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陶态度依旧平静,眼底仍有火苗跃动,她说:“我叛的是黑白颠倒的朝堂,而非大梁子民。正如我此去,救的是深受池鱼之祸的镇都百姓,而非谁人龙椅。”
寥寥数语,在雨落轰鸣间铿锵决绝。巫山驹随着主人的话语昂首挺立于前,毛发虽不如七年前光可鉴人,但那股劲气,还跟当年从岭南密林抢出布防图时一样,别无二致。
冼将军没来由眼眶一阵酸涨,身后,刀鞘摩擦铠甲的窸窣声渐低,扇弧形包围圈隐隐有了松动之势。
直到马蹄声急促而来,悬乎一线的僵持被彻底打破。
叶凭风冒雨奔马,柳叶鳞甲修饰的矫矫身形远望去如琼枝一束,又似疾电,撕开了如暝如晦的无尽黑夜。
“传太子口谕——汉王刘狰,伙同寿宁侯、锦衣卫一干人等暗蓄私兵,乱我国都。此诚危急存亡之时,着令京营即刻发兵回援。绥云军众,虽遭构陷,若得尽弃前嫌,力挽狂澜于将倾,刘氏一门自当躬身下除,顿首以报!”
话音落点,叶凭风骤然勒马,马蹄扬落时,向安陶温然一笑:“郡主的脚程总是这般快,险教凭风又没能赶上你。”
这厢,寿宁侯还在等待最后的时刻来临。然他引以为底牌的人马,并未如预想中那般化作尖刀,将早已虚弱不堪的镇都城防顷刻捅个对穿。
就当寿宁侯察觉哪里不对时,叶观澜突然起身,弛然站定在他面前。
第55章 蚁穴
“长夜漫漫,天光尚早。既然侯爷要等的人迟迟不来,何不坐下茶叙一番,替观澜解一解心中疑惑?”
寿宁侯凝视着叶观澜,从这个年轻人脸上未能瞧出半分穷途末路的困窘。他不禁新奇又惶突,斟酌再三,强压下心头那点难安,拂袖道:“也好,就让你做个明白鬼。”
锦衣卫已经退出去大半,殿中依旧灯火通明。
孙俨虽坐在上首,看似胜券在握的模样,但那一点悬而未决的变数,迄今仍未浮出水面,他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危机感被刺激发作,与名为阶下囚却举止泰然的叶观澜相比,沐猴本性暴露无疑。
煌煌灯火烛照,孙俨似也意识到这点,眉间一闪而过羞恼之色,清清嗓正要开口,然被叶观澜抢了先。
“侯爷位列阁臣多年,座下门生鸠聚,党羽如林,其势之盛,已非当年隅居西楚的蕞尔小族可以同日而语。”叶观澜徐徐道,“只贵妃再得宠,侯府势头再盛,在皇城根下豢养私兵,还是如此规模庞大的一支,侯爷想要做的滴水不漏,绝非易事。”
孙俨把盏的手微微一颤,眼睑迅速下垂,不让人看清楚他此刻的表情,瞧着还是如方才那般的镇定。
叶观澜却洞察了他转瞬即逝的慌张,因笑道:“论起京中治安,向由皇城兵马司与禁军内外共辖,更兼有锦衣卫和东厂分负侦缉协理之责。即便侯爷手握四方兵权的一角,但禁军和东厂都不是耳聋眼瞎,他们缘何也一无所察?”
孙俨没说话,顾自等待他的下文。
叶观澜呷了口浓茶,说:“我想,那大抵是因为侯爷豢养私兵的地方,并非寻常官吏可以涉足。”
一语中的般,孙俨终于从茶碗内侧抬起目光,如鹰如隼,如锋如矢,直击公子面门,逼近了,还能隐约嗅到毒蛇獠牙间的腥臭气。
叶观澜不避不让,竹扇在掌中缓缓展开,素白扇面上用茶水描摹的两个大字,好比铁爪藜,精准无比地钳制住了这条毒蛇的七寸。
“咣当!”
