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不多时,令人烦躁的马蹄声卷土重来,又一骑如鬼魅暗影般从夜雾里蹿出,铁蹄照着安陶面门狠狠踏下。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间,安陶欲挡不及,好在侧旁及时杀出另一匹矫健身影。那通身的重甲冲击力惊人,胡马被撞得侧翻,骑士滚下了马背,好容易稳住身体,安陶早已抓起潜渊奋力掷出,一刀收割下他的项上人头。
无头尸身跪地,颓然扑倒。安陶再也支撑不住,军旗堕地,如同一片被狂风揉碎的云。
巫山驹提步来到安陶身边,用湿漉漉的鼻头轻轻触碰她的脸颊、前额,口鼻不断发出担忧的咴鸣。
安陶很想像从前一样抚摸巫山驹的脑袋,告诉它自己无碍。但她真的没有力气了。
两臂灌了铅一般沉重,喘息间充斥着血腥与火药的味道,刺激得鼻腔格外不适。她仿佛下一秒就要呕出来,意识也在五感的饱受煎熬里滑向模糊。
混沌之际,安陶好像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国公府的陈设一切如旧,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父亲在案后翻阅着似乎永远也看不完的军报,还不是太子妃的长姊撑高帘呼唤她的乳名,说今天晚膳有她最爱的糖蒸酥酪。
安陶一瞬间潮湿了眼眶。
她还看到了那片跑马场,一眼望不到头的,承载了她所有欢愉和恣意的跑马场。
长风从鬓角拂过,巫山驹和她一样还保留着那份不服输的傲气,然而不管安陶怎么努力,她永远都追不上前方那个笔挺的身影。
那个身影……
安陶麻木的心没来由一阵揪疼,她来不及思考这痛感因为什么而起,频急而沉闷的号角声已再次吹响。
“有敌情,戒备!戒备!”
伴着哨兵声嘶力竭的大喊,安陶思绪瞬间回笼,惆怅消散如烟。
鞑子骑兵分左右两路包抄,来势汹汹且目的明确——
他们就是要截断绥云军回援的路, 把隘口变成无人据守的薄弱地带。一旦阿里虎真的决定出兵,那里将成为朵颜鹰骑飙过喜烽山的最优选择。届时大梁边境将由喜烽口开始,自东北向西南撕出一道直揳腹心的缺口。
想到这里,安陶脸色陡变。
敌我兵力实在太过悬殊,加上阿鲁台此番押上了全部筹码,这一支骑兵装备之精良,在鞑子军队中屈指可数。红云裹挟在黑色恶潮中载浮载沉,眼看就要被彻底吞没。
安陶狠掐下掌心,怒吼一声:“散骑冲杀,突出重围,反向包抄!”
短短十二个字,绥云军应声变换阵型。原先的赤色三角分作一撮撮火苗灵巧逸出,梭巡在黑色潮水的缝隙间,至外围迅速集结成簇。
安陶头一个拍马跃起,潜渊还在腰间,两只绳钩已贴地飞出,钩住为首胡骑的两只马蹄,借空中翻身之势猛力一扯,头马轰然倒地。
她身后绥云将士如法炮制,绊马索接二连三放下,鞑子骑兵登时大乱。主将见势不好忙喝令停止,然而浮土表面的干草早已被踩踏稀烂。
随着隆隆一声巨响,打头阵的数十骑转眼消失无踪,原本激涌的黑潮顷刻放缓,望着眼前猝然出现的巨大坑洞,鞑子士兵的脸上皆露出惊恐神情。
可是安陶并没能放松下来。
尽管先遣骑兵损失惨重,但鞑子仍无退兵迹象。
遥遥地,只见他们停在那,低头不知鼓捣着什么,蓦然一道火光爆开,宛如流星急坠。安陶想也不想,拉扯着缰绳,连同巫山驹一同摔在一旁雪窝里。
巨响“砰”的响在耳边,安陶后脑仿佛被钝器击中,一时几近失聪。碎弹急跃着擦过她脸颊,火烧火燎得疼。
安陶用力摇晃脑袋,过了许久,方才听到些许嘈杂的人声。
“火铳……大帅,是铁火铳!”
