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知非死前主司互市文牒的签发,被他容留家中的那名‘凶手’,又刚好是一名铁匠。”文吏顿了顿,“督主以为,凡此种种,仅是一个巧合吗?”
陆依山凝眉思索片刻,道:“单家大火后,可还有什么幸存者?”
文吏答:“单知非祖籍徽州,父母早亡,鳏寡多年。膝下唯有一女,生来目盲,出事那天刚好去了邻家,是而侥幸逃过一劫。”
陆依山敏锐地捕捉到这番话里的另一个关键点:“你方才说......他是徽州人士?可知单知非是哪一年参加的会试?”
文吏回想了下:“仿佛是……昭淳七年?”
昭淳七年!
陆依山脑中某根神经激烈一跳,灵感迸溅声恰如裂帛,虚掩着的轻纱骤然被撕开一角,那由无数碎片缀连成的真相,终于慢慢露出了真颜。
前任辅政大臣,翰林院大学士齐耕秋,入内阁之时,亦是昭淳七年。
文吏没有察觉陆依山的表情变化,继续道:“对了,单知非留下的那个孤女,后来一直生活在庆阳城中。卑职着人去打听过,这些年似乎有人在暗中接济她。派去的人趁其不备,偷偷带回了她家中的一张银票。”
那是一张样式陈旧的银票,需承兑人与钱庄核对过票面上私章,方可以取现。
可待陆依山看清那私章的样式时,却仿佛连呼吸都停滞了!
第97章 惕若
“萦绿带,点青钱……东湖春水……碧连天……”陆依山失魂落魄地吟着,面色倏忽间惨怛如纸。
文吏有些摸不着头脑,循着这几句诗,又将那印记打量几番,除了朦胧看出点山水的影子,再瞧不出别的异样。
他试探着叫一句:“督主大人?”
烛苗急急一跃,陡然地,文吏被人揪住衣领,双脚几乎抬离地面。陆依山鼻息声粗重,话音里带了一丝显而易见的颤抖:“这银票从何处得来!”
文吏吓得瑟瑟不敢言,阮平看不下去了,上前搭住陆依山束袖:“阿山,怎么了。”
“平叔,”陆依山别过脸,眸中漾动着烛光,像泪一样,“这是北勒山庄的印记。”
阮平搭臂的手一紧,重新看向那张银票,声调微沉。
“剑宗夫妇离世多年,贴身之物早已下落不明。可这张银票上的承兑日期还是最近,若非钤印造假,便只有——”
他没有说完,外间传来“咕咚”一声闷响,跟着响起女子的惊呼。
“王妃,你怎么了?来人,快来人啊!王妃要临盆了!”
陆依山猛地揭帘而出,见朱苡柔不知何时来到了帐外。她显然把自己跟阮平的对话都听了去,情绪激动之下瘫软在侍女怀中。
她颤巍巍抬手,指向那银票,剧痛已经让她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然而骤然缩紧的瞳孔,却流露出跟陆依山一模一样的惶惑。
督军帐中登时大乱。
在场的文吏番役,几人应对过这样的场面。眼见得朱苡柔受惊昏厥,身下羊水却汩汩涌出个没完,一干人手忙脚乱六神无主,反倒是陆依山最先冷静下来。
他吩咐文吏:“就近收拾出一间干净的庑房,将营中现有的纱布、医药全部备好。还有你。”
他转向哭泣的侍女,“拿上我的手令进城,去请最好的稳婆来,一定记得,要快!”
陆依山就这样有条不紊地打点好一切。
这一晚,督军帐人声鼎沸,灯影幢幢,女子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回荡在营地上空。夜色如墨般漆黑,田鼠自深穴中探出小半个脑袋,充满惊恐与不安地嗅着空气中愈发深重的血腥味。
唯有陆依山坐在军案后一切如旧。那张加盖了“春山秋水”印记的银票就放在他手边,一道屏风之内正在经历生死的是他唯一的至亲。
这些都没能摧毁九千岁坚定如山的理智。
接下来陆依山整晚都很沉默,几乎不与任何人对视,而当有人踌躇不决来请示他的意见时,他又总能做出最中肯的决断。
一时间,就连阮平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冷静还是故作坚强。
中途,阮平不无担忧地询问他是否需要小憩片刻,陆依山全都置若罔闻。
仿佛在这种时候,他必须展露出自己山的一面,才能确保至亲之人安然无恙。
入了秋,夜间气温降得很快。
督军帐没有生火盆,人也都去了庑房外,留陆依山一人枯坐,听着逐渐式微的呻吟声,忽觉自身的血液亦在慢慢流空,一股似曾相识的熟悉寒意,从毛孔里密密麻麻地钻出来。
“啊——”
女子凄厉的呼喊划破了夜的沉寂,陆依山本能想要起身,却蓦然发现自己的四肢仿佛冻僵了般,挪动不了分毫。
这种身不由己的滋味,一下把他带回了当年那个血腥之夜。
“不好了,王妃血崩不止,督主您快想想办法啊!”
