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挨近了看,公子是这样的。
陆依山薄唇微动,模糊地做了个口型,唇角不自主弯出一点点弧度,连同最隐秘的忻愉深藏进有雪的夜里。
雪下了整夜,清晨方歇。
叶观澜约定好与陆依山外出探访妖书案,醒来却发现人不见了,伸手摸了摸,被褥间温热的气息也已不复。
身遭仍是凤翥龙翔的一团喜气,喜服仍摆在原来的位置,只是上面又叠了一套素净的白衣。
梁人都传,叶家二公子的风采,如有人间惊鸿落,须借三尺雪加身。
叶观澜微微翘了翘唇角。
陆依山在京师有圣上亲赐的宅邸,不过他很少居住。现在住的这座偏宅距离东厂营房很近,内里陈设简朴,没摆什么重器,但也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院中设有上马台,角落里还置了兵器架,十八般武艺齐全,独独少了一把像样的剑。
叶观澜觉得奇怪,大梁自惠武帝时起,崇武之风盛行,其中尤以习剑为尊。二十年前,西境北勒山庄便是因为祖传的魏家剑法——“秋水三重境”声名鹊起,受到了先帝爷的器重。大梁官员特别是武官,为求前途都会苦练剑术,陆依山作为皇帝身边近臣,居然没有佩剑的习惯。
正想着,院门外声先人至,“陆兄,春宵一度,对我布置的洞房可还满意?”
来人褐衫竹甲,五官各在其位,却偏偏长了一张让人记不住的脸。他手握糖炒栗子,同叶观澜对视的刹那,栗子散发出的热气也掩盖不了那双眼里的惊艳。
“乖乖,天仙呐!”
他啧啧称叹,将栗子从左手换到右手,拿出一颗正准备扔进嘴里,忽地停住,往叶观澜面前献宝似的一递:“你吃。”
叶观澜正踌躇是否要接,一个声音及时打消了他的尴尬。
“孔小乙!”
孔小乙寻声扭头,眉开眼笑地一扬手:“陆兄!”
陆依山反应则要冷淡得多,走过来,言简意赅地介绍道:“孔小乙,印绶监司火者,雕木头的。”
那话声分明嫌弃,孔小乙栗子都不敢嚼了——变成了小口嚅动。
“东西呢?”
“已经备妥了。”
“上车。”
孔小乙小心翼翼地问:“去哪?”
陆依山瞥向叶观澜,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马车行驶一路,叶观澜无数次感受到孔小乙探询的目光在自己脸上逡巡,显然对昨夜之事充满好奇。可只要陆依山的眼风扫过来,他即刻收回视线,没事人似的抬头钻研车棚顶。
他们走了近半炷香的时间,终于绕到一处院子前,院门不大,也未落环,牌坊似的门匾上书三个大字。
“泮冰馆”。
冬去冰须泮,化作一池春。
孔小乙“噗嗤”笑了出来。
带着当朝太监头子来逛妓院,这位二公子还真是别出心裁。
泮冰馆是京城最大的教坊司,一家真正把“婊子门前立牌坊”贯彻到底的风月之地。凡进出此地者,须得先验过牙牌,证实非军户或贱籍方可入内。
这也是陆依山找来孔小乙的原因。
他口中的雕木头,显然不是普通的雕木头。看着几块足够以假乱真的牌子,叶观澜由衷叹服,至此也算对东厂的通天能耐管窥一角。
据叶观澜说,妖书最初的刻印版便是从这里流出去的。
“廖广生,曾为顺天府生员,因刊刻打诈在昭淳二十年被除籍。后洗手做了民间书商,专为显贵私刻书籍,他在泮冰馆里有个相好,日常也将此处当成巢穴盘踞。”
这些绝大多数都是前世的九千岁遍访所得,叶观澜借花献佛,并未觉得何处不妥。
陆依山打断:“私刻书籍?”
大梁律有严格规定,国初书版,唯国子监有之,违者当处极刑。
叶观澜解释说:“只是些娱兴之书,无涉朝政民生,譬如话本、戏折和......”
他戛然而止,引得对面两双眼、四道目光直勾勾看过来,瞧得玉颜生色,犹如红梅欺白雪。
“......和春宫。”
一阵不合时宜的浪笑声穿堂而过,惊扰了花枝,吹得那红梅影儿像是又飘到了陆依山的脸上。
孔小乙左顾右盼无话的两人,漠漠然翻眼:“哦,春宫。”
廖广生得钱得势,干的又是不法营生,故而花重金请了江湖上的绝顶高手,充当自己的贴身保镖。
其中一位就是肥遗。
说到这,叶观澜停下来,谨慎地问了句:“督主听说过八面魔的名号吗?”