聂岸闻声警醒,提刀冲进内室时,就见寿宁侯掌中茶杯摔在地上,跌了个粉碎。孙俨正劈手夺过叶观澜的竹扇,泄愤似的一下一下撕着。
满场剑拔弩张,寒芒毕现,叶观澜任由孙俨在自己面前猖狂嘴脸,纸屑纷纷扬飘飞若缟素。
这一幕甚为不祥,顿叫聂岸心头突突紧跳了下。
“任世贞,”二公子自决意入仕以来,就将朝中官员的名字经历记了个烂熟,此刻道来如数家珍,“昭淳四年同进士出身,殿试选在三甲一十四名,得侯爷亲自拔擢,免去吏部铨选,入刑部作了通判。倘若我猜得不错,连禁军和东厂也无缘窥见的藏污之地,就在那羁押大奸大恶之徒的刑部大牢——城南水狱吧?”
昔日凶戾淤塞的牢房此刻空空如也,被拦中挣断的铁链还垂搭在栅栏上。浑浊不堪的水面飘浮着几件带血的狱卒服,荡去池边后,自下而上涌起一连串气泡,一只人手破水而出,无力地拍打挣扎。
“救,救命......”
忽地,一根琴弦缠住求救者的手腕,即松即紧,一作文吏装扮,须发见苍的中年男子被带出水面,伏在边沿呛咳不止。
那人连着吐出几大口浊水,总算缓过劲来,他晃开挡眼的湿发,艰难看清了面前的绿服少年,道:“多谢少侠搭救,少侠......是侯爷派来的吧?”
少年不答,脚尖轻轻一勾,池边衙役的尸体直接滚入水中。水花兜溅了那人满头满脸,后者一个激灵,手指死死扒着砖石缝隙,战战兢兢地问道:“下官已照侯爷吩咐,将虺兵都放了出去,后续他老人家有何打算,还请少侠示下。”
“打算?”
少年“嗤”地一声笑了,拢于袖中的手终于抽了出来,宛如无瑕白壁的手指间夹着根又细又长的琴弦。
“任大人沾手‘宰白鸭’的营生也不是一年两年了,其间牵扯了多少高门勋贵的阴私,您算得清么?城南水狱一乱,这事儿便彻底难捂住了,外头多少大人物盼着您闭嘴,侯爷就是想保,也是力不从心。”
任世贞应声色变,话音也带上了哭腔:“侯爷他、他不能不管我啊。当初寻替死鬼与人代刑的主意是侯爷出的,下官辛辛苦苦为他打点,弄来的银钱全教孙家使了,如今出了事......不、不行,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旁的不说,城南水狱扣押的这帮虺兵,哪个不是极乐楼拿着他的令牌送进来的,下官——”
他话没说完,喉间霎时一紧。少年戟指掣肘,眸底的冷意几不曾将任世贞冻脆生了。
“极乐楼是什么地方,也是你配提的?”
“......镇都官场早有传闻,任世贞从事宰白鸭这等勾当不是一年两年了,这本不稀奇。只要银钱使够了,自有那命贱一等的倒霉鬼替贵人挨上一刀。这些人里,既有被人拿钱买命的贫寒子弟,也少不了身负累累血债的江洋大盗。”
叶观澜踩着满地碎纸屑,步步紧逼:“为教白鸭不被人发觉,甚至不必侯爷费心,那些勋戚权贵早在暗中开好了方便之门。凭谁也想不到,城南水狱一个正经八百的天牢重地,竟然成了覆盆之冤的渊薮。而侯爷恰恰利用这等便利,将水狱进一步营建成你豢养豪强的大本营。”
寿宁侯被逼得没有了退路,竟自跌坐到椅子上,后又猛然省悟,眼下被视之为困兽的人原不该是自己。
他放声高呼锦衣卫,聂岸遂率众按刀上前,叶观澜反自撤身坐回椅子上,端起晾得刚好的酽茶,徐徐吹着。
“今夜祸乱皇城的贼兵里,有不少是名声在外,却于数年前销声匿迹的江湖逋客。侯爷想要网罗这些人,凭一己之力几乎不可能,孙家背后定然还有主谋。而任世贞作为此事的经手人,经年累月下来,不可能对幕后之人的身份毫无察觉。只要他落网,侯爷以为你们的勾当还能遮掩到几时?”
