心,逐字逐句地比对过后,终于在收笔处察觉了异样。
那些信件中,所有偏旁具“门”的汉字,尾一笔的竖钩皆无例外地被抹去,这给叶观澜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大梁科场,对字迹工整程度的要求极高。举凡意在入仕的学子,都不会犯这样孟浪的错误。所谓的书信不可能出自曾雉之手,而能将他的字迹模仿得如此乱真之人,多半与之交情匪浅。
叶观澜顺藤摸瓜,直到随军出关前,也未能揪出那个矫饰证据的人。
这辈子天时地利,他在泮冰馆无意间发现了这两页书稿,“门”字写法惊人的相似。
叶观澜直觉这不是偶然,可凭借自己绵薄的力量,前世未竞的遗憾今生也不见得能弥补,他索性把书稿当人情送给了陆依山,同时也换得东厂这个最大的助力。
九千岁果然没令他失望。
陆依山道:“圣上最恨前朝后宫相勾结,此书明里标榜孙氏的德言容功,暗中却是为了吹捧寿宁侯的门楣世勋,这可实打实地犯在了圣上的忌讳上。即便外戚不是主谋,传扬出去也免不了要吃挂落,公子送给东厂的人情,咱家记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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