第124章 援军
隘口战况间不容发之际,几乎同一时刻,一封火漆封缄的密报快马飞入州府公廨。
“这么快?”姜维有些不可思议。
“总兵收到二公子的家书,即刻命我等弟兄兵分三路,对甘州地界有嫌疑的书局逐一盘查审问。不多时果然有了收获。”
来传信的是叶凭风的亲兵,行事稳妥,口条也利落。他不等姜维追问细节,竹筒撒豆子似的一一道来。
“据书局的伙计说,近些年边关局势不稳,书局生意每况愈下,他的东家扛不住财货引诱,暗地里干起了盗印古籍的买卖。
这事原也不算什么,可《十诰经》是朝廷三令五申禁绝的妖书。他固然见钱眼开,也害怕日后东窗事发牵连到自己,于是特地留了个心眼。
书局东家接下了印版,之后凡售出一本妖书,都要以奉经之名记下买书人的名字,背地里编纂成册。今冬战火突然蔓延,东家忙于逃命,连铺子带伙计一道扔了下来,未及带走的家当里就有这本奉经人名册。”
姜维手上翻看着,仍有疑虑:“这般轻易就交了出来,怎知其中没有诈?”
亲兵踌躇地笑了笑,“说轻易也没那么轻易。一来是那伙计不满就这么被抛下,心中难免怨怼;二来,叶总兵亲自审问,用了十成十的手段,由不得他不招。”
“谁?”姜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叶凭风?他那么认死理的一个人?”
叶观澜在旁无声叹息,伸手接过名册。无人比他更懂得压抑在兄长心底的那份情谊,但叶观澜什么也没有多说。
“眼下战事刻不容缓,无论名册真假,咱们都要一试。若不然赳赳大梁,反教几只跳蚤烂虱搅得不安生,传出去岂非惹人笑话。更有甚者,新帝图谋塞北关东一体朝觐,要是威势上先败了,东北女直等部生出别样心思,那咱们的处境才叫难堪呢。”
姜维仰颈眯眼,目光在舆图北地一线逡走良久,蓦地转身,攥拳握紧水烟枪,用力砸在桌角。
“干!主簿何在?”
门帘倏动,陆依山撑案抬首,见一青袍角带的文吏手捧卷宗,快步走了进来。
“启禀督主,名册在此,姜大人有令,今夜就行动,务必赶在新岁前替郡主肃清后方。”
陆依山目光陡峻,站直了身。
冲靖元年腊月二十七,夜,甘州宁城。
一间并不起眼的铁匠铺,主人熄了炉火,收拾家伙什预备打烊。突然,一只强有力的手臂挡住了门板。
“孟诸野?”
铁匠铺的名号并不姓孟,那匠人闻言却立时色变。
他拔足就要往屋里跑,来人探臂一把擒住他后领,猛地回带,匠工背部狠狠砸在门板上,当下磕了个七荤八素。店门被人从外撞开,一窝军士虎狼也似的涌入其中。
叶凭风简单打了个手势,三五把长刀齐刷刷架到匠工脖子上,其余军士鱼贯进到里屋,一番搜寻后,有人出声:“将军,这里有发现!”