陆依山未答言,孔小乙抢先卖弄道:“我知道!双宗四相八面魔嘛。南屏北勒,一刀一剑两位宗主自不必说,抛开已故的秋水剑魏湛然,南屏阁主陆殊绝如今可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四相销声匿迹已久,有说死了的,有说投靠了地方藩王,总之下落不明。至于八面魔。”
顿了顿,又道:“和前边说的几位没法比,但也是第一流的杀手,其中实力最强悍的当属哑巴剑客。没人知道他姓甚名谁,他自己又报不了名号,因其身形和剑招俱灵活似蛇,就以上古神兽肥遗相称。”
孔小乙瞪大眼:“肥遗?!”
想不到一个深宫火者,对这些江湖传闻也如数家珍,叶观澜不自觉多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再往前,就是廖广生和玉桉的房间,肥遗应当就在附近,督主,”叶观澜轻轻地问,“你可有惧?”
陆依山全副精力都放在了那间房里,冷不丁听见有人问他怕不怕,难得怔了一下。
“确定此处便是印制妖书的地方?”
叶观澜颔首道:“如果找到印版,自然就能人赃并获。只是前方未知渊深水浅,如果贸然去......”
正说着,院中或坐或站的随从察觉到了三人的异样,渐围拢过来。陆依山上前半步,将叶观澜与那些人隔开。
孔小乙加快嚼完最后一颗糖栗子,拍拍手,麻溜地缩到陆依山背后:“大人,看你的了!”
陆依山面沉如水,稍一侧身,旋掌推出,分明来不及发力的样子,却在挨着对方衣角的刹那将人甩飞丈余。
一时间群蛇乍惊,骇异中提一口气,纷纷抽刀涌上前。
陆依山辗转其间的步法十分轻捷,运掌似柔若空,依稀能看出太极云手的影子。然落势又异常凶猛,仿佛只将手轻探向那些人的胸口,他们便一个接一个地摔了出去。
叶观澜博闻强识,知道这是少林龙爪手的变招,讲究寸劲功夫。
他不禁有些奇怪,寻常习武之人不求千招会、讲求一招精。像陆依山这种杂糅百家的练法,若非求成心切,便是在掩饰自己真实的武学根底。
一道残影拉过游廊,势挟劲风,甚是峻急。顷刻间红梅纷落,黑衣剑客鬼魅般现身树下,冷冰冰的目光瞧得人心头发毛。
陆依山掌击影壁,向后纵跃出十米外,一式鹞子翻身立稳脚步。他挥袖拦住了拂面而来的剑气,指尖堪堪掠过叶观澜的额发,拈走了一片碎香。
“可否借二公子的发带一用?”
叶观澜不解其意,还是解下来递了过去,手才将空,额心却是一凉。
陆依山冷峭的眸微眯,语气里染了一丝笑意:“咱家别无他惧,最怕亏欠于人,尤其,是怕亏欠了二公子。残香不成敬意,来日再还公子的解带之恩。”
叶观澜反手抚额,指上一点嫣红触目,像昨夜承光的红玉髓,却沾染了一缕梅香。
陆依山过了很久犹是以为,公子生的美,额心点朱时最是无双。
正思忖间,一道极凛的剑光已然杀至跟前。
第4章 立功
肥遗和陆依山,两个都是“人狠无话”的不二典范,一个不能言、一个不屑说。这样两个人交上手,真正杀的是草木无声、天地失色。
肥遗身为江湖上第一流的剑客,出手素以迅猛著称。一剑刺到,青光闪处,树干几不曾晃动,若非明眼人得见那细不可查的裂痕,实难想象仅凭剑气的余波,就能将一棵腕粗的梅树拦腰斩断。
相形之下,陆依山手里的发带简直贻笑大方。
肥遗的身法愈快,到了让人眼花缭乱的地步。院落众人直觉得有一个硕大的漩涡在眼前急转,水力沛然。而陆依山的一条软布带在这激湍中不紧不慢地画着圈,以弧形刺出,再回手往复,从各个角度看,都似拖延的意味更胜一筹。
只有两个人不这么看。
一个是孔小乙,一个是叶观澜。
叶观澜虽乃一介白衣,却有个自幼习剑的哥哥。叶凭风爱剑成痴,对名动江湖的“秋水剑”尤为推崇,若无十二年前的那场意外,他兴许早已拜入北勒山庄,做了魏湛然的关门弟子。
而后数年,叶凭风为平心中遗憾,几经辗转,终于寻得失传已久的魏家剑法——“秋水三重境”。叶观澜跟随兄长身后耳濡目染,知道这一无上绝学的关窍在于“神在剑先,以意胜形”。
就像陆依山眼下这样。
肥遗越斗越吃劲,内力虚耗七八,居然连对方的带沿都未触到。陆依山每发一招,都像是放出一根蛛丝,千缠百绕,出没无穷,直到结成一张大网,将剑锋包裹起来。
又十招,肥遗的身形明显慢下来,剑招渐见涩滞。
两人拆到百来招,陆依山始终斥带画圆,旁观众人瞧得眼都花了,但无一个能看出他这是什么路数。
叶观澜突然明白了陆依山借取发带的用意,换作其他任何一种武器,都难以做到这般山回谷应,绵绵不绝。
除此之外,他只取剑意、未发剑招,如此一番缠斗下来,旁人还是很难分辨他的武功流派。
肥遗连换七八套剑术,仍旧近不了陆依山的身。他穷极颜面,喉里迸发出破碎不似人声的嘶吼,长剑中宫疾刺,似贯注了全身劲力,行至半途,剑锋却突地一转,直逼叶观澜而来!
