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观澜欲提笔续写,掌心的伤口却让他不禁皱了皱眉。
陆依山从身后探臂接过,就着这个姿势重新蘸饱墨,对着叶观澜露出个继续的眼神。
“广元寺案发,最初的导火索便是毗罗草。”叶观澜回忆道,“这群番僧为前元王室后裔,当年未随军北撤,而是留在镇都蛰伏。他们行事隐秘,又与朝中勋贵来往颇深,若非皇城司追查禁药毗罗树根,意外发现了他们的巢穴,这些人只怕还要再逍遥法外几年。”
陆依山写下“混元社”后,问:“番僧种植毗罗树,是为了供养蛇龛?”
叶观澜摇头,侧眸道:“广元寺案对外披露的细节不多,卷宗里也从未提及蛇龛之事。但凭他们擅用禁药、私刻妖书几项,就足够将之定罪。我曾听父亲说起过,妖僧祸乱皇城,且试图负隅顽抗,皇城司久攻不下,只得向上请援。你可知,最后带兵围剿广元寺,诛杀混元社头领的人是谁?”
陆依山偏转脸看他,笔锋缓缓滑下一滴墨,落在空白纸面,迅速晕开去。
叶观澜浅吸一口气,说:“正是被昭淳帝指派为广元寺案特使的燕国公,曹鹧尤。”
……
佛堂循例昏暗无光,只有几盏豆灯明灭。燕国公在雨声里捻动佛珠,疾风吹乱檐下铁马,铁片碰撞的叮咣声,让他不由得想起那日山门外,斧钺交错的铮铮哀鸣。
长阶上倒满了番僧的尸体,血流一地。缇骑进出匆匆,清理道路的同时,粗鲁地破开一间又一间禅房,各处搜索“首犯”持林的行踪。
随着“这里没有”“这也没有”的回禀声接二连三传来,曹鹧尤一声不则,手提滴血的长剑,穿梭过混乱人群,一径朝后院的香堂而去。
谁也没有对此多加留意。隼自半空盘旋而下,落在主人肩膀,曹鹧尤抬头仰看寺庙顶上的森严宝珠,眉宇间倏忽划过一丝不忍。
他推开暗室大门,持林方丈果然在里面。他没有声张,剑锋轻点砖地,划出一道弧线,回身关紧了暗门。
“公爷心细如发,果然找到了这里。”
“听方丈讲了三年佛经,却不知你一任槛外人,竟包藏此等祸心,本公何来颜面妄言心细?”
“祸心?”持林大笑,“凡俗人所有,不过一颗凡俗心。心者,七情六欲也。我之所欲悖于当权者所欲,所以引以为祸端。可是归根究底,欲念本身又何错之有?”
“……巧言令色。”
持林从容起身,走到曹鹧尤面前,端详他有顷,道:“就国三年,老公爷又消瘦了不少。夜间梦魇的毛病还是没好吗?”
曹鹧尤的目光瞬间黯淡,满面杀气消散些许:“离了方丈日日讲经开导,我每晚都会梦到如意惨死的景象,如何能够安枕?”
曹如意,燕国公膝下唯一的儿子,在三年前的喜烽口之役里,惨遭胡骑拖行而死。曹鹧尤悲痛万分,一夜白头,自此更是患上了梦魇之症。
“阿弥陀佛,”持林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公爷可知,你听贫僧讲经三年,之所以能戒掉梦魇的毛病,不是因为佛法有多精妙,而是公爷得以正视自身欲念,并且善待它。心魔排解,公爷自然不会再受其扰。”
曹鹧尤一顿,香炉还在燃烧,袅袅青烟化开的,是那股让他倍感亲切的清苦气息。从前他每每闻见,都能见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儿子。
持林缓步靠近,曹鹧尤“唰”一下抬高长剑,“持林!你乱国法在先,若胆敢往前一步,休怪我不念往日情分。”
持林分毫不慌,烟雾缭绕之中,他那张素日里和善的面孔骤然变得如妖似魅,即便是杀人成性的曹鹧尤,也不禁生出片刻踌躇。
“公爷不是一直想知道,这尊黑天神像的背后,究竟是什么吗?”
曹鹧尤的目光随之移向他身后四面八臂、形容狞厉的天王像,喉头不期然滑动了下。
持林看在眼里,眉间氲开一抹志在必得的得色,他趁曹鹧尤怔忡之际抽身偏离了剑锋,又在对方回过神前闪至几块方砖之外,用力跺下脚去——
“轰隆隆!”
厚重的云墙中滚出沉闷雷响,叶观澜一震,不可思议地抬眸:“冬雷?”
冬雷震震夏雨雪,皆为不祥之兆。陆依山圈紧了手臂,用胸膛抵住叶观澜背部,安抚着他的不安,沉声说:“天象示警,安知不为诛邪故?”
叶观澜的战栗就在这句话里倏然平息。
他振作精神,重新整理了思绪:“出于某些原因,曹鹧尤对外隐瞒了蛇龛一节。如果我没有猜错,供奉蛇龛应为混元社的一种仪式,所谓供养人,亦即受到妖僧持林蛊惑的信徒。曹鹧尤亲手摧毁了混元社,却也继承了它,你所疑虑的齐耕秋、孙国基等人为何对他言听计从,也许答案就在其中。”
……
满墙密密麻麻的龛盒,阴诡可怖的咝咝声,令曹鹧尤一瞬间石化在原地,胃里翻江倒海,大脑一片空白。
持林手捧一卷经文,快步走近,他对曹鹧尤说:“贫僧自知死罪难逃,若得公爷继承衣钵,贫僧愿以一死成全公爷斩妖除邪的威名。”
曹鹧尤听见自己机械的声音问:“这是什么?”