只见暗门后的隔间里,囤放了大量硫磺、石脂与硝石等物,寻常炼铁鲜少用到这些。
叶凭风见此眸光遽冷,挥掌道:“带走。”
同一晚,西北缇骑四出,火把亮彻庆阳、沣城、蓟镇、陈关等地。那些素日里到了晚间就隐于黑暗不为人知的幽僻门户,纷纷在火光烛照下现出原形。
“启禀督主,册上有名的二十七人已尽数被拿,这是最后一个。除了火石火药外,还从画斋后院的厢房里搜出了固城城防图,都在这里。”
物证齐全,画斋老板无从抵赖,垂丧地低下头,凌乱的衣领一角,细长的蛇尾显露出了端倪。
陆依山手指搭在束袖上,不紧不慢旋动几下,说:“画的倒好,咱家认识的人里头,勉强排得第二了,有这手艺做个雅士多好。天这么冷,小蛇不在洞里好好盘着,偏要出来为祸,不是纯纯找死么。”
说罢一摆手,“拖下去。”
番役悍然应声,画斋老板吓得脸都白了,膝行上揪住陆依山袍服一角,死命地磕头求饶。
陆依山充耳不闻,兴致缺缺地阖起眼养神。
眼看就要被拖出门外,画斋老板突然梗着脖子大喊:“上官饶命!小的要检举,小的还曾为鞑子画过一张图……是,是跟火铳有关!”
眉心急跳,陆依山睁开了眼睛。
又三日,冲靖元年腊月二十九,隔日就是除夕。
新岁在即,陆依山久违地换上了云蟒朝天的绣金绛紫色缎衫,外罩暗云纹玄狐皮大氅,腰悬铜鱼督公印——
与这套装束一同送来甘州的,还有新帝登基后晓谕九边的第一道旨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昔廿载,边地军政糜烂成风,国蠹孳生。西北参议政事姜维自任职以来,事不避难,义不逃责,扫奸除恶,匡正世庙遗毒;激浊扬清,重盛大梁气象。然虫豸虽尽,罅隙当补。今朕敕令,由神机三营择选军吏千人,燮理西北文书之缺。人员去从、军资分配等一应事宜,交由姜维全权处置,东厂提督陆依山从旁襄理。钦此。”
魏忠旻宣完旨,小跑几步下阶,笑吟吟地说道:“恭喜督主,贺喜督主。陛下虽未在旨意中明言,可他令老奴千里迢迢将这枚铜鱼印带还给您,个中深意想来也不必老奴多说。督主乃社稷股肱之臣,您风光无两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陆依山闻言并无想象中的欢喜,沉吟有顷,道:“承蒙陛下圣恩,臣自知才德有限,难当肱股二字。之所以肯领受这枚铜鱼印,皆因前线战事正酣,臣愿以一己之身为朝廷略尽绵力,无关职位官爵。等此间事了,臣自当完璧归赵。”
魏大伴听见这话愣了一愣,很快便笑着岔开话题:“督主心胸,老奴佩服,往后的事谁又说得准。单说眼下这批军吏,陛下令福王督办,兵部袁大人亲自掌的眼,都是老于军务的好手,不必督主与姜大人费心调教,即刻用来补十二都司的职阙,那是再合适没有了。”
陆依山道:“老王爷和袁侍郎的眼光自然不会差,陛下有心了。”跟着他瞧了一眼魏忠旻,“大伴连日来奔波,也辛苦了。”
魏大伴将麈尾换到右臂间,说:“眼下正是危急存亡之时,镇都上下君臣一心共赴国难。老奴虽是宦官,也是大梁子民,焉有不尽心的道理。”
陆依山略略肃容,没说话,退后长施了一礼。
魏大伴忙道不敢当,将人托起,捺低声音问:“听说此番,叶总兵也出力不少?”
