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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体面朝嫘祖像,呈跪伏状,被汲干血气以后只剩一层薄薄的皮肤附着在人骨上。季春下了几场雨,气温不算特别高,尸体却已腐化得看不出本来面目,眼珠深深地凹进去,沿眶泛着阴绿的腐色,偶尔还能看见白点蠕动。
陆向深草草掠过一眼,扶着门框把刚吃下去的蜜饯连同胆汁一块吐了出来。
叶观澜强忍着不适,屏住呼吸蹲下身来查看,发现尸体果如城门令所说被包裹在蚕丝之中,猛一瞧俨然一个庞大的人形蚕蛹。
那蚕丝织造精细,全不似人力所能及,在数盏长明灯的映衬下,折出异常森冷的银芒,给本就阴沉恐怖的氛围平添了几分诡异感。
“这是什么?”叶观澜用竹扇抬起尸身上的腰牌,看清了上面字迹,不禁微微色变,“他是河南道总兵吴永道的儿子。”
陆依山眉间沉郁,“不仅是儿子,且是三代单传的独子。吴永道没几年就要致仕,全指着这个儿子传承吴家香火。他死了,等于葬送了吴永道半条命。”
烛火幽深,暗影婆娑。
叶观澜沉思片刻后问:“可知死因是什么?”
陆依山道:“全身血肉尽干,没有明显外伤,瞧着像是中蛊。可是背部尸斑黑中带着青紫,又仿佛有中毒的迹象。我这会也拿不准,还得回去问一问玉罗刹。”
“又用蛊又用毒的,得有多大仇恨。”陆向深吐完,捡起根树枝胡乱埋了,皱着眉挨到近前,“我怎么看尸体的样子,像在认罪呢。”
一语惊醒梦中人,叶观澜当即向陆依山道:“劳驾督主搭把手。”
原本跪地的尸体被翻过来,露出直裰下同样溃烂不堪的胸腹。吴氏子双手交掖胸口,被一道极韧的蚕丝捆缚住,细瞧果真有那槌胸蹋地的意思。他此刻倒仰着,至死不瞑的眼窝向上望,里头空荡荡的似无一物,又仿佛潜藏着无以名状的莫大恐惧。
观澜顿觉齿冷,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檀香作身,善识为配,嫘祖娘娘塑像万年如一日地秾睇众生,弯弯带笑的眼角冲淡了青灯古佛渲染出的肃穆,莫名使人感到亲近。
这样一副形容,搁在平常,不知当如何倾倒众生。可在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下,观者当着尸身瞻仰神像,便如同看现世鬼魅,寒彻心扉。
“河南、商丘,加嫘族.......”陆向深灵光骤闪,叫出来,“当年壬寅宫案,皇子受人暗害,被指下毒手的浣衣局女史可不就出自加嫘一族。而后今上下旨诛了加嫘全族,带兵清缴的正是时任商丘县令的吴永道。难不成,真是鬼魂索命来了?”
风吹开重重垂帷,冲撞在阒无人声的神殿,四处碰壁后,发出声如鬼哭般的尖啸。
叶观澜不由拢紧了袖口。
陆依山不豫道:“怪力乱神之言,休得胡说。”
就在这时,山门外一下又热闹起来。
陆依山的马车抄近道,从嫘祖庙偏殿悄无声息地潜进来,因而没有被人发现。旧文派堵住了官道通往正殿的大门,压根没人敢进来看一眼尸体。他们想要的不过以天谴为名,把脏水切切实实泼到叶相与新文派头上,从而在学派遭遇重创后,为自身争取更多喘息的时机。
菅子旭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他不熟悉地势,中规中矩地自官道跋涉,迟了半刻才赶到,正好撞上庙前静坐示威的古文派学众。
诸生不认得都察院轿顶,见了披褐挎刀的一列军士,只当是京营武卒奉命前来驱逐他们,当即大呼。
“秉钧无为,戕我良人。不惩其心,覆怨其正。昊天不平,我王不宁!”
一时间,“昊天不平,我王不宁”的呼声此起彼伏,上干云霄。
菅子旭唇间泄出一声轻嗤,下轿前再三正了正衣冠,踱到诸生面前,矜持道:“尔等皆是饱读圣贤书之辈,孝悌仁义之心可表。对于齐大学士的无辜枉死,本官也深感遗憾,可是再有泼天的怨气,也不能妨碍朝廷公干。听本官一句劝,速速散去,休得在此多逗留。”
古文派自来治学延续着一股拗劲儿,便撞南墙九死也不蹙额一晌,这会哪听得进他劝。
诸生里不知谁喊:“新文派排除异己,使我痛失黄钟大椽。朝廷为什么不彻查,难道要任由真凶逍遥法外吗?”
菅子旭暗骂,凶手早被东厂番子拉去肥了土,这会怕是被野狗刨的骨头渣子都不剩,怎么彻查?