电光石火间,陆依山招式大变。原本绵绵有力的布带顿时杀出股烈烈之风,抽打之下,一股奇强的劲力横劈向肥遗面门,发出了穿金裂石的震响。
这一击力道之大,打的肥遗腾腾腾退后数步,呕出一大口鲜血,就连陆依山也唇泛青紫,面浮奇异之色。
这时候,一直在旁观战的孔小乙低呼了声“糟糕”——尽管声轻,但叶观澜还是听见了——腾挪身形,假借收拾小喽啰的机会,噼里啪啦地砸出去数颗糖丸。
其中一颗,不偏不倚正中肥遗的眉心。哑巴剑客身子一僵,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
“有事无事?”孔小乙一扫孟浪,垂手抓住陆依山手腕,眉间是明明可见的凝重,“聚气,切不可再催力。”
陆依山摇摇头,却也不曾挣脱。叶观澜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某一瞬间,似乎看到几条绀青色的细纹游过他颈侧,片刻后异状消失,陆依山的神情逐渐恢复了正常。
他缓松开捏紧发带的手,掌心赫然几点瘢痕,像被烈火灼烧留下的痕迹。
这一切,都教叶观澜看在了眼里。
庭中风波方平,长廊尽头忽传来女子的惊叫:“杀、杀人了!”
惊叫声响起的未免太合时宜,直似在提醒他们犯人要逃跑一样。陆依山最先反应过来,猱身疾扑,将卡在窗上进退两难的廖广生反撞回屋里。
叶观澜紧随其后,经过女子时留神看清了她的脸,脚步一慢,心中咯噔一下。
房中,胶泥、油墨、松脂等物堆叠凌乱,当中一张长案,上面被翻得乱七八糟,桌腿旁还有一只火盆,填满了纸张焚烧后的余烬。
与叶二公子的情报无误,此处确为一间刻印私书的小作坊。
陆依山从火盆里捡起几片残页,眼神倏冷:“廖广生,你可知罪?”
廖广生此人远不如名字生的大气,窄额窄面窄下巴,眉骨激凸,眼窝凹陷,冷不防一看,活脱脱一只欠发育的耗子成精了。
他身着半新不旧的文士袍,绿豆大的眼睛骨碌碌乱转:“小人只是来喝花酒的,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还请官爷明示啊!”
孔小乙道:“不晓得犯了什么罪,你跑什么?”
廖广生狡辩说:“我瞧着几位一路杀进来,气势汹汹,还以为是要来寻仇的,不跑等死吗!”
“肥遗是你请来的人,你可知他在刑部的悬红已过五千两?”
“官爷,瞧您说的。我只是个做正经生意的小商人,单晓得一分钱一分货的道理,看谁价高就请谁了,管他肥遗瘦马,是行过善还是作过恶呢?”
孔小乙气得不行,陆依山倒还好,端起案上新沏的茶,闻出了是御贡的黄金雀舌,不紧不慢问:“正经生意么?”
廖广生面色舒缓,“千真万确,官爷不信,可以去问齐公子,您认得吧,就齐阁老嫡亲的——”
陆依山翻手泼了他一脸!廖广生没防备被滚烫的茶水浇了头,倒在地上双手抠面,哆嗦着惨叫起来。
“私刻书籍乃是重罪,单凭这条,株你九族都不为过。”陆依山踢开脚边的碎瓷片,“不知肥遗是谁不打紧,到了东厂,咱家慢慢说与你听。”
廖广生猜出了他的身份,顿时骇无人色。
这时东厂番役也带着猎犬赶到了,陆依山双手负后,不动声色地掩饰掉掌心的灼痕:“搜。”
屋子统共巴掌大小的地方,一时间挤满了人和狗。廖广生缩在墙角,勉强睁开又红又肿的眼睛,从细缝里偷眼打量,脑子飞快地运转着。
“叮——”
一根声似木头的条状物掉落在面前,跟着响起番役的回禀声:“大人,印版找到了。”
廖广生如遭雷殛,原以为用了一招障眼法,将最紧要的物证藏在石脂里,就能瞒天过海,谁晓得东厂的狗都比他想的长远。
眼看罪证被起底,石脂扬了又落,滑腻腻地附在脸上。廖广生如同被燎着尾巴的困兽,抓起地上的引火奴,挣扎着爬起身,跌跌撞撞走了两步,声嘶力竭地喊。
“放我走,不然,咱们就同归于尽!”
满屋子石脂油墨,见了明火,整个泮冰馆怕是都要夷为平地。番役们投鼠忌器,不敢再进逼。
3/104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