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上人仰马翻,惨叫不断。
山坡上,刘璋见了这人间修罗场般的情形,畅快的笑一点点褪去。
他的脸渐渐没了血色,变得惨白如纸。到处都是喷洒的血液跟脑浆,这让刘璋喉头发紧,一种极度的亢奋,使他的每条动脉都在搏动,每根神经都在绷紧,每根血管都像在胀裂,想吐的冲动愈发强烈。
纵使再不愿承认,刘璋骨子里就长着温顺。他可以从兄长留下的兵书手稿里窥见虢陵道地形的秘密,却学不会该如何直面这焦骨断骸的残忍杀戮。
一声声惨嚎冲击着刘璋的耳膜,他终于不敢再看,仓促别开视线,求救似的看向郑破虏:“三哥,我......”
可就在话音出口的下一秒,刘璋惊异地发现,郑破虏脸上还维持着相同的表情,身子却以一种奇特的姿势扭曲着倒下。
他的头颅直溜溜滚到脚边,无辜圆睁的眼睛依旧望向自己,仿佛在问“怎么了?”
刘璋大脑一片空白,胃里陡地剧烈痉挛,张口便呕吐起来。
跟呕吐物一道泼溅在刘璋袍角的,还有大捧大捧鲜血。不只是郑破虏的,还有奉命在山坡伏击的其他弓箭手。
山地之间攻守之势瞬间异也。
一条接一条黑影从林间蹿出来,出手快到不可思议。
刘璋浑然不知咫尺之地何时多了这么多绝顶杀手,就见弓箭手甚至来不及呼救,便在一声声闷响里接连扑地,气绝身亡。
惊愕、悲愤、恐怖,种种纷繁复杂的情绪像触角一样,攫紧刘璋心口。
他木偶泥胎似的定在那,双腿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地抖个不停。
那凶手扔下郑破虏残缺的身子,从他面前经过,却只淡淡扫了一眼,便转身离去。
就是这一眼,让刘璋奇迹般停止了战栗,冰凉一片的心口倏地蹿起火焰,浑身近乎冰冻的血液再度沸腾起来。
他不可抑制地想起那一晚,在闲主风月阁,燕国公曹鹧尤投向自己的那饱含轻蔑的一眼。
是梁间燕,就该常栖安乐檐。
“我不是……不是……”刘璋瘫软在地,十指嵌进肮脏的泥土,失控地呢喃。
因着半路杀出的程咬金,车队虽然伤亡惨痛,但马车大都保存完好。领头之人身上狼藉,胳膊也脱臼了,他毫不在意地给自个怼上,满是血污的脸上露出个毛骨悚然的笑。
“传说中的,虺兵,果然,名不虚传。”
从黑暗里踱步而出的阮平对眼前惨景视若无睹,一脚踢开碍事的马头,只见那大张的嘴巴里赫然少了条舌头。
“少废话,”阮平神色冷漠道,“此地不宜久留,办好正事要紧。”
领头人下三白的眼睛翻了翻,说了一句旁人都听不懂的胡语,四面的残兵游勇迅速围拢过来,一番收拾,车队重新出发。
阮平眼看车队的尾迹慢慢消失在视野尽头,他知道,出了这片谷地,他们的计划就算顺利完成了,积郁森冷的眉眼间,顿时浮过一抹得意的笑容。
他转身欲带人离开,却听一虺兵指着身后失声大喊:“快看!”