他何尝看不出这群文人的用意,把叶相拱到炭火之上,原也是外戚乐见其成的事,可今日他受寿宁侯嘱托,务必赶在陆依山之前接手嫘祖庙的干尸,耽搁时间越久,只怕会夜长梦多。
想到这里,菅子旭焦躁起来,他使了个眼色,身后官差随即围上前。
“都给我让开,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学众见着人拔刀,顿时一阵骚动。
队伍最末,一着道袍方巾,脚踩麻耳草鞋的年轻相师捏拳大声道:“不能退!我等行的是忠义事,为的是故人心。就这么辱身折节地退了,如何对得起老大人泉下亡魂?”
此番静坐示威的人里,有不少是齐阁老的门生故旧。他们素履而至,固有不足为外人道的机心,一腔义愤也不全然是在做样子。相师的话好比滴水入镬,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菅子旭见此阵仗,也不免生怯。他一边在皂差的护持下仓皇退出山门,一边随手扯住其中一人,耳语了几句。
那人听罢,提着袍子掉头向不远处的背风崖跑去。
庙前争执愈烈,古文派学众与皂差相互推搡,相师则趁乱喊:“往天枢阁去!他们不敢进来!”
天枢阁为紧邻嫘祖庙的一座新起宗祠,是昭淳帝在贵妃有孕当日给孙家的恩赏。陆向深手握一节匕首靠坐在窗台,不大会功夫便雕出只鸟哨,百无聊赖地放到唇边吹响。
一里地外,报信的皂差才刚探出个头,就被侧旁狼跃而起的黑影捏断了喉咙。
盏茶功夫后,背风崖下等信的聂岸接到消息:示威学众群情激愤,菅子旭带去的几个人弹压不住,竟让他们闯进天枢阁,纵起火来。
聂岸眼皮一跳,魂都吓飞了!
又半刻,叶观澜看着庙外鱼贯而入的锦衣卫缇骑,夹在一堆学众中无所适从。他面无表情地转过身,道:“督主大人真是好谋算。”
陆依山说:“没办法,有人想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东厂,我却没那么大能耐。庙前这些皆是衣紫腰黄的显赫人臣,少一个我都担待不起……我有没有告诉公子,东厂做事只一个准则,叫千坑不入,一隙难求。”
“蝇营狗苟,”叶观澜眉梢倏弯,眼底却不带笑,“世人尊君鹰犬,果然是有道理的。”
陆向深听着觉得不对味,一看公子神色果然不同往常。
“这具尸体?”
“可不是我手笔。”陆依山晾开双掌,露出个无辜的表情,“郡主议亲在即,求亲者在皇城根下遭此大难,究竟我也不能置身事外。公子休要冤煞我。”
叶观澜平静地问:“督主会怕这样小小的冤屈?”
陆依山拉高草席盖住了尸体,起身望住他,正色说:“分人。若是公子所予,微末冤屈也尤甚苦胆,综此世间霜毒,都不足以让我这般肝肠寸断。”
叶观澜眸光闪动一瞬,俄顷又恢复无波。
他道:“督主不过被冤一句就有许多不忿,那么家父无端被扣上残害朝臣的罪名,又该如何论处?”
陆向深有话要说,叶观澜已经略过了他,寒声道:“齐耕秋死在诏狱,督主的眼皮底下。若无您首肯,旁人岂有胆量拿借此事兴风作浪?”
第32章 投石
“不去追吗?”陆向深望着绝尘而去的马车,问道。
“事情都是我做的,追上去也无甚好解释。”陆依山转过身,脸上殊无表情,“齐耕秋之死是谁放出的风声,古文派老学究又是如何闹得鸡犬不宁,你当叶家二公子那么好糊弄的吗?”
陆向深似有不忍:“可你做这些,矛头所指并不在叶循身上。二公子当局者迷,你又为什么不同他解释清楚?”
“当局者迷,”陆依山重复道,话末不易察觉地牵出一丝怅然,“正因如此,才更容易使局外人也不由得相信。”
陆向深欲言又止,到了只是付之一叹。
“好啦,到底是人家亲爹,换作谁不生气。等过了这阵,你再——欸,你干什么去!”
天枢阁前一派混乱不堪,锦衣卫与学众们互相推搡,叫骂声、哭喊声层出不穷。聂岸被人群裹挟着,急得嗓子都哑了。他抬脚踹翻一个猱身直扑的书生,咬牙切齿地喊:“都他妈给老子住手!”
话音未落,侧颊忽感到一阵湿黏的温热。他抬手抹了把,还没等看清,身边已然响起文人们的惊呼。
陆依山就在乱糟糟的人声里松了手,正欲行凶的锦衣卫倒了下去,身子还保持着拔刀的姿势,脑袋却已滚出几米远,撞在未完工的石基上,又重重弹回了众人眼前。
聂岸愕然:“陆依山,你——”
无人看清陆依山是何时出的手,只能从精铁束袖上仅有的一点血迹窥见那一刀之快,这样的速度纵观整个武林,除了南屏阁主陆崛殊,只怕再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出其右。可是九千岁几乎从来不碰刀剑,许多时候他连杀人,都只依赖徒手。
陆依山无视了聂指挥使青红交织的面色,在起身的刹那,将原本属于那名锦衣卫的刀反钉在地上。他掏出帕子,将束袖仔仔细细擦拭干净,忽而一扬手。
沾了血的帕子彻底挡住了聂岸那副令人作呕的嘴脸,陆依山腹中不适平复些许,渐渐收敛了眼梢戾气。
“嫘祖庙前滥杀无辜,就不怕惹恼了皇天后土么?这等没心肝的混账玩意,留着也是祸害。聂大人,我是为你好。”
他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聂岸一把扯下帕子,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派去搜殿的锦衣卫匆匆奔出来,附在耳边说了句什么,聂岸这时方如梦初醒地拨开人群,一头闯进嫘祖庙,里头哪还见尸体的影子?
