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秉天门防守如此森严,四相又是如何混过阁中层层耳目,潜入御前行刺?”
“修罗琴杀害吴家子后一直藏身象姑馆,南屏阁在城中搜寻多时缘何仍无所获,当真是他的手段足够高明吗?”
二公子的话言犹在耳,“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督主须得好好思量。”
陆依山霍然起身,窗外雪风漫灌,寒意深砭进骨髓。此刻他连脚趾都是冰冷的,胸口却仿佛揣了一炉热炭,恨不能立即生出双翅膀飞到喜烽口。
“可是悬谯关已经戒严,没有特诏,是出不去的啊。”朱苡柔担忧道。
陆依山满腔急火被这句话浇熄了大半,冰火两重天的感觉退去,僵冷再度裹挟了他。
沉默的数秒间,陆依山听到自己牙齿格格打颤的声音,他无意识攀扶住桌角,以此维持住身体不坠,直到掌沿触碰到一块硬梆梆,有棱有角的东西。
灵光电闪。
“阿山,醒来之后,我只望你不要后悔就好。”伴着柔旎话声回旋在耳畔的,还有公子身上独有的清冽竹香。
神机令,见令如见天颜,可号摆三军,许阑入自如。新帝刘晔在他行前钦赐的锦囊,被叶观澜不动声色放在了最醒目的地方。
“公子啊……”陆依山眼底慌乱抹杀殆尽,不再有任何迟疑,抓起神机令,健步飞身上马,东向悬谯关——他的父亲手足所在之地——一骑绝尘而去。
*
夜深了,众人都已睡下,营地万籁俱寂。
陆向深百无聊赖地坐在火堆旁守着夜,手上有一下没一下拨弄着,火堆时不时发出的哔啵爆响,与簌簌落雪声交织在一起,越发听得人昏昏欲睡。
陆向深却殊无倦意,他捺低了眼,以手支颐,早已神游天外。
又一声爆裂声过后,陆向深终于醒过神,看着烤成焦炭的半块土豆,心疼得直撇嘴。
他顾不得烫,一把捞起土豆,两手来回倒腾好几遭,而后小心翼翼地吹掉面上浮灰。
“傻小子,就这么馋?不怕吃了闹肚子?”
一只大手毫不留情拍在他后脑勺,陆向深痛得龇牙咧嘴,却不敢声张,小声嘟囔:“这是留给你晚上作宵夜的……”
陆崛殊扬起的手微微滞空,末了以不可思议的轻柔力道落在儿子发心,揉了揉:“傻小子。”
陆向深从小挨的打比吃的饭还多,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舐犊情深显然有些不适应。他偏头,逃开老爹的爱抚,继续咕哝:“横竖都发了芽了,白撂这也是可惜……”
陆崛殊:“……”
山间野地,寒鸦惊飞,少阁主的告饶很快埋没在狂风的尖啸声中。
陆崛殊折腾累了,缓咳几声,捡块略平整的山石偎着火堆坐下,明暗不定的火光勾勒出他侧影,意外显得有些佝偻。
陆向深揉肩的动作一顿,酸楚之余一丝未名的恐惧蛇一样缠上他心口。
连着七日了,鞑子的攻势不仅没有衰减,反而一轮猛过一轮。千人骑都是江湖上排得上号的绝顶高手,依旧在胡骑排山倒海式的进攻下,折损泰半。
就连享惯了常胜之名的南屏刀宗,亦没能逃过轻羽快箭的偷袭。
尽管父亲未对任何人提及自己受伤一事,就连处理伤口也是悄悄的,在外他仍是那个运筹帷幄,一出现就让所有人心安的定海神针般的存在。
可只有陆向深知道,父亲老了,伤痛和对于国家前途命运的担忧,两相夹袭,将数年前如山岳巍峙的大侠,摧残成了眼前这个连腰背也难挺直的衰朽老翁。
这些天,陆向深心头无日不盘桓着一个恐惧,倘若父亲倒了,还有谁能够扛起南屏阁的千斤大旗,谁来做他的大树,做大梁万里江山的钢铁屏障?
陆向深知道早晚会有那一日,却从未敢认真细想,直到陆崛殊的受伤让他猛然惊觉,也许这一日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遥远。
“闷不吭声琢磨什么呢,还在想你那几个发了芽的土豆?”
陆向深发狠揉了把脸,泪意在指缝间抿去殆尽,他瓮声说:“没有,在想御敌之法而已。”
陆崛殊眸微侧:“想到了没有?”
他本是随口一问,未料陆向深兀自收了戚容,折下一根树枝,在雪地上描描画画。陆崛殊看着,眸光亮了亮,神情却渐凝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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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崛殊:听我说,谢谢你
第111章 蛇祸
“鞑靼自恃兵力数倍于我,故而采用穷追猛打的车轮战法。长此消耗下去,黑水塞再怎么易守难攻,总会有出纰漏的时候,咱们不可能面面俱到,一旦被鞑子撕开口子,后果将不堪设想。”
陆向深思路清晰,滔滔不绝。树枝在雪地上连划几下,他话锋一转。
“与其这么被动防守,实在窝囊!倒不如咱们主动出击。”
陆崛殊身子已整个转过来,视线追随着树枝游走,口中道:“怎么个主动出击法?”