阮平猝然回首,只见那个被他不屑一顾的赵王刘璋,在身上一切可能的地方捆满了硝石、火药,还有石脂等易燃物。从坡地上俯冲疾下,途径火光未泯处,恍如鸷鸟将击。
入是处堂燕,出作长空鹰。
这声惊天动地的雷响,紧贴雁行山脉一路绵延向东,次第千里。
几十里外府衙,叶观澜手中密报无声滑落,望向陆依山的眼神难掩觳觫。
几千里外镇都,为父守灵七日形销骨立的新帝刘晔从案头惊醒,听着西北方向传来的加急军报,满是血丝的眼里闪过一丝惊疑。
第107章 弯刀
冲靖元年,十一月初七,立冬。
大行皇帝头七将过,也就是赵王刘璋惨死北境山下的第三日,喜烽山口猝然传来加急军报:
鞑靼可汗阿鲁台趁梁人国丧之时,纠集大股兵马骤然南下,已挟雷霆之势连破梁军三道防线,直逼喜烽山喜烽口,形势危在旦夕!
消息传来,举朝皆惊。
尽管先帝驾崩前有大半年的时间都在病榻上度过,期间太子临朝慢慢也得入港。但究竟两朝交替,正值主少国疑根基未稳之际,鞑靼偏挑这个节骨眼大举入侵,摆明了是蓄谋已久。
“启奏陛下,此番北蛮骑兵南下,共分两股,其中一小股绕道雁行山北,从天水洼西侧的豁口涉水而过。此处原为汉赵两藩交汇之所,防守本就薄弱。加之两位藩王先后横死,愈发给了鞑子可乘之机。”
新任兵部侍郎袁荣景为昭淳朝最后一届武进士,实际上也是由东宫一手拔擢。他年纪虽轻,行事却稳,此刻御前应答思路清晰,谈吐从容。
“然臣以为,这小股势力虽为精锐,到底因人数不多不足为惧。真正值得警醒的,是盘踞在喜烽口外的鞑靼主力。”
刘晔停止踱步,蹙额:“喜烽口?”
福王出列道:“有梁一朝,西北三州皆为塞防重中之重。相比之下,与蒙古兀良哈等部族毗连的喜烽山口,地位远没有那么重要。朝廷在此派驻的兵力有限,一则为此地山高林险,气候多变,鞑靼骑兵受困于武器军械的落后,闪电突袭几无可能,而拉锯的持久战势必令其陷入粮草乏力的危险境地。这二来——”
他顿口,似见迟疑。叶循在旁缓咳一阵,道:“这二来,自太祖皇帝时朵颜三卫归顺朝堂,历代君王对兀良哈等一直采取羁縻做法,弹压之外更多安抚,意欲借其五万兵马,在山南筑就一道抵御北戎的防线。”
刘晔听懂了他的暗示:“老相的意思,这么些年喜烽要塞的卫戍,竟全都仰仗异族之手?”
袁荣景道:“今次鞑虏盛势南下,理藩院连去三道敕令,命朵颜诸卫火速出兵驰援,却都石沉大海。兀良哈等人如此迁延,作壁上观之心已是昭然若揭。”
刘晔面沉如水:“朕一早听闻,朵颜三卫心猿意马,断非好相与。只是他们毕竟未反,加之先皇有心招揽东北女直,若贸然讨伐,只怕消息传到关外,本就主意不定的女直亦会望风生事。镇都已经一再绥让,谁想竟纵得这帮小人得陇望蜀!”
福王劝道:“陛下,现下不是追究朵颜三卫摇摆之过的时候。鞑虏此番来势甚猛,朝廷必得及早绸缪,越快定下统兵人选越好。塞外出兵不比中原,之后还有军需粮草转运等事宜,也得尽早思量。”
“王爷说的在理,”袁荣景一抱拳,道,“臣以为,当尽快传令西北,着绥云军即刻开拔喜烽山。西北参议政事姜维调度军务得宜,是个可用的人才,依臣看将整个战地后勤交托与他,当再合适不过。还望陛下早下决断!”
