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现在,退则江山涂炭,进则生民罹难。弃与不弃,都有负绥云之名。
安陶握紧了潜渊刃。
“要是郡主的人马再这样迁延不前,一旦阿里虎掌权,与鞑靼沆瀣一气,咱们的处境可就险之又险了!”姜维语气激烈道。
陆依山抬掌下压,示意他低声,别那么激动,“可若是大军不顾一切开拔,十三城的百姓怎么办?青、甘两地的守备军早在阿鲁台发起第一轮进攻时就折损无几,要是绥云军也撤了,岂非将十三城数万万百姓弃于炭火之中?”
姜维语结,赌气似的抓起水烟枪猛吸几大口,咳得肺管子都要出来了,末了却慢慢红了眼眶。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陆依山打开手指,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座清理干净的蛇龛。州府遣了十几号官差,花了一天一夜才将阮家密室里供奉的蛇龛全部清点完毕。
这其中,光是有名有姓的供养人就不下百名,有的甚至在朝身居高位。但陆依山知道,这于经营多年的极乐楼而言,不过冰山一角罢了。
“今次之事所以这般棘手,无非因为我在明敌在暗,若不能及早摸清十三城中潜伏的敌军底细,如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断非治本之策。”陆依山两指在龛顶蛇身上游走,似为丈量什么,“传信的差役说,那假县丞死前说了句什么?”
姜维稍作回想,道:“好像是什么,八千虺兵齐聚,极乐之火长兴?”
陆依山没有接话,偏首朝旁瞄了一眼,临案摹写的叶观澜感受到了,抬头与他对望:“果然是极乐楼的人。”
去岁开春的嫘祖庙尸案中,修罗琴供述了极乐楼通过“宰白鸭”的方式,将大批死囚偷换出天牢,当作私兵豢养起来,取号为虺。
但事后可知,极乐楼势力之大,远非几个偷梁换柱的死刑犯能够囊括。曹鹧尤发展信徒的手段,绝不仅限于宰白鸭一种。
“可是天晓得这直娘贼用的甚邪门手段,咱们在这上头用心思,跟大海捞针有个鸟区别!”
姜大人情急,一句乡骂脱口,引得陆依山侧目,不轻不重咳了声,姜维这才想起来屋里还站着个二公子,当下闹了个大红脸。
“大海捞针吗?”叶观澜恍若未闻,搁了笔,“我看未必。”
姜维一怔,下意识扭过脖子去看陆依山,只见他脸上同样水波不兴,而那摸索的铁指正好卡在蛇头往下七寸处。
陆依山没多问,仿佛一早会意般,接过公子话茬,“是了,假使燕国公今时坐拥的广厦起自混元社的营垒之上,那么这两者蛊惑人心的手段,必有其一脉相承之处。”
他忽而讽笑,语气间久违地流露出独属九千岁的辛辣尖刻,“极乐楼的三宝殿难登,佛门也须金银来叩。有钱有势者高高供起,无权无势的小民,蛇龛没有他们的一席之地,满心虔诚又该何处安放?”
姜维听得似懂非懂,眨了眨被水烟熏得泛红的眼。
叶观澜微笑着移开镇石,谈话间他已经临完一整卷经文,素色笺背映着阳光,一贯清隽藏锋的行楷,这回却破天荒地撇如刃锐,捺似刚折,勾挑处的姿态速度,皆展露出非比寻常的犀利来。
“公子笔力又精进不少。”陆依山由衷地赞叹。
叶观澜道:“字写得再好,何如经藏智慧,最能打动人心。”
陆依山轻嗤:“歪理邪说,也敢妄称经藏?”
叶观澜却道:“是否歪理邪说又有什么打紧,能笼络住人心就行。只是这旁门左道的功夫过不得明面,暗路子的水深与浅,谁又能清楚得过督主?”
“这听着可不像好话。”
“千坑不入,一隙难求。督主从前的原话,观澜钦佩而已,岂敢妄言。”叶观澜笑答。
他二人有来有回地打着哑谜,留姜不逢在旁,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忽地把水烟枪一拍,提高音量:“够了!”
陆依山与叶观澜齐齐看向他,姜维语迟数秒,把枪的手一松,慢吞吞道:“……再抽下去真成傻子了。”
“不能弃!”
安陶斩截的一句话,上遏天听,“绥云军绥靖的是百姓的四方。倘若父亲与长城十二将尚在,断不会眼睁睁看着绥云军旗之下,无辜百姓血流成河。”
副将一震,身为十二将后人的他,如何能不懂这句话的分量。
片刻,他哑声道:“可是喜烽口危在旦夕……”
安陶圈臂打了个呼哨,巫山驹自长街尽头掣风而来。安陶用未受伤的手撑鞍上马,单臂挽紧了缰绳,“前锋左营、右营,不必要的行囊一概舍弃,只留七日军食,随我出关迎敌。其余众人由你率领,留在城中继续搜剿乱民,务求一个不留!”