望着“尸”去屋空的大殿,聂岸脑袋“嗡”一声,猛地攥紧帕子。
“陆依山,你给我等着!”
*
东厂督主当众杀害锦衣卫的消息隔日便传进了武英殿,指挥使聂岸挂牌卸甲,天不亮就跪在昆仑丹墀下,执意要请旨缉拿元凶,给枉死的部下一个交代。
暖阁之中门窗紧闭,显得有些沉闷。错金博山炉出香袅袅地吐出轻烟,混合着湿润的水汽,积黏地往人衣上跌撞。
昭淳帝容色不佳,将茶盏重重扥在案上,问:“你还有什么好辩解的?”
陆依山跪在堂下,道:“聂指挥使所奏皆为事实,人是我杀的,臣辨无可辩。”
昭淳帝冷哼道:“你还有理了。陆依山,朕把东厂交与你手,是出自对你的器重,更因朕相信你心地公正,不会搅进那些乱七八糟的党争。可你知道,今日弹劾你的奏章上,都是怎么说的吗?”
陆依山伏地不语。
“损公挟私,轻蔑朝纲!你听听,这不是在打朕的脸吗!”
昭淳帝说到气处一阵急咳,身旁内监连忙上前,他不要人擦拭,接过帕子摁掉了唇角血迹,问:“你可知罪?”
陆依山答道:“回圣上,奏折中所列罪行,我只认挟私一件,其余皆为无稽之谈,望圣上明鉴。”
昭淳帝气结半晌,手指颤颤地点向他:“好,好!能耐了啊,陆依山,你今天就给朕把话说清楚!”
陆依山磕了头,直起身不疾不徐道:“臣确实怀有私心,然而臣的一片私心里,却只装着陛下。古文派如今虽已式微,嫘祖庙前带头闹事的也不过几个无权无势的老臣。可陛下别忘了,这些人在咸安年间都是功名等身的大儒,也曾桃李春风动学墙。他们中不少人的门生,现今分散在各大官学,皆身居要职,调动地方儒生的风向不过言语间事。陛下信不信,倘昨日锦衣卫的人真伤及学众一丝半毫,明日州学暴动的邸报就会呈上御案。臣若不能当机立断,今时今日跪在外头的,可就不止镇抚司一家了。”
昭淳帝唇线微抿,瞧着像是被说动了。他一番沉吟,坐回榻上,缓了声气道:“可说到底,锦衣卫也是朕的亲兵,刀口究竟没有落下去,你贸然出手终归不妥。”
“臣自知鲁莽,甘愿领罚。只是陛下不觉得,此番古今文派之争来得有些蹊跷吗?臣唯恐迟一刻,事态便会陷入无可转圜的地步。”
昭淳帝闻言警醒。他自血冤灌渠的噩梦后一直缠绵病榻,总是疑心有人要加害自己,听了陆依山的话,他那张过了病气的容长脸顿时泛起异样的酡红。
“你的意思是有人从中作梗?”
“陛下明鉴!”陆依山道,“齐耕秋落狱,不光驭下不严这一条罪名。旁人或许不知,叶相却是最明就里,齐耕秋罪该万死,他犯不着铤而走险,在东厂和锦衣卫眼皮子底下杀人灭口。这种画蛇添足的事,丞相无谓去做。”
昭淳帝呷了一口酽茶,示意他继续说。
“可是古文派的猜疑也非空穴来风,这当中必定有人在引导什么。”
陆依山顿了顿,说:“微臣只是觉得奇怪,当日古文派闹得沸反盈天,锦衣卫却迟迟不肯出面,以至于牌子递到了东厂,臣不得已才带人前去一看究竟。可就当学生们作势要冲入孙家宗祠时,锦衣卫竟如神兵天降般出现在山门外,这说明什么?”
昭淳帝面沉如水:“......聂岸的人一直在作壁上观。”
“京城不稳,身为天子近臣却隔岸观火,这可不是锦衣卫向来的做派。臣只能想到一种可能。”
陆依山仰起首,眸底生冷:“火原本就是锦衣卫最先烧起来的。”
杯盖与盏沿磕在一起,发出“叮”的脆响。
陆依山继续道:“若没有天枢阁这档子事,古文派怒火难平,闹到禁中不能不过问时,首当其冲遭殃的必然又是叶相。这情形,不能不让臣想起前阵子的妖书风波。”
他有意旧事重提,便是为了提醒圣上,彼时寿宁侯在御前借题发挥的用意有多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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