陆依山目光急跳,道:“州府人手告急,督军帐纵有三头六臂,也有照顾不到的时候。幸而二公子体恤,去信一封给兄长,这才解了十三城的燃眉之急。”
陆依山和叶观澜的关系,在镇都早已不是秘密。这话说得水泼不进,魏忠旻貌若领会,将麈尾轻轻一甩,转而却露出个更加意味深长的笑。
*
冲靖二年正月初一,天交五鼓,正是天地至暗时刻,交战地一片寂静。
三五秃鹫在半空中盘旋,火头军清扫完战场就打算回撤。今儿是新岁,照规矩两军都要休战一日。
天际浓云未褪,墨蓝色云团浅浅镀了一层金边。小兵打了个呵欠,眼错不见,金色边缘兀地冒出一颗颗小黑点,蠕动着,不断放大,再放大。
他惺忪着眼,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直到黑潮逼近,那熟悉的拉栓声清晰入耳。小兵猛地向前扑,几乎同时从怀里掏出了示警的鸣镝。
“鞑子偷袭!警戒——”
牛角号呜呜吹响,巫山驹冒着火光疾奔,往日油光水滑的鬃毛变得秽迹斑斑。
它一路撞翻鞑子设置的路障,踏破水坑,飓风般从战地那头直驱过来,卷到女帅跟前,急促地呼着鼻息,似在催促。
安陶刚要伸手,一道热浪伴着巨响席卷而至。她紧急撤手,铁砂仍搁着臂缚留下滚炙的温度。
火星子噼啪迸溅,辔头的绑带应声断裂。巫山驹扬蹄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长的悲嘶。
安陶滞了数秒,她忽然放弃上马,将潜渊用力钉在地上,支撑着筋疲力尽的身体艰难站起来。安陶解开胸前被鲜血浸透的盔甲,摸出一卷用牛皮筋扎紧的图纸,塞进巫山驹身侧褡裢里。
“宝儿听话,带上这个去找陆督主,切记要快。”她抚摸着巫山驹背上鬃毛,与它前额相抵,轻轻交蹭。
阵前拉锯多日,安陶对鞑子此番南下的兵力、辎重,领兵将领以及作战习惯,大抵都摸了清楚。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来日,但她把这些都一五一十记下来。她相信,无论日后朝廷派谁来接替自己,这本随笔一定会派上大用场。
宝儿是巫山驹幼年时的爱称,已经许久没有人这样叫过它。乍然听见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称呼,巫山驹眼里充满了泪水,愈发恋恋不舍起来。
安陶的动作越来越慢,末了终是狠狠心,将马头往外一推,举鞭正待奋力抽下——
山那头,泼天箭雨呼啸而至。鞑子的火铳才发起过一轮进攻,还在预热,密密麻麻的飞矢已在他们中掀起一片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战鼓轰然擂响,山体突然开始激颤不已,几驾重铁包裹的庞然巨物缓缓推出灌丛,犹如沉睡中苏醒的凶兽,自胸腔间震出雷鸣般的沉吼。
“战车营!是咱们的战车营!”有将士惊喜地呼出声。
安陶抬头,透过濡湿的额发,看见了车首那面她再熟悉不过的赤色云旗,安陶的嘴唇无声嚅动。
“战车营……”
他们的援军,终于到了。
第125章 破局
冲靖二年新岁,督军帐在临洮总兵叶凭风的全力配合下,平定了十三城暴乱。被迫分散作战的中锋十四营相继摆脱桎梏,赶赴固城集结。
新到任的千余名能吏,很快使边地驿传恢复如初。州府得以重建与交战地的通讯,姜维经过研判,将十四营整编成东中西三路,分面包抄鞑靼军队。
最快的东路军已于三日前午后开过铿岭,彻底截断了胡人北撤回悬谯关的退路。
中、西两路则分别围拢鞑子的步兵营跟辎重营,将阿鲁台的十万整军一切为三,采取分头剿杀逐步收紧的方式,一步步蚕食尽敌人的有生力量。
现下,阿鲁台的机动部队唯剩黑水塞前的这一支。
姜维着令战车营即刻开拔,由重掌督公印的陆依山亲自率领,星夜兼程,终是赶在日出之前,解了安陶的困境。
“好在名册所记大都属实,那些假百工之名蛰伏城中的虺兵,基本都给连锅端了。剩下的小鱼小虾,叶凭风还在继续追剿——师姐阵前冲锋,叶总兵在后方可也出力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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