刘晔颔首,稍作思忖,又道:“仅靠应昌一座军镇的粮草储备,恐怕支撑不了太久。传旨下去,通盘宣府、大同等地官仓存粮,除了保障百姓日常用度,供应皇城部分一律尽着前线开支。江南进贡的五十万石大米,令漕船转向押往西北,由姜维全权调拨。另晓谕各宫,即日起自朕开始,上下例银一应减半,朕要与前线将士共度寒冬。”
叶循咳声未减,清瘦的脸上却久违迸发出一丝欣慰的光芒,“陛下圣明,只是臣仍有一事难安。”
“老相请讲。”
“今夏北勒河上游决堤,过了洛河口便多处淤塞,剩下一千多里地只得走陆路。旱路运粮,仅靠官府之力定然不足够,少不得又要摊派徭役。眼下西北三州大旱方解,秋收未过便要征发百姓,老臣怕......”
年轻的帝王看向他的丞相,肃杀的形容间倏忽漾开一笑。犹如雪融冰消,经年横蔓在这对君臣间的细小龃龉,随着时光流逝彻底抹平了痕印。
“老相力主的开中之法,在庆阳等地施行甚好。如此俭省民力的善举,无怪外祖当年力排众议也要援奥。既如此,朕又有何理由不择善而从?”
叶循眼眶蓦然发热,不顾衰迈病躯,挺身跪了下去。
“陛下内惜资财,外恤民力,方是百姓之幸,国本之幸。老臣愿誓死匡扶陛下,弭兵消乱,永固我大梁金瓯!”
*
姜维翻身下马,没理会门上的问候,将手中马鞭信手一抛,跨门而入。
他穿过游廊,途径一溜庑房,每一间都是门户大敞,门内对账声、翻页声、算盘珠响此起彼伏,不时夹杂着隐约的痰咳声与茶碗盖交碰发出的脆响。
姜维疾步流星,一径穿过花厅,绕过影壁,展眼功夫到了东厢房。外间或坐或站着几名军吏,见他来忙起身,姜维摆摆手,说声“少些虚礼”,又问“督主在哪”,得人答复后,转脸就抬起隔间门帘。
“情况如何?”
陆依山正面壁思量——自战事兴起,那幅北境堪舆图再也没有拿下来过——听见动静,他头也不回地问道。
“此番鞑子进犯,显见是准备充足。五万多兵马,清一色铁盔铁甲。胡人本就以马术见长,而今添了全副骑具,翻山越岭更不在话下。地方守军不等反应过来,就被他们杀了个措手不及。”
姜维巡防才归,来回十日的脚程,愣是只用了五日,这会正渴到嗓子冒烟。恰好叶观澜端茶进来,他稍作停顿,感激地笑笑,咕咚闷了一大口凉茶。
“喜烽口可还能守得住?”陆依山问。
姜维用手背揩嘴,闻言目光陡黯:“不过十三日,鞑子的骑兵就一连攻破了芦关、陈塞、锵岭三座隘口,而今大军已进抵黑水要塞,距离关中仅一步之遥。”
“这么快?”叶观澜情不自禁惊呼出声,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鞑靼的动作之迅速,还是远超出他的预期。
陆依山静默须臾,又问:“安陶郡主的兵马,还未过悬谯关吗?”
“狗娘养的鞑子,”姜维攥拳狠命擂在桌角,“阿鲁台遣了一个营的斥候,原是为了掣肘援兵。绥云军大兵出关,再如何也难掩行迹,那伙人前后驰突,搔挠一下就跑,等转头去追时,早已不见了踪影。光是每日应付偷袭,都教绥云军心力交瘁,即便赶到喜烽口,只怕战力也要大打折扣。”
屋中气氛压抑到极点,叶观澜微微侧首,透过半开的窗户,看见黑云涌动的天幕上,最后一丝太阳光芒正在急速隐去。
要下雪了。
塞外的初雪,竟然来得这样早,叶观澜心想。难道就和前世一样,这个冬天注定熬不过去吗?
“鞑子急于翻过喜烽山,恐怕是想跟朵颜三卫互为援引,复刻当年的弯刀阵型。”
一片沉寂中,陆依山的声音如雨落湖面,瞬间泛起微澜。
姜维倒抽一口凉气,失声叫出来:“督主以为,时隔近百年,这世上真的还有人能重现圆月弯刀?”