“大帅……”
“绥云军自建军伊始,从未舍下过任何一个百姓。官中驰驿不通,还有绥云军的鸣镝。待城中局势稳定下来,再召集兵马即刻赴喜烽口增援。倘若,我有命去无命回。”
安陶的声音低了下来,“再逢初一十五,莫要忘了,替我在父亲与长姊,还有长城十二将的灵位前,敬一炷香。”
她没等副将应答,双腿一夹马肚,巫山驹如离弦快箭,身负红云逶迤,奔赴向死生未知的修罗战场。
从那之后的每一天,固城上空,隘口方向,百姓们都能远远瞧见一蓬一蓬红云腾空而起,颜色愈赤,到后来几近深黑。人们默契地缄口,从不议论,但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塞外战局已经坏到了危如累卵的地步。
战局急转直下的第十天,一位不速之客来到了沣城最大的书局。
战火连绵不休,书局生意潦倒,濒临关张。老板携家眷入关避祸了,留下一个看店的伙计,陷在瘸了半条腿的藤椅里,捉着虱子晒着太阳。见是个年轻公子,虽眉宇间自带一段轩昂之气,看衣着却朴素得不像是有身份的人,伙计便十分怠慢。
“关门了关门了!不看看这都什么时候了,谁家好人闲的出屁来买书呵。”
年轻公子也不气恼,摘下腰牌往伙计鼻前一递,后者顿时一个鲤鱼打挺,从藤椅上翻下身。
“未知总兵大人驾临,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望大人恕罪!”
叶凭风挂了腰牌,缓缓抬眸,他望向书局早已残破不堪的门头,耀阳也掩盖不掉那里头如炬一样的锋芒。
第123章 名册
“莫慌,也不必声张,我来,只为问你几个问题。”看着匍在地上抖成筛糠的伙计,叶凭风一笑说道。
他的语气分明和缓,却不知为何,伙计反而抖得更厉害了。
叶凭风余光扫见,抬掌轻覆在柜台摆放凌乱的账簿上,不动声色向前倾身道:“十诰经,可曾听说过?”
伙计后背明显一僵,头埋得更低,他矢口否认,“将军说笑了,这种东西,小店怎么会有?”
叶凭风手指缓抬,“哦?寻常人连《十诰经》是什么都闻所未闻,你一个边陲之地的小民懂得倒还不少。”
那伙计气紧:“将军明鉴,小的,小的东家是开书局的,对这种朝廷明令禁止的经书,自然比旁人更熟悉一些。”
叶凭风道声原来如此,剑眉唰地扬起:“朝廷曾下令禁绝妖社不假,可是个中细节从未对外公开。至于十诰经。”
他转出柜台,走到伙计面前,靴尖刚好踩住缓缓西移的光线,复抬起时,那里什么都没有,屋内一时陷入寂暗。
“先帝昭淳皇帝在世时,对神佛之说一贯敬谢不敏。持林妖言惑众,自然更引得他深恶痛绝。混元社伏法,先帝下旨火烧广元寺,更严令经办官员不许透露与此案有关的只言片语。便是被信徒奉为圭臬的《十诰经》,对外也只管用妖书来代称。你虽开书局,却无缘窥见这其中详实。”
伙计尚在挣扎间,突感颈后一沉,整个人被原地提起,往后重重一抛。
他猛摔在那把瘸了腿的老藤椅上,一阵猛烈摇晃,颠得他头晕眼花。叶凭风弓身随上,屈腿卡住椅子腿,抬臂间剑已出鞘。
剑脊一掠而过的寒芒,映亮了叶凭风双眸。那一眼望不见底的漆深,让伙计如着魔般唬在当场,连求饶也忘了。
“偷印禁书,罪加一等。大梁律法,还需要我同你多解释吗?”叶凭风嗓音沉郁地追问道。
“佛门礼敬权贵人,所以炮制了蛇龛,将其名讳供奉。至于那些卑如草芥的信徒,持林看不入眼,但也得笼络。”
叶观澜将写好的经文晾在窗沿,用石块镇压:“广元寺每逢初一十五,都会在山门外开设法坛。布教之余,也会给前来膜拜的百姓赠送经书。佛寺被抄以后,官兵从中起底出大量私刻书籍,印版却不知所踪。经翰林院查实,那些名为《十诰经》的私书,假佛法之名,内含悖乱之语,实则为持林煽动人心的宣传籍册。”
他回身看向陆依山,“曹鹧尤一介武夫,论口舌之利,无法与持林相较。倘若他有心借助混元社的余威起事,拾人牙慧便成了他最好的选择。”
拾人牙慧,陆依山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刻制十诰经的印版下落不明,也就意味着,任意一家书坊,都能复刻那些乱人心智的邪说。而那些罔顾朝廷法令私购妖书之流,日后自然成了曹鹧尤最忠心不二的拥趸。”
“督主睿智,”叶观澜唇边露出智珠在握的笑容,“我记得一年前的妖书案,东厂曾经查抄过一批不法书商。那些人的底细,不会人比督主更清楚了吧。”
素笺经风吹得跃跃欲飞,怎奈何重石威压,陆依山在那似含忌惮的扑簌声里,眼神陡地明亮。
“公子发话,咱家焉有不从。只是眼下时间紧迫,挨个盘查也是宗大活,怕只怕任艰事难,就算将督军帐所有人手都撒出去,仍力有不逮。”
“这有何难?兄长的三千叶家军早就摩拳擦掌,只等督主的情报行事......”
