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关一方安定,我不能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就在我的密报寄出后不久,北勒山庄便遭遇了灭门惨案。”
陆崛殊睁开眼,直视陆依山错综复杂的目光,嘴唇嚅动几下,笑容惨然道:“你问我与当年的灭门案有何关系,我只能告诉你。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第101章 无颜
陆依山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自己所爱所敬的师父,他浑身僵冷得厉害,像被人毫不留情地扔进一口冰窖里,连指尖都是麻木的。他能够感到一股杂糅了愤怒与痛苦的洪流升到了嗓子眼,可就是嘶吼不出来。他的脸涨成了血紫色,嘴唇发白。
过了很久陆依山才绝望地发现,那道压抑他恨意上涌的阻碍,正是过往十二年间被他视为依靠的,如山一般的父爱。
“阿山……”陆崛殊望着神情扭曲到极点的陆依山,抬手欲抚碰他的肩膀,可对方破天荒地避让了。
就是这一下,陆崛殊眸光倏黯,抬起的手滞空两三秒,带着旁人不易察觉的颤抖收回了身侧。
他十分艰难地稳住声调,继续说:“北勒山庄灭门惨案后,我不止一次想要找到是谁走漏了风声,不仅是我,丹飞鹤也是一样。”
“小师叔?”
陆依山眼睑疾动几下,片刻之后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喑哑地问道。
他已许久不曾提起这位同门小师叔的名字,多年后重提,仍旧未有任何疏离之感。
身为八面魔之一的丹飞鹤,多年前与魏湛然同拜在无咎山人门下,学成后各自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君子剑一舞动八方,侠飞鹤盗名四海扬。可私下里,师兄弟的感情却是旁人难以揣度的亲厚。
陆依山清楚记得,当年双亲遭人陷害,是丹飞鹤冒死从火海中救出唯余一息的自己,背着他昼夜奔波数百里,找到了彼时业已入关的陆崛殊,托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都销声匿迹。
再见到丹飞鹤,陆依山早已行过加冠礼。
他与阁中子弟奉师父之命,前往皇城最大的教坊司泮冰馆。
南屏阁收到消息,八面魔之中的玉罗刹、三江鼠等人徘徊在此,意图对下榻此地,为今上祝寿而来的藩使队伍动手。
在那里重遇暌违多年的小师叔,是陆依山万万没有想到的。
更令他始料未及的,驻守附近的直隶守军同样收悉消息,赶在南屏阁之前对几人展开了一场不留情面的截杀。
八面魔险折其三,最后却是丹飞鹤以一己之身,抵挡住了官兵铺天盖地的箭雨。
陆依山赶到时,丹飞鹤浑身浴血,命悬一线。他挣扎着抚上自己脸颊,气若游丝地留下那句——
“世间巨虺……尽出刘门……”
“丹飞鹤追查消息到镇都,刚好撞见意图打劫寿礼以赈济灾民的杨开等人。他与三江鼠素日里有几分交情。你的这个小师叔啊,满腔碧血一颗丹心,为酬知己半点没有保留,末了终是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陆崛殊话中溢于言表的痛惜。陆依山却在此时恢复了些许镇定。
“如阁主所言,玉罗刹与三江鼠为劫财而来,并无作乱的心思。兵马司既已知会南屏阁,就是不希望把此事闹大。可为何守备军又要横插一杠?纵使他们身负拱卫京师之责,但那样大的阵仗,当真是冲几个小蟊贼去的吗?”
他话里话外不再以“师父”相称,陆崛殊坚毅如刀刻的面庞蓦然闪过一丝失落。
更阑人静,残烛泪干,愈来愈暗的光线里,陆崛殊扶着桌角迟缓落座:“许是另有隐情吧。丹飞鹤数年间坚持独自追查,几不与南屏阁有任何往来。他究竟为何会追到泮冰馆,迄今还是一个未解之谜。”
陆依山望着昏影里枯坐的陆崛殊,仿佛只在几个呼吸间,从前气吞山河的南屏刀宗,就像棵被蛀空元气的大树,只消轻轻的一阵风,就足够将他摧倒。
陆依山低低问:“小师叔对当年种种亦了若指掌,对吗?”
陆崛殊静默片刻,机械而沉重地点了点头。
一整晚如鲠在喉的滋味瞬间爆发,声带上仿佛遍布溃疡,哪怕多吐露一个字,都会牵起锥心刺骨的痛。
陆依山哑了口。
丹飞鹤萍水之交,尚不知该以何种颜面面对这位武林至尊,何况蒙受养育之恩多年,早已视陆崛殊为亲生父亲的他自己。
陆依山胸腔被一种不知是爱是恨的情感狠狠占据,喉咙里燎痛得厉害,他拼尽全力,只够从齿间迸出三个字。
“你走吧。”
陆崛殊愣了愣:“阿山……”
陆依山不肯看他:“寒医谷的人没有来,阿吉也不曾清醒。今夜之事,原是为了引出当年灭门惨案的真凶,既然老阁主同样未知就里,我扣押您又有何益处?”