面对侍女的哭告,陆依山很想回答,但此刻喉是紧的,舌是木的,牙齿交碰,只能发出“咯吱咯吱”的战栗声。
“以艾绒揉成绿豆大小,置于右侧隐白、左侧大敦,行直接灼灸。再辅以白术、川穹煎药送服,或有止血之效。”
帘外声音传来时,仿佛带着回暖的力量,侍女停止抽泣,犹疑地望了陆依山一眼。
“照二公子说的去做,”在这一刻,山的裂隙被水弥合,麻木的感觉消失不见,陆依山令行如流,“吩咐大夫在屏风外听诊,指导稳婆为王妃扎针止血,务必使她们母子平安无虞。”
叶观澜吩咐欢喜将药材送进膳堂,待人都去后,帐中终于安静下来,陆依山面上坚冰融化,情不自禁唤出了声,“矔奴。”
带着求助,带着依赖。
叶观澜走过来,握住陆依山冰冷的指尖。他稍稍踮脚,靠近陆依山耳边,用鼻尖抵去鬓角的湿汗,轻声说:“我在这里,会没事的。”
*
单知非之事公子显然已有所耳闻,他看过文吏整理的记档,放下后沉思良久。
“昭淳七年,单知非以徽州府廪生的身份参加京中会试,结果不出所料未能进身三甲,被分配到陕西行都司府,任从七品断事。”
顿了顿,叶观澜说:“这一职位原本是没有的,咸德四十七年西北大乱后,方有朝臣提议,边境战事频仍,文吏佥派应当向十二都司倾斜。而最先提出这点的,正是刚坐纛内阁不久,初掌科考取士的翰林院大学士,齐耕秋。”
于是乎,包括单知非在内的一批落第举子自昭淳七年后陆续进入西北十二都司,担任文官职务。
也就是同年,甘州之地开始出现虚报文牒额度之事。
“只不过那时候,河西七大商之首仍为加嫘一族,盗贩军粮,兴许只是拉汉王下水的手段。”叶观澜拢了个小手炉,递给陆依山,“即便朝廷发觉文牒签发额度与实际有差,多半也会归咎于刘狰之流利用民间商队走私军粮,而不会再往下深究。”
陆依山就着这个姿势将人拉近,怀中人的体温比烧得通红的小手炉,更快让他从身到心都暖起来。
“但士子熟读圣贤书多年,纵对功名汲汲以求,内心总归还有一份文人风骨在。”陆依山轻拥着叶观澜,“昭淳十三年,镇都下派督察院官员巡视九边。单知非容留铁匠在家中,或许已打定主意向御史告发精铁走私之事,但可惜……”
但可惜,幕后之人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叶观澜忽然有些唏嘘,单知非蒙人提携,侥幸谋得一官半职。他在签发文牒时,约摸也是抱了投桃报李之心。他怎么也没想到,被他视为“恩师”之人居然利用自己做起资敌叛国的勾当。
文人争名,亦怀本心。
“昭淳十三年的谋杀,显然是一个仓促的决定。单知非死了,却留下诸多破绽。”说话间,叶观澜的视线落在了那方曾象征了武学至高地位的印记上。
同年岁末,雁行火起,魏家满门被灭,而本该属于魏湛然的私章,却出现在了另一桩凶案的物证之中。
这也就意味着,两者之间必然存在某种关联。只那关联是什么,叶观澜一时半会也想不透。
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去戳督主隐痛,于是选择略过:“单知非的反水虽然只是虚惊一场,加嫘族却为此真真切切感到后怕。加嫘族长生性贪婪又十分软懦,昭淳十七年,镇国将军方时绎发现了军粮缺口,深查下去,势必会留意到互市文牒的端倪,这让惶惶多年的加嫘族长变得越发有如惊弓之鸟。”
陆依山接口道:“所以,幕后之人转头相中心思缜密,手段更为狠辣的猗顿兰,壬寅宫案借汉王之手,同时除去了两个对自己最大的威胁。”
如此一切都说通了,叶观澜道:“时隔七年,猗顿兰之所以要再对安陶郡主下手,无非是想阻止应昌军镇落成。西北之地大军踞守,一则会使精铁走私交易受阻,这二来……怕是也会误了某些人的苦心绸缪。”
陆依山如有所感地抬起眼,叶观澜一笑说:“百万吨精铁,非战之用,何有他为?”
公子的表情与声色皆是轻描淡写,可即便陆依山未曾经历上一世的惨败,此一语带给他的震撼也不啻石破天惊。
叶观澜则更加沉郁。
雁行山的腥风还在耳边呼啸,飞矢如雨,一根根挂着首级的长矛历历于眼前。那日抱定必死决心的百人队,恐怕直到鞑虏的利刃捅穿他们的胸膛,都想像不到杀害自己的凶器,正是出自大梁的军械库!