听到这里,寿宁侯忽然变得松弛,那本寂如死灰的蛇瞳里重新绽出阴森险恶的光。
“叶家二郎,你当真有几分小聪明。不过可惜了。”孙俨抻了抻袍袖,万分镇静地交枕于膝面,面上难掩得色,“任世贞的确是个突破口,然而你以为,虺兵既出,本侯还能容他活着落入旁人之手吗?”
孰料叶观澜听罢,神情纹丝不动,甚至浅啜了一口那上好的黄金雀舌,细品良久,秾丽无双的眼角倏然挑起个令人惊艳的弧度。
“侯爷也确有几分好谋略,不过可惜了。”他仿着孙俨的口吻,“既然任世贞是个突破口,那么侯爷以为,我们还会任由齐耕秋的教训故伎重演吗?”
我们。
寿宁侯脑海中仿若有火星子炸开,短暂的空白后,一股足以将他击倒的颤栗迅速蔓上他的脊椎。
第56章 伏杀
任世贞正被勒得汗流气喘,拼命撕扯的手逐渐放缓了挣扎,最后无力地滑落水中。他两眼阵阵发黑,少年尖亮的嗓音淹没在耳膜血涌声里,就当意识也行将跌入混沌时,一个声音拽住了他。
“令真凶在眼皮子底下逃脱这等耻辱事,咱家有那一回,也就够了。”
那声音沉郁中透着浮浪,调笑似的尾调却暗蕴一抹杀机,任世贞顾不上想来人是神是鬼,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扯开嗓子喊。
“好汉救我——”
“我”字接连在空中打了好几转,带得任世贞差点背过气去。
在这紧要关头,他颈间桎梏猝然消失,始终绷着的那股劲儿也土崩瓦解,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快速沉入池底。
他还没来得及呼救,后领又是一沉,跟着就被人像拎落水狗一样提出了水面。
修罗琴掌中弦断,一股内力自断裂处汹涌袭来,逼得他不得不紧急撤掌,口中霎时冲上一股甜锈味。
短短数秒间,修罗琴还是看清了那矫捷无伦的身形,眼底冷光一掠,非但不求脱身,反而出掌相迎,指间变戏法地带出三根琴弦。
江湖早有传闻——
杳杳无常音,铮铮修罗琴,
一弦魂飞,两弦魄断,三弦请君过忘川。
轮回从此看。
想当初,修罗琴在燕山行辕诛杀大乘教几千乱党时,也不过用了两根弦。而今三弦尽出,可见他此番乃是抱定殊死一搏的决心。
修罗琴掌风虎虎,不仅来得快,而且极为锋锐,仿似削面的刀刃,在平坦无波的水面上划出深深的沟壑。
陆依山当即仰身,甩手将任世贞扔出牢房外,落水的瞬间掌击石壁,借那一击之势凌空翻转,如风中软柳般立稳池沿。
但随即,修罗琴指间弦颤之声竟尔分出了高低——
高者如霹雳掣电,低者似松壑来风,整座监牢都被摇撼了。
水面那一道裂纹愈发深刻,到后来整个池心犹如塌陷,边缘浊浪排空而起,像极血池旁竦峙的刀山剑丛,水珠在恶意的浸淫下,赫然分辟出了棱角。
杀机须臾将至,陆依山挥臂拂挡,那堪比铁丸的水珠跳弹在砖地上,瞬间砸出噼啪脆响。
他跟着运掌成风,掌势之出,有若长江大河,眼前这一池恶波霎时被衬托得微不足道。
不过旬日,陆依山的身形劲力都比那日在象姑馆进益太多,又或许他道行本就如此,唯独那一天吃亏在了“关心则乱”四个字上。
修罗琴心念陡沉——
今日可没有一个叫叶观澜的浊世佳公子,能教他拿捏着成其为九千岁的软肋。