“阿山!”眼看陆依山转身要去,陆崛殊突然倾身,急急地唤,“你父亲之死……”
陆依山背影透出股落寞与决然,他开口,声音好似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师父,您抚育我多年,该知道我有多想查明当年真相。我的父亲死了,这些年我一直拿您当亲生父亲待,而今却有人告诉我,是我的一个父亲间接害死了我的另一个父亲……师父为我授业解惑多年,能否再教我一次,从今往后,我当以何等面目面对您?”
陆崛殊无言以对,犹如失声般僵在那儿,直到陆依山的身影消失在浓浓夜色里,也再没有说一个字。
冷风凄凄,枭啼阵阵,出了门,乌压压的人头依旧堵在巷子口。
城东棚户区从未像今夜这样拥挤。
陆依山仰望穹顶,他的世界也从未像今夜这样空洞。
姜维担忧地凑上前,说了什么,都被夜风吹散。
陆依山用一种茫然近乎无识的眼神回望向他,视线却越过姜维肩膀,瞄向身后严阵以待的军士——
意识回笼,太阳穴突突急跳,一个恐怖且不妙的念头骤然袭上了九千岁的心口。
月华如练,一路铺满驿站幽长而紧仄的游廊,在这木叶凋零的秋夜,恍如送别异乡人的缟素一般。
在白幡的尽头,无声卧躺着七八具尸体,清一色盘领公差服,腰别锡牌。冷冷的月光照耀着上头“署衙”的字样。
这些都是姜维派来保护傻子阿吉的差役。
引蛇出洞这招,关键在引。作为钓线一端的诱饵,姜不逢把阿吉的安危看得无比重要。
他精挑细选了一列本领过硬、绝对可靠的心腹,连藏身之地都安排在与府衙两墙之隔的官驿。除了陆依山,姜不逢没有同任何人说起这个地方。
阿吉坐在榻沿,外头惨叫声接二连三,并未在他脸上掀起任何波澜。他就这样静静地待着,手里仍旧握着那只烧火棍,像个真正的傻子。
直到房门推开,月光伴着浓郁的血腥味飘了进来。
阿吉的脸庞在月色下逐渐清晰,可以看见,那双素日里混沌的眼睛,此刻真真切切一派清明。
他用那双眼睛看向来人,仇恨一瞬间蓄满,嘴角却是带着笑的。
“你终于来了。”
“真没想到,区区一介伙夫,居然能苟活到今日。早知那晚,我下手便该更利落一些。”
阿吉垂下眼睑,自失地一笑:“我是个最不起眼的小人物,生生死死,都不会有人在意。也正因为这样,我才有幸留下一条命,为庄主报仇。”
“你?”
黑暗中,来人语气捎带了讥讽,“就凭这根烧火棍吗?”
阿吉不说话。
“你家主子不过看你心痴,方勉为其难,教了这套最末流的剑法。难为你还当真经似的,苦练了这么些年,也当真是可笑。”
听闻这话,阿吉眼角倏忽掠过一抹精光,他抬头,仔细辨认起来人。
“我想起你了,”阿吉说,“庄主传授我剑法那日,北勒山庄刚好举办了一场群英会。庄主与各路高手切磋武艺,我就躲在一旁偷看。那天,陆老宗主也来了,你是他身边的……”
话音未落,寒芒顷刻间暴现。一条绞索如含信毒蛇,破风而来。阿吉无暇踌躇,喉咙里扯出愤怒已极的低吼,像只冲破樊笼的困兽,握紧烧火棍,迎面直扑上去。
魏湛然教的这套剑法,虽不高明,却是一套在任何情形下都足以保全性命的剑法。他多年来练得炉火纯青,招式出手,尽管与轻灵毫不沾边,笨重里自有一段巍峙可言,剑气纵横交织,竟隐隐现出护体罡气来。
黑索挥动愈急,去势愈汹,数十招拆下来依旧缠他不得,伤他不得。来人显然恼了,呼哨声骤歇,上下翻飞的身影随之钉在原地。
阿吉冷不防卸了力,脚下踉跄,烧火棍用力顿地才堪堪稳住身形。
他抬起头,表情在目视前方的刹那突然迷离:“庄主......”
眼前之人改换形容,正是当日从锋利犬齿下救出他的北勒剑宗,魏湛然。
阿吉情不自禁向前走了两步,
啪一声轻响,食指的指甲连根拗断于木隙之中,鲜血是过了片刻才突然迸发出的,溅得衣摆上星星点点。阿吉的情状恍如要挣脱什么一样,脖颈死命向后仰,鬓颊连同颈侧青筋暴突,护体罡气在一瞬间几乎闪痛人眼。
“你不是,你不是!”