陆向深越性站起身,草草几笔,补全了地形图,随即点住其中几处,画上叉。
“这些天,我把喜烽口每座山头都跑遍看过,这、这......还有这儿,都是可攻可守的制高点,且彼此间互为掎角策应,敌军若来,必然顾头难顾腚。要是咱们能抢先占得高地,配合得好,就能反过头来分化鞑子的兵力,瞅准时机逐个击破。”
他说话时眉间有采,眼里有光,陆崛殊看着儿子,唇角不易察觉地翘了一翘,却又在陆向深望向自己时飞快摁了下去。
“你小子,几时还懂兵法了?”
陆向深撇撇嘴,“从前我被你揍得满山乱跑,没地儿可去时,只敢往师兄的书房里凑。他那间书房里除了剑谱,就是兵书,我光是拿来当枕头用,都足够耳濡目染了。”
提起陆依山,陆崛殊表情倏淡,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南屏羌戎,北勒鞑虏,跟秋水三重境一样,都是刻在魏家后人骨子里的东西。
他随即正容:“如你所言,以分散自身来诱敌深入,进而割之,倒也确是一法。可你想过没有,目下闯关的只是鞑子的先遣部队。你能将这几千人分而化之,后续鞑子大举来袭,咱们的兵马却一时难以集结,岂非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真正应了那句顾头不顾腚?”
陆向深愣住。
陆崛殊的语气趋向严厉:“《孙子兵法》你背的很溜,但说到底,还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这毛躁的性子始终没改,老子揍你多少回都不算冤屈。”
陆向深眼里的光消失了,头慢慢低下去,他握着树枝的手耷拉回身边,划出一道沮丧的浅痕,很快被狂风掀起的漫天雪粒子埋没。
“不过么。”陆崛殊道,“鞑子欺我兵力不济,咱们不能任由他们滚石价没日没夜地砸过来,否则便是铁打的也遭不住。这几处的确可以作为据点,但分化后的关键不在穷耗,而是抓住敌军痛脚猛踩下去,那才叫化被动为主动。”
听到这里,陆向深已不再计较老爹说教似的口吻,亮着眼睛问:“痛脚?”
陆崛殊接过儿子手里的树枝,雪地刻字不见分毫阻力,一气呵成道,“两兵胜负未决,有粮则胜。这也是北方游牧部族最要命的短板,遥想当年第一次清晏行动,胡骑最先从沣城大营叩关,一路烧杀劫掠边抢边打。反观今时情形却大为不同。军镇落成,西北边防固若金汤,鞑子不得已选择攻克难度更大的喜烽口。黑水塞方圆百里都是盐碱地,北戎一贯延续的以战养战策略难以为继,必得在辎重粮草上下更大功夫。且看这些天关外的攻势几曾缓和过,你能想到什么?”
陆向深两眼瞪得浑圆,而后诚实地摇了摇头。
“嘶……”陆崛殊怒其不争,克制再三还是按住巴掌,“是辎重营!鞑子今次来犯,与往日最大的不同便在粮草准备充分上,他们一波波猛攻不舍昼夜,连跟进粮草的时间都不留。这意味着,他们的辎重营很有可能就坐落在附近。”
陆向深脸上闪耀着兴奋的光:“老爹的意思,是趁鞑子变阵人马混乱之际,派人火烧他们的辎重营。”
“总算还有点长进。”陆崛殊坐回火堆旁,捡起烤土豆,一条条扒掉焦黑的外皮,刚要抬起胳膊,忽一滞,悄么声换到右手,撒上盐粒子咬一口。
“老爹,”陆向深没留意这小细节,咔嚓咔嚓踩着积雪,几步猴到跟前,“老爹,我......”
“挡光了。”陆崛殊嚼着土豆头也不抬地说。
陆向深瞥了眼身后,瘪瘪嘴,不大情愿让开肩,又道:“放火烧营的事,就交给我好不好?”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给远处近处的山头披上一层又一层缟素。雪光亮堂,衬得火光忽微,不远不近处的枯枝残影逶迤于地,恍似鬼祟人影一般。
陆崛殊稍顿,耳尖微动,仿佛只在倾听田鼠打洞的窸窣动静。
片刻他道:“你小子但凡能做成一件事,做老子的也不至于大老远跑到这来喝西北风。火烧辎重营干系重大,必得我亲自去才稳妥。”
说话的功夫,一阵疾风骤然袭来,陆崛殊被呛着似的猛咳几声。
陆向深欲替他抚背,却被挡开,情切之下道:“老爹你才受了伤,这样奔命的差事,怎能让你去!”
“嫌我老了?”陆崛殊剜他一眼,没好气道,“还早着呢!老子得叫那帮蛮夷知道,只要南屏阁不倒,大梁江山就没有他们踏足的份。”
陆向深的手缓缓落下,静默半刻,他低声问:“老爹,你是不是,从来就没看上过我?”