当獠牙之间没有了珠玉,啮骨唼髓便也再无阻碍。陆依山出手百无禁忌,招式雄浑中,夹杂着一丝无关心性的凶狠,那全然是由善恶对垒间迸射出的火花。
于是乎,血池遇火即燃,刀山剑丛顷刻瓦解。水珠幻化成的白刃调转锋芒,接二连三劈砍在指间弦上。
但闻“嘭嘭”两响,修罗琴指缝缓缓渗出鲜血,陆依山次招随上,忽地化掌作拳,向他面门劈将来。
修罗琴疾向后仰,拳峰从鼻尖急掠而过,登时惊出半身长汗。他勉强一拧腰,欲袭陆依山中路,谁知后者反应更快,凌空一记鹞子翻身,落地的同时抬脚正跺在胸口。
修罗琴被重重撞飞出去,仅剩的琴弦划破虎口,血流如注。
陆依山睨了一眼,掏出帕子清理起沾了脏水和血迹的束袖。指尖剥掉鲜血,在那绸缎上留下一道醒目的绯痕,九千岁擦拭得很仔细,从那慢条斯理的派头,依稀能窥探到几分传闻中杀人不见血的狠戾劲。
修罗琴眼角肌肉抽搐一下,穷尽困兽之力猛然振臂,一团黑不溜秋的东西呼啸着向此间打来。
任世贞暗中叫苦,“我命休矣!”陆依山已纵身而前,拦臂截住了这致命一击。
修罗琴当伎俩得逞,脸上笑容再也按捺不住,却见角落又杀出一条黑影,带着任世贞跃离了危险境地。
陆依山紧跟着扬手一抛,蛊器被罗帕包裹着,原封不动飞掷回来,半点没挨着他掌心。
“前车之鉴可一不可再,”陆依山眸中含煞,“真当同样的圈套,咱家会入两次不成?”
寿宁侯喘息声粗重,在这鸦雀无声的寂夜里听来分外清晰。
终于,他耐心告罄般,腾地起身冲到殿门前,向外大喊:“勤王义兵何在!”
这是他们一早约定好的暗号。王为佞所胁,所以才要起兵勤王。
眼下叛贼就在这,两军混战难免误伤,皇帝、东宫,乃至武英殿上上下下所有人,都于今夜这场叛乱中死于非命。国不可一日无君,即使没有昭淳帝的传位诏书,孙贵妃肚子里的龙嗣,都是毋庸置疑的未来新君。
想到这里,寿宁侯打定了主意。锦衣卫倾巢涌入,绣春刀横七竖八架在了殿中人的脖子上。
孙俨觑着引颈就戮仍不改怒容的太子,狞声道:“陛下若还想替自己留具全尸,就听臣一句劝。贵妃腹中怀的同样是您的骨血,未必不如这叛臣之子,胜负既分,大局已定,陛下又何苦逆天而行?”
“胜负已分?我看未必吧。”
一道清凌凌的女声飞入殿中,廊下骚动再起。伴着几下肉体扑地的闷响,锦衣卫的水牌被拦中劈断,黑底描金的绥云军旗取而代之,无比醒目地高擎在丹墀之下正中央。
城中火光相继偃息,几丛淡烟袅袅无望地从余烬上升起,风一吹,再难以为继。
彻夜瓢泼的大雨毫无征兆地停了,殿宇正脊上,浮现一弯白俏清冷的弦月,恰如公子唇边略带薄讽的笑意。
“啊——啊!!!”
寿宁侯突然暴起,夺过聂岸手中的绣春刀,径直向昭淳帝砍去。
说时迟那时快,安陶将臂一抡,潜渊携凌厉势道即刻飞至。兵刃相撞如裂金石,寿宁侯失了刀,大臂以下几乎麻木,软趴趴地耷在身侧,五官因震惊而致扭曲走形。
“你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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