夜色恍若阴冷的潮汐一般涌来,裹挟得人有点喘不过气。手炉的零星温暖已不足以抵抗这看似无休止的夜,直到一声脆亮的孩童啼哭彻底击碎了沉默。
长庚在望,东方既白。
侍女满头是汗满身血污地闯进来,脸上却挂着欣喜的笑容,“生了,生了!是位小世子!”
陆依山面对这个温软到仿佛碰一碰就会化开的小婴儿,脸上第一次流露出无措的表情。
叶观澜从侍女手中接过孩子,小心翼翼地放到陆依山怀中。
许是血脉相亲的缘故,那小小婴孩突然动了动,抓住陆依山同样无所适从的手指,那么柔,那么软,几乎没有任何力气可言,却让陆依山虚浮整晚的心一下落到了实处。
侍女道:“王妃说,小世子的名字是一早就定好了的,但表字还未取。督主若不弃,这孩子的表字就由您来取吧。”
烛花微爆,耀亮了陆依山眉间的惊喜之色。
他沉思半刻,说:“世子名追,当思来者之可追,表字就叫惕若吧。”
旁人待问其意,叶观澜已曼声吟道:“君子终乾乾,夕惕若。居上位而不骄,在下位而不忧。是故,厉,无咎。”
二人对视一眼,天色向明,晨光霁清,所有的动荡与惊恐,纷纷归于昨夜风。
陆依山环抱着幼儿,与叶观澜并肩而立。他望着远处山峦间推升起来的旭日,神色重又变得如危岩一样坚毅。
“着人细查单知非一案的始末,尤其是那张银票的出处。还有传令下去,即日起督军帐所有人全力配合姜不逢,搜寻枯羯崖中遗失的精铁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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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写文,明显能感觉到自己笔力的不足,很多东西要么抛得太快,要么藏得太深,在节奏的把握上总拿捏不好度,情节的起承转折也显得有些生硬,这本结束之后我一定好好复盘,多积累,希望大家真的不要放弃我这个小fw啊啊啊……??
第98章 傻子
“傻子阿吉”是一名厕夫,蚁居在庆阳城东的破落棚户,靠每日三趟往城外运送恭桶,赚点辛苦钱为生。
他面容丑陋,脖子以下都是火烧留下的瘢痕。脑子又不大好使,十日里有八日都呆呆傻傻的,见人便痴笑,还总说些着三不着两的疯话。
初来此地时,人家问他叫什么,他含含糊糊吐出个“吉”字的发音,之后说的话就再没人能听得懂了。
街坊邻居看他可怜,就把靠近茅厕的一间破屋收拾出来让他住,平常帮着做些倒恭桶之类的力气活,挣得不多,但好歹是个生计。
阿吉从来不嫌弃。
他天生奇力,寻常两人合力才能抬起的恭桶,阿吉一只手就能提起来。
力夫看他好说话,干脆把脏活全都扔给他,阿吉也没有怨言,每天乐呵呵跟在恭桶车后面,脸上总是露出屎壳郎般的幸福笑容。
时日一长,人人都知道,城东棚户区住着一个力大无穷却没长脑子的“傻子阿吉”。
自然,阿吉也不总是神志痴傻。他清醒的时候要么兀自默默想着心事,要么在月光下摆弄一根烧火棍。
这种情形落在旁人眼里依旧显得很怪诞,可阿吉的动作间,却莫名透出一股行云流水的洒脱感。
倘若有人稍稍精通一点武学,便会看出,阿吉舞的是一套剑法。
一套很厉害的剑法。
阿吉性子憨厚,遇事多忍让,几乎不与人起争执。
唯独有一次,有好事者想要查看他贴身带着的匣子里都装了些什么,起因是阿吉每每清醒时分,都会揣着这只匣子外出一趟,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结果被阿吉发现,险些闹出人命。
阿吉动怒的样子吓人极了,两只铁钳一般的大手死死掐住对方脖颈,嘴里颠三倒四念叨着,“这是庄主的东西,谁都不许碰!”
打那之后,再无人敢觊觎阿吉的宝贝匣子,连撩拨也不敢。傻子阿吉得以安静地挑他的粪桶,舞他的烧火棍,在弥散粪臭味的角落里,像蜗牛一样无声无息又幸福地活着。
阿吉实在太像一个傻子了,以至于直到多年后都无人怀疑,他会和十二年前名震江湖的北勒山庄扯上关系。
……
“阿吉?这怎么可能!”
里长失口笑出声,可一见姜维冷得像挂霜的脸色,旋即敛了笑容,正经八百地保证:“大人您相信我,那就是一个穷得掉渣的傻子,十日里有八日都疯疯癫癫的。每天挑恭桶挣的几个铜板,养活自己都费事儿,更别提重金资助孤女了!”
姜维:“十日里有八日疯癫,那剩下两日呢?本官听说他有一只从不离身的密匣,里面装着什么,你可知道?他每月都会拿着北勒山庄的私章去钱庄兑现银票,这些你又可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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