“交出奉经人的名册,我担保留你一条命,总兵府说话,向来一言九鼎。”叶凭风维持着逼问的姿势,手底剑锋却不曾再进。
有梁一朝的宿将中,不同于姜维的厉直、安陶的跳脱,叶凭风最大的长处在于稳,就像一片汪洋大海,即便在无风无浪时分,也天然怀有使人生畏的磅礴气势。
伙计被那两道似海深的目光攫住心神,他惧怕地吞咽唾沫,连着好多下,才勉强从涩到发干的嗓子眼挤出声音。
“将军没有实据,难道要动用私刑不成?”
叶凭风默然。
伙计壮了胆道,“别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小的也是读过几年书的,王侯,卿相,总兵,凭谁都不能屈打成招,否则就是枉法,枉法!”
然而下一秒,他虚张声势的嘶吼就被人截断在嗓子眼。
叶凭风只手卡在伙计下颌,迫使他半张开嘴,另只手绕去他脑后,顺了一把。
伙计不明白他想做什么,手撑着椅背,极力向后挺身,想要挣脱。可是叶凭风的小臂就似铁钳一般牢牢压制住了他。
紧接着,一根细到几乎看不见的头发丝垂下,伙计被喉咙口突如其来的异物感呛得涕泪齐飞,欲呕不得。
“将、将军饶......咳咳......”
面对伙计撕心裂肺的求饶,叶凭风眉宇间似有波动,但手底动作终究不曾停下。
这是军中常用的逼供手段,不会造成实质伤害,但能令受刑者求死不得。叶凭风多年来仁义治军,早已禁了这等酷刑,如今却是他自己先破了例。
“我,嗦……咳,我都说……”
伙计咳得黄胆水都倒流出来了,口鼻处一团污秽。叶凭风闻言,扼颈的手微松。
“忠君,爱人,世间唯二要紧事,凭风只能逾矩一回。你最好不要与我耍滑头,这是最后的忠告。”
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雪碴子贴着山丘滑动,被凛风吹得嚓擦作响。尽管已经二月,关外春风不度,昨夜又落了场雪,官马道塌得厉害,这下不仅是军报,连运粮车也难开得进来。
安陶听着小旗的汇报,从早起没进过一粒米的胃愈发痛得厉害。
小旗看她脸色不好,止了话头,关切道:“大帅,一连许多几天了,您吃不好也睡不好,再这样下去,身子早晚吃不消啊。”
安陶摆摆手,刀尖拄地,不动声色地坐直了身:“援兵还是没有消息吗?”
小旗眼神黯然:“驿传受阻,迄今仍未恢复,也不知道十三城的情况究竟怎么样了。斥候回报,鞑子傍晚时分又在整军,看架势今夜多半还会再来。南屏阁那边也传来消息,阿里虎已经接掌朵颜鹰骑,先遣纵队于昨日清晨开拔,下半晚就越过了锵岭,照这个速度估算,差不多明后两日就能进抵黑水塞……”
又是一阵猛烈的痉挛,安陶身体微弓,旋即便舒展开,面上未流露出任何异样,她吩咐道。
“传令下去,让弟兄们抓紧时间埋灶做饭,休养好精神,今夜恐怕有一场恶战。另外,继续联络十三城中咱们的人马,务求廓清后方形势,叮嘱他们一矣情况明朗,即刻赶赴黑水塞支援!”
战斗打响在子夜时分。
这一次,鞑靼铁骑的攻势迅猛过以往任何一回。
火矢在耳旁疾飞如雨,黑烟遮蔽了大半个天空。星子不见,一钩残月也被洇染成了血红色。荒原上,不断有人沖锋,不断有人倒下,与血色足印一道绵延不绝的,还有无数残缺与不残缺的尸骸。
绥云军的军旗破破烂烂飘摇在这无垠深夜,半截旗杆深深没进泥里,旁边倒着旗手被胡刃削掉一半的尸体,肚肠淋漓,引得空中盘旋多时的秃鹫竞相俯冲分食。
“铮——”潜渊刃与旗杆交撞,发出的脆声惊走了秃鹫。
安陶极力握紧刀柄,胳膊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她蹚过几乎没膝的血污泥潭,缓缓挪到军旗前。
她咬着牙,一根一根掰开小旗到死都不曾松开的手指,握住旗杆,猛地带出泥淖的同时,整个人也像是被抽空力气般骤然失跌在地。
血顺着护耳滴落,安陶大口喘息,潜渊刀口卷刃,刀鞘也从根部断裂。她已经记不清这一晚挥刀多少次,可是交战地的喊杀声始终不曾停止。
那些叫嚣着胡语的鞑子铁骑就像草原上的鬣狗,源源不断从各个阴暗角落里涌出,以尖牙,以利爪,疯狂撕咬着雄狮身上的每一块血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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