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里西行,过三个驿站就到赵藩的治所安阳。这条路线看似便捷,中途却要经过悬谯关左翼烽燧。自朝廷禁绝边市以来,这里就成了查验最严苛的关口之一。赵王筹划再缜密,多一重查验就多一重风险,一旦事情败露,他便是肝脑涂地也难赎其罪。”
叶观澜明白他的意思,竹扇扣在袖底,如坠坚冰:“要是赵王的目的地根本不在安阳呢。”
陆依山视线上移,雁行山外大片荒原无限绵亘,其形状如猛虎,磨牙吮血伺待一机。
他微顿,“那也面临着同样问题。”
“未必,”叶观澜眸中深沉,黑瞋瞋的瞳仁里似跃动着烛焰一样的光,“莫忘了牢踞雁行山以北的朵颜三卫。先帝在时为了招抚兀良哈等蒙古部族,曾金口玉言称三卫为我族类,一应过关事宜皆由他们自行定夺,而不必受中央辖制。要是三卫与极乐楼沆瀣,自甘充当起精铁走私的中转站,那么百万重器岂非不出关,就已等同落入敌手?”
这话绝非叶观澜危言耸听。
上一世,叶家军山穷水尽之时,叶凭风亲率百人骑,向最近的朵颜三卫请援。结果非但未能迎来一线生机,反遭阴附鞑靼的兀良哈等部半道设伏,枭首而归。
然而陆依山对二公子的假设从无质疑,他说:“假使三卫当真首鼠两端,这些年定有踪迹可循。朝廷给了他们那么大的权力,或明或暗都少不得牵制。远的不论,身负羁縻之责的燕国公难道就没有半点察觉吗?”
叶观澜转眸,他们目光交汇,心意相通,空气中甚至传来最后一块拼图归位的“咔哒”声。
真相似已跃然眼前。
“报——京城急报!”一传令兵步态踉跄地撞开帐帘,咕咚一下跪跌在地。
“何故慌张,可是太子有恙?”陆依山厉声喝问。
传令兵满头大汗地抬起脸,一张口,哭音顿起:“陛下,陛下驾崩了!”
*
入了夜的虢陵道一声虫鸣不闻,夹道黄草与盐碱白地被夜色模糊了边界,打眼望去成片死寂。
此地甚是荒僻,翻过眼前这座小山包,那头就是无边无垠的大漠。黄沙年复一年侵蚀着边境线,久而久之,也消磨掉了佃农商旅打此深耕的热情。
虢陵道人烟稀少,至于军事价值,也因其半山半原的丘陵地势,而被天下名将断言“并非据险而守之绝地”。大梁在此的驻军少得可怜,三五岗哨、一座破望楼,就是全部的兵力。
小旗郑破虏手上提着酒,腰间别着水烟枪,三步并两步噔噔蹿上望楼,快到门外时忽又刹住脚步,上下整理一番仪容,方抬手推开了门。
“见过王爷!许久未见,想不到王爷还记得末将。”
他面容憨厚,声音里透着一丝不知是被水烟还是边塞沙土浸淫的嘶哑,站在窗边那人闻声转过脸来。
“郑三哥,多年未见,你……苍老了许多。”刘璋抢步上前,扶住蹲身欲拜的郑破虏,话末捎带了一丝颤音。
郑破虏不以为意地摆摆手:“自主子薨逝以后,末将被打发到这边境驿站已有二十来年。且不说风沙催人老,整整二十年光景,变化怎能不大。王爷不也一样?记得末将离京那年,您只有十五岁,还是个风流少年,这如今一晃,气度上更见成熟稳重,倒跟主子当年有几分相像了。”
提起晋王,刘璋眼角发热,笑容淡了些,“原来兄长已经去了二十年了,可怜他的半生,竟无一日安稳度过……”
郑破虏亦然一阵喟叹。
说起晋王刘璩,他为咸安帝长子,因脾气秉性像极乃父,因而颇受宠爱。
先帝在世时,不仅常有赏赐,更在免去晋王“之国”义务的同时,保留了他赡养银的进项。
换言之,晋王不必就藩却能享受藩地供养。人们都说,这是先帝太看重晋王不忍他离开身边的缘故。
但只有刘璋,还有晋王身边极少的几个心腹知道,真相远非无关人等看来的那般父慈子孝。
“常有人说,兄长这一生惜败在庶出的身份上,否则凭他的才学跟魄力,东宫之位又何至旁落他人。要命的是,兄长自己也信了。”
今夜适逢晋王冥寿,刘璋的情绪有些激动,“从我有记忆开始,兄长一生都在寻求出人头地。填青词、习税法、列军阵,他样样都要做到最好,以期能够盖过父皇心中的嫡庶之见。他似乎从来没有自己的情绪,一言一行都在比照大梁国史上的明君。三哥你知道吗,除了兄长大婚那天,我再也没有看他笑过,兄长他以前是最爱笑的!”
郑破虏默默抓起酒坛,替他空掉的杯子重新斟满。
刘璋又是一饮而尽:“我从未怀疑父皇对兄长的爱重,但那是出自一个父亲的本能。换作咸德皇帝之于晋王,那爱重里却更多是平衡与算计。三哥,你还记得兄长初掌西北十二都司那一年吗?”