咀嚼声停止,不远处田鼠闹出的异响又大了些,陆崛殊眸中倏忽划过一抹精光。
他三下五除二吃完了半块烤土豆,拍掉掌心碎渣,起身道:“跟看不看得上没关系,兹事体大,天斩煞的意外,不能再有第二回 了。”
北风刮过,望着父亲的背影,陆向深心底冰凉。手中的枝桠形状崎岖,侧看好像一把刀,陆向深心里却清楚,那仅仅是根不中用的树枝,永远不会是把刀。
火堆终于熄灭,黑暗漫无边际,湮灭了陆向深落寞的影,也遮挡住了阮平阴晦的脸。
以攻为守的战术果然收获奇效。
南屏千人骑连同喜烽口原有的七千守军,一夕之间化整为零。凭借着多年行走江湖练就的敏捷身法和对地形的烂熟,在夜色的掩护下,出其不意抢下了数座山头。
之后,鞑靼骑兵屡试不爽的车轮战术猝然失效。千人骑与地方守军相处多日,早已生出同袍般的默契。数支小分队以南屏阁独有的鸣烟为信号,远近呼应,虚虚实实,打得鞑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加之雪地难行,轻骑冲杀的优势也荡然无存。
先前还横冲直闯似洪水猛兽的鞑靼骑兵,变得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
趁此时机,阁中密探摸清了敌军辎重营的具体方位。
是夜,陆崛殊精心挑选的百人队顶盔掼甲,摘去了马铃,四只马蹄皆以粗布包裹着,衔枚疾进在风雪磅礴的山道上,一丝声响不闻。
骤然地,“吁——”陆崛殊急勒缰绳,只见正前方一支火把倏忽飘到跟前,他压低了嗓门,厉声喝道,“谁在那里!”
火光忽闪,阮平的脸一时显现。他忙吹熄了火把,对陆崛殊行礼道:“属下探得前方似有异样,急着赶回来禀报,还望阁主见谅!”
阮平是西南时期便跟着自己的老部下,陆崛殊待他向来优容,闻言只问:“有何不妥?”
阮平道:“雪下得太大,前头山坡塌方,看样子想要赶在天亮前抵达敌军辎重营,怕是不可能的了。”
他的话令马队一片哗然。
要知道,行军打仗讲的就是一个“神速”。今夜过后,辎重营是否老老实实扎在原地还不好说,遑论候在关外的几万大军随时都有发起总攻的可能。
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陆崛殊举手捏拳,止住了物议。他的神情还算镇静,沉吟片刻后问:“可还有其他道路?”
“再往前十里地,过了隘口向西有一条岔路,比咱们原定的路线还要近上一些,只不过......”阮平吞吐不敢言,陆崛殊眉间轻折,他忙道,“只不过那是条山间小道,迂回狭窄,恐怕容不下咱们这么多人。”
陆崛殊眼角一跳。
阮平劝道:“老阁主谨慎些也是应当的。然而事急从权,错过了今晚,再想要打蛇打七寸,可就难了。”
“打蛇,打七寸。”陆崛殊缓声重复一遍,不知怎的,阮平只觉昏暗中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别有深意。
正忐忑,陆崛殊语气一如往常:“阿平说的在理。老夫枉被江湖同道抬举一声刀宗,这种时候自当身先士卒。”
身后有弟子嚷:“老阁主不可以身犯险!”
“喊什么,”陆崛殊轻叱了声,“难不成要换你们一群猴崽子去?今夜机会难得,阿平挑一列老成些的弟子,随我抄近道。余下者照原地路线继续行进。不必再劝,听令行事!”
须臾山谷中传来一声齐应,队伍井然分作两列。阮平缀在队末,凝眸瞧着那个风风火火气魄不减当年的背影,表情一瞬三变,有犹豫,有惋惜。
但风雪太大了,那些多余的不合时宜的情绪终是被湮灭殆尽,他双腿奋力一夹马肚,越过一众人马,紧紧跟随在陆崛殊左右。
岔路窄得出乎所有人想象。
起初一干弟子还能勉强跟上,过了几道弯,便接二连三有人被落下。到后来,马蹄声变得越发稀疏,陆崛殊策马加鞭,像是浑没有意识到身后的百人骑士队只剩下阮平一人。
骤然之间,看似平坦的山道上凭空闪过一道雪光。陆崛殊紧急提缰,然而尖利无匹的铁蒺藜还是刺穿了马蹄。伴着一声悲嘶,马儿人立而起,又重重摔向前。
陆崛殊从马背急跃而起,凌空一记翻身,向后退开两尺落下地来。扑面一阵狂风,吹得他身形微晃斗笠欲飞。
唯不变的只有陆老阁主沉静如水的面容。
阮平见状同样勒马,可奇怪的是,他并未出言关切陆崛殊的安危。而后者脸容半垂,任凭狂风疾雪扑打面颊,他只兀自盯着马尸下蜿蜒扩散的殷红,仿佛陷入了无休止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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