大梁立国百年,直隶更是自古福地。能隔着上京城楼眺见绵延数里的敌军营帐,数百年间也唯有那么一回。
彼时朵颜三卫尚未划归纳入天朝版图,鞑靼亦不曾称雄漠北。如此两个蕞尔小族,却对喜烽山以南的大片沃土生出觊觎之心,妄想分而食之。
承光三十四年,鞑靼纠结全部兵力攻陷黑水塞,朵颜鹰骑则一路狂飙过喜烽口,东西战线顺势相接,自上俯瞰如斜锋凸起,刀口直插关中腹地,将大梁北境防线捅了个对穿。
时送别称“圆月弯刀”。
“从前朵颜鹰骑加上鞑靼铁卒,不过两三万人,就闹出那样大的声势。而今的鞑靼已非当年可同日而语,若真被他们结成弯刀阵型,镇都岂不是都危如累卵?”姜维额发被汗浸湿。
“未见得。”
陆依山依旧面对墙上堪舆图,谁也看不见他的表情,可他的声音却有股让人心安的力量。
姜维一愣:“督主的意思......”
陆依山转过身来,眸含锐芒。
“弯刀阵型所以能成的关键,正在于一个‘少’字。两方合围,二者的攻势、节奏、配合必得一步不差。这在训练多时的行伍间都非易事,何况临阵结成的纸上盟友。兵员有限还好说,人一多反成其累。只看眼下,鞑靼接连攻破我军三道防线,兀良哈等人却无动于衷,大人以为这意味着什么?”
姜维怔怔听着,因焦灼而灰败的脸上逐渐有了神采:“三卫自己也清楚个中成算,不到最后一刻,他们不会与虎谋皮。”
“是了,”陆依山牵唇一笑,“这壁上观既不倾向咱们,自然也不会轻易倒向对方。此其一。”
薄暮时分,细雪新下,敲打窗棂发出沙沙细响。
叶观澜在雪落声里看着这样的陆依山,无声莞尔。一颗跌宕不安的心,随着眼前人条分缕析的话语,切切实实被托了底。
随之回归的还有理智。
“其二,”叶观澜上前,接过话,“战线拉得太长,对粮草补给也是极大的考验。像鞑靼这样的少数部族,习惯了逐水而居,后勤保障难免跟不上。喜烽山方圆百里人烟稀少,以战养战并不切实际。一旦粮草告急,只怕不等援军到,他们自己就先乱了阵脚。”
提到这个,姜维有些沮丧。
“公子有所不知,先遣斥候回报,鞑靼此番的辎重队伍里,多了几辆巨型战车。车身以精铁铸就,密不透风,据说里头装的全是风干牛羊肉一类的军食。光斥候看见之数,就足够供应五万大军支撑半月有余。”
陆依山看着叶观澜,轻嗤一声:“咱们总算知道猗顿兰费尽心思,为的是什么了。”
叶观澜微笑着回应:“只可惜,虢陵道惊天一响,还是打乱了阿鲁台的如意算盘。五万大军,半月为期,看来,他们的底牌已经亮出来了呢,督主大人。”
一声“督主大人”有如清风徐来,让陆依山散了郁色,他说。
“当务之急,还是要急调人马守住黑水要塞,无论如何也要撑过这半月。否则,一旦被其得逞,难保朵颜三卫不会动摇。到时就算郡主带兵赶到,只怕也为时已晚。”
他的话音刚落,只听见雪风中响起一阵脚步声。
“报——南屏阁重发清晏号令,召集天下英豪共御外侮。老阁主亲率南屏阁众,已在赶赴喜烽口途中!”
雪势转急,檐角落白只在刹那。窗边枝桠不堪重负地发出呻吟,陆依山唇心微颤,茫然望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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