郑破虏沟壑沧桑的脸上浮现哀伤神色:“记得。之后不出半年,先帝恩免主子就藩的旨意就颁了下来。”
“恩免,”刘璋轻哼一声,“是恩免还是桎梏?世人都说,是父皇舍不得这个儿子才要将他留在身边,可兄长自己清楚,圣旨留他,是害怕他就藩以后有了更大作为,危及当时的储君之位!”
“圣旨降下那晚,我第一次看到兄长落泪。他喝醉了,抓着我的手,在母妃灵位前哭着跟我说,他不想做梁上燕,他是鹰!是本该搏击长空的鹰!他不明白父皇为什么要用那些他根本不在乎的东西,将他困在镇都这座樊笼。但其实兄长是知道的……”
刘璋声音走低,喉间逸出哽咽,“兄长一直都知道,予他尊荣,是为磨他心志,待他愈好,将来畁以重任的可能性也就越小。说穿了,父皇想要的是一个安享富贵的乖驯王爷,一只永远不会冒犯他心中正统的……梁上燕。”
刘璋说了这么多,郑破虏带来的酒坛早已见底。他敏锐察觉到赵王此行似乎藏了心事,踌躇再三,瓮声问:“王爷漏夜前来,可是有事要叮嘱末将?”
刘璋笑了,被酒气熏红的眼角挂着泪,额间几道浅浅细纹却破天荒地舒展开。
他说:“兄长不愿溺死安乐乡,宁肯玉石俱焚,甚至背负上谋逆的罪名,也要为自己的命运一战。我是他的兄弟,自然与他一脉相承。”
这时,平日一到深夜便寂静如死的虢陵道上,竟然响起了辚辚车马声。
郑破虏警觉,霍地站起身,刘璋却恍若未闻。
“三哥,”他继续说,笑中带着决然的况味,“我做这富贵王爷已经够久了。今夜我想让天下人知道,我刘璋不是梁上燕,我也可以做啄瞎豺狼的猛禽。”
第106章 瓦全
夜间行军,马队衔枚裹蹄,走得格外仔细。
这是一列由数十名驭手组成的队伍,侧看过去,个个猿臂蜂腰,身形精悍。这些人作黑衣短打装扮,宽大草帽遮住了脸庞,夜色里不仔细看,只当一个个魑魅游荡在这山野无人之地。
马儿行得缓慢,车身似乎很重,前车留下的辙印深达半指,刚下过雨,道上泥泞不堪,以至有后来的马蹄深陷其中,久久不能自拔。
驭手见状不慌不忙,单手控缰,大臂略略绷紧,其余三马像被施咒般定在原地。余下那一匹吃力偏首,跟着仿佛受到更大刺激般,陡地仰高颈,马蹄也随着人立而起的姿势带出了泥潭。
漆夜里,辔头内侧一点锐芒转瞬即逝。驭手口中轻叱声,马儿很快安静下来,脊背上根根倒立的鬃毛也恢复了平帖。
怪异的是,在这个过程中,马儿竟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虢陵道入口在数百米开外,望楼寮顶已经遥遥在望。见二楼的窗户里有隐隐烛光透出,驭手并不觉得意外,反而以缰绳传力,催促马匹加快朝有光亮的方向赶去。
乌云罩合穹顶,月亮彻底隐匿了,荒原渗透着像墨一样的深黑,景物变得昏眇虚无。于是那簇零星烛火,就成了分辨方向的唯一参照。
整队人马全速前进,任谁也没有生出一丝该有的警惕。
这一来,虢陵道南北两面皆是平原,丘陵坡度极为舒缓,山前山后又无一条像样的大河,更阻断了遭人围截的风险。
二来,此地距离漠北仅一山之隔,翻过这座小山包,那头自有兀良哈的人接应。
至于边陲负责查验的哨所,他们一早就打听清楚,打头的小旗姓郑,曾是罪王刘璩麾下一名裨将,因受主子牵连获罪,被打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吹了十年冷风。
自然更不足为惧。
然而为保万全,车队将要过隘口的当,领头之人还是打了个手势。队伍中跃出一人,兔起鹘落三五个腾挪,到了望楼跟前,凑近窗户的破洞往里看。
“没人,有古怪——”
传音入密的字眼迅即被一阵热风刮散,破洞之中短箭激发,一径射穿了那人的左眼。
探子滚地,停留在原处的领头人当即察觉到异样。
可还未等他发出指令,原本伸手不见五指的陇丘骤然之间火光大盛。无数焰团自灌木丛间隆然涌出,直如彗星衔尾一般向神秘车队冲杀而来。
车队哗然。
待火光抵近,驭手们惊悚地发现,团团赤焰包裹的中央,竟是一头头脑顶长剑,凶神恶煞,俨然只在山海怪谈里才能看见的地狱怪兽。
这情形未免过于骇人,即便是老于江湖的首领,一时半会也没反应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十余头怪兽猛甩着燃烧的尾巴,一头扎进原本秩序井然的马队。前额白刃肆意划破马颈,血珠一连串洒溅在道旁的苜蓿叶上。火光与血腥味的双重刺激,令同行的马匹彻底癫狂,扬蹄无声嘶鸣,发了性地四下奔突逃窜开。
一时间,数辆马车冲撞在一处,缰绳纠缠如麻,车身在马匹的来回牵扯间左摇右晃,时刻面临倾覆的危险。有驭手试图阻止,眼错不见就被长矛尖刀挑破了肚肠。