阿吉淆乱无序地嘶吼着,周身光晕很快如瓷器开片般,蔓开一条条细长纹路。
崩坏只在须臾,阿吉的烧火棍再也没有举起的机会,一双铁拳照直攮穿了他的胸口。
鲜血滑淌下来,一滴,两滴,在平整无物的太湖石砖地上,蓄起一小滩水泊,倒映出阿吉无所适从的脸。
垂死之际,他又想起那晚,火烬子在眼前狂舞,浓烟遮蔽了大半边天。山庄内的一草一木、亭台楼阁,他熟悉的一切,都在被火舌一点点蚕食殆尽。
阿吉只觉得,他的世界,从未像今夜这样空洞过。
傻子阿吉彻底不动弹了,而那根烧火棍,也被罡气破开刹那间的劲流震得粉碎。一双皂靴踩着残骸而过,半空抛下轻蔑的一声。
“蚍蜉撼树。”
挥鞭的手,沾满血污,在月光下看去,是恶鬼触角一般的颜色。随着房间内的黢黑阴影上移,南屏阁第一秘门腰牌,还有阮平冷酷异常的脸,慢慢自迷雾中显出了原形。
第102章 试探
叶观澜站在阿吉凉透的尸体旁,若有所思。
房间里满是打斗留下的痕迹,惨不忍睹。
傻子阿吉是不会持棍相拼的,但得到北勒剑宗亲自指点的阿吉却可以。
叶观澜萌生一个大胆的猜想,阿吉临死前定是恢复了一时半刻的神志。
更有甚者,他已经认出前来杀自己的人,于是越发激怒了对方——
瞧,那碎跌在地的烧火棍被人泄愤似的踩了好几脚,边缘处还残留着触目惊心的血脚印。
叶观澜留神观察,可惜只有半枚,难以分辨出完整的形状。但花纹是极浅的,几乎没有凹凸可言。
庆阳城入夏多雨水,能穿着这种鞋子如履平地之人,想来不光拳法老到,轻功也定然不俗。
阿吉死状惨烈,叶观澜叹息着替他阖上双目,胸中盘桓的疑窦愈渐膨胀。
平心而论,今次一局,做得实在有些粗糙。以幕后之人的缜密心思,难道就半分没有起疑,所谓的医众报恩只是一个障眼法,传闻真正的用意,其实在于引蛇出洞?
叶观澜以为不尽然。
可倘若起了疑心,却依旧选择铤而走险,连多一日都不愿等待,这就很值得玩味了。
毕竟,即便阿吉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清醒,并且顺利道出当年真相。但人海茫茫,他们又要去哪里搜罗一桩十二年前旧案的真凶?
除非.......
叶观澜眉间闪过一抹阴翳。
除非,阿吉的指认能够立竿见影地撕破凶手伪装。
再直白点说,他们距离真相,或许仅一步之遥。
思忖之时,屋外骤然响起脚步声。
阮平大步走进来,掀袍跨过门槛时瞧见叶观澜,明显一怔,随即换上长辈关照晚辈的和气口吻。
“公子怎么来了?这地方刚死过人,血腥气重得很,公子体弱,不宜久待,还是交给我来打点就好。”
叶观澜微然一笑,收起所有狐疑神色,跟着陆依山唤平叔,“究竟是阿山的故人,我来送一送,也是应当的。”
阮平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不自然,但很快便道。
“公子慈心是好事,不过我奉老阁主之命,要好生殓葬这位忠仆。姜大人忙于追查精铁下落不得抽身,南屏阁义字当先,断不能叫忠义之士死后寒酸。还望公子让一让,别误了料理后事才好。”
百十吨精铁下落未明,姜维终日悬心,一时分身乏术也是有的。
叶观澜颔首,退到一边,望着阮平发号施令的侧影,忽问:“平叔跟着老阁主,时日应当不短了吧?我瞧他待您,直如心腹一般。”
阮平动作稍迟,继而无事人般地笑说:“那是自然。早年老阁主在云贵落草时,我便追随他。而后阁主两度出关入关,都是我相伴左右。细细算来,也有三十来年了。”
“那可真是出生入死的交情,”叶观澜温声附和,“如此说来,阿深他们也是您看着长大的了?”
聊起从前事,阮平松弛下来,仿佛打开了话匣子:“可不,阿深打小跟猴子成精似的,顽劣极了,不比小山,性子更沉稳些——”
“阿深的拳法也是跟您学的对吗?”叶观澜没容他说完,话锋忽转。
阮平语气略滞,笑容渐收:“公子怎么好端端的想起问这个?阿深心气浮,阁主说他不是练刀的好料子,才叫跟着我习练拳法。其实我本领有限,能教他的并不多,说到底还是阿深自己争气。”
“堂堂南屏阁武字第一秘门,平叔这样说,当真是自谦了。”叶观澜笑起来,如同一汪灵动的秋水,那点不足道的攻击性很快消融其中。
“我不过想着,老阁主以刀法入境,座下弟子也大多身手了得,看郡主就知道了。平叔素日不佩刀,也无其他兵器傍身,赤手空拳,武学造诣必当更胜常人一筹。”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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