这一切发生时,偌大谷地甚至没有传出一声呼喊。
但沉寂愈发加重了恐怖的阴云。
领头人见势不好,当机立断从腰间抽出了软剑。听得劈啪几响,火星子迸处,连接马车车厢的铁链应声断落。
众人如法炮制,相继斩断铁链。领头人跟着没有丝毫犹豫地杀掉受伤的马匹,一剑刺穿马颈,而后干脆利落地除去所有障碍,猛力鞭打剩余的好马,迫使其加速冲出火光的包围圈。
“我们中了梁人的计!进山,往山里走!”终于,领头之人说出了今夜第一句话,竟是异常流利的胡语。
原本驷驾马车的重量,全都落在一匹马身上,自然尽显吃力。
但领头人丝毫不知道怜惜,鞭挥得愈急,控马的缰绳也勒得愈紧,钢针深深扎进马脖一侧的皮肤,剧痛使马儿一脚踏翻方才被刺中的驭手尸体,拼了命地朝前奔去。
不远处山坡,刘璋将这一幕尽收眼底,紧张的神色间闪过一丝快意,他握着竹扇的手不断收紧,像是要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侧旁,郑破虏忧心忡忡问:“王爷,这帮胡人骑术了得,虢陵道又算不得什么兵家险地。他们全力突围,未必不能成事。”
“不会,”刘璋道,“只要他们进了这虢陵道,今夜必定有去无回。三哥,弓箭手都准备好了吗?”
郑破虏露出个“放心”的表情。
刘璋颔首,重新望回山下,他的样子像极了一只鼓翼待发的鹰。
“兄长,你一生都在追求雄图霸业,起兵兴戈也是不甘心默默死去。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懂你。”
刘璋仰天而叹,山风吹乱了他经年不苟的发。一旁的郑破虏看在眼里,无端生出许多悲凉。
“今夜,就让我这个做弟弟的,替你了结心愿吧。”刘璋收回视线,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让弓弩手做好准备,一伺看到马车,无论何人驾驶,就地格杀。”
夜更深。
胡马发足狂奔,烈风呼啸着从耳畔刮过,吹割得面颊生疼。那些焰团逐渐被甩在身后,驭手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稍稍放下,余光轻扫,嘴唇似乎沾了什么东西,摘下来一看,却是根细密的黄牛毛。
“狡诈的梁人!”领头人用蹩脚的汉话咬牙切齿地骂了句。
但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劲。
按照极乐楼的说法,出了这片山谷就到朵颜三卫的地盘。只要这最后一批精铁能够顺利运送出境,他们便可再无后顾之忧。
极乐楼的主人信誓旦旦,位于甘州东北角的虢陵道必然是最简便安全的一条道。
然而等他们慌不择路奔出一段后才发现,本该平坦疏阔的河谷地带,却是越走越狭窄。两边山势不知何时陡一下拔高,加之山体土多石少,林木格外茂密,视线也变得昏昧起来。
领头人无奈只能放缓行进速度,并从怀中掏出引火奴点燃。
火光映照下,只见山道越发崎岖难行,堪堪一车过身都费了不小功夫。更要命的是,前头山弯频频,将数十辆马车分割得前不见后,后不见前。风过密林擦出的沙沙声遮盖了车轱辘的声响,也让他们愈来愈难分辨同伴的位置。
领头人已经察觉到这山道紧仄得超乎想象,但事已至此,只有尽速通过,断无折返的道理。
他用胡语高声喊:“全速前进,宁教人死,不使车亡!”
幽壑中传来齐齐一声应。可随即沉默的数息间,一阵更为猛烈的山风灌满整个山谷,每个人心上油然生出一片迷蒙,一丝恐惧。
“嗖——”
火矢漫天激雨般飞啸而至,道旁干旱濒死的枯草一点即燃,顷刻间因风吹火,蔓延至整座山谷。
短暂的惊慌过后,驭手们纷纷摘下草帽,将指轻旋,凭空变出了一面面铁盾牌。
他们不待令出,默契结阵,护持在车骑身侧,刀剑从盾牌的间隙探出,挥杀格挡皆能看出训练有素的影子。
一时间,山坡上的箭雨竟未能阻止他们缓慢而有序地行进。
听着头顶盾牌噼啪声渐渐式微,领头人唇边泄出一声讽笑,“梁人,不自量力的草包。”
劲风来吹,嗤笑荒腔走板,轰隆声已如平地惊雷般炸响,山体连同脚下的大地都在隐隐作颤。
领头人脸颊笑意未却,循声慞惶四望,只见两侧山坡巨石滚落,盾牌转眼被砸得歪七扭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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