持林没有正面回答,只含着笑意道:“宁以我身破天地之釜,不为鱼肉受造化熬煮。公爷慨有此志,这上头,便都是您的同路人。”
话音才落,持林猛地向前跨出一大步,出手快如电闪,根本不等曹鹧尤反应,便已攫住他手腕,转而将剑锋对准颈侧,不带分毫迟疑,用力一拉。
血溅三尺。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间,曹鹧尤怔怔地,看着昔年知交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鲜血一半溅到墙上,一半泼在他脸上,剩下的如红蛇一般,沿着砖缝继续蜿蜒折行。
他木然仰面,与视线平齐的位置,“齐耕秋”三字受鲜血洇染,分外醒目。
这一刻,曹鹧尤忽地明白了齐耕秋三年前何以有那样的疯狂之举。
宁以我身破天地之釜,不为鱼肉受造化熬煮。
“公爷,还没有完呐。西北若平,天下若平,你这把宝刀,早晚仍是镇都眼中的不祥之刃!”
“命么?”他自嘲地笑笑。
龛中蝮蛇陡地昂身而起,曹鹧尤心底的某些东西亦急剧地破土而出。
他握紧了剑柄,一道利落的剑光闪过,他砍下了持林的头颅,随即俯身抓起那卷经文,塞入自己怀中……
“宁以我身......破天地之釜,不为鱼肉.......受造化熬煮。”
凡涉及宗祀之乱,朝廷虽则讳莫如深,稗官野史却不肯轻易放过。陆依山听着叶观澜的口述写下这一句,他若有所悟。
“齐耕秋不忿旧主遭遇,孙国基难平小族气运。猗顿兰、阮平……这些人对命数二字,各有不满。与其说他们对曹鹧尤俯首称臣,毋宁说他们原本就是志同道合。”陆依山喟声,“狂风,起于青萍之末。”
又几声冬雷震响,预料中的瓢泼迟迟未至。雾破云开,金光迸现,重新拂照大地。叶观澜眸侧映着东曦,眼波潋滟如碎金点洒,“督主一语中的,才是真正的仙君呵。”
陆依山溺在这样的注视里,被看得心好醉。他搁了笔的手覆在叶观澜的手背,手指嵌进指缝如鱼游走:“疼吗?”
叶观澜摇头,随即想起什么似的,抽手出来,从袖袋中摸出一物,塞进陆依山嘴里。
槐花清甜与蜜香交织,再夹杂一丝怀中人身上独有的竹叶芬芳,瞬间充盈整个口腔,润泽了食道,最后缓缓落进胃袋。
这份不可与外人道的美妙滋味,让陆依山满腔躁郁之气,顷刻拂荡一空。
叶观澜难能流露出几分率真,就像个等夸的孩子,“听王妃说,督主年少时最喜,一为赤豆猪油糕,二便是这槐花蜜。好容易在勃聿鬼市上寻见了,一路小心谨慎,生怕压碎或者捂化了,你尝尝可还是那个味道?”
蜜香沉降,暖流随之腾起,以决堤破圩之势湮没了陆依山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他恨不能用光全部力气,把叶观澜深深揉进肌骨,与他血乳交融。
陆依山把臂的手越收越紧,吻逐渐变得不再可控。叶观澜被吻得气短,热汗在鬓边、颈侧肆意滚动,随即被陆依山用舌卷去。他的耳尖以下红得犹胜朱砂,已经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与陆依山同时起了微妙的变化。
突然,一只手搭上了他的后腰。叶观澜迷乱中半睁开眼,含糊不清地说:“孝,还在孝期……”
陆依山低笑一声,贴在叶观澜耳边说:“公子在想什么?咱家只想带公子去上药而已,岂敢有失分寸。”
叶观澜耳尖更红,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就当此时,公廨议事厅的铃铛猝然大作,嗡鸣声迭起如惊蝉,叫嚣着千钧一发的急迫。
东线急报,绥云军行军遇阻,业已收复的十三座失城同时生变。五万大军四面掣肘,阿鲁台趁势纠集兵力反攻,鞑子铁骑现已打过芦关,直逼黑水塞!
第122章 蹊径
“关内之地,何来乱民?即便有官员处置不当引发民议,怎的十三城全都乱起来?你把话说清楚!”水烟枪重重磕在案角,姜维带汗的脸上分明写满了不相信。
报信的官差从固城驰驿而来,见问哭丧着脸:“十三城,具体什么情况,不清楚……只知道全都乱了……”
他这样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姜维却也只是揪紧了眉,破天荒没有叱责。一阵风袭来,蜡烛“呼”地灭了半盏,姜维攥紧水烟枪,冷不丁猛拍在桌上,巨大的声响吓得小兵膝一软径直跪下去。
“大人……”
不怪底下人闹不明白,战争伊始,姜维下狠手料理了西北十二都司中蛰伏的异心之人。隐患虽除,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
极乐楼这些年借齐耕秋的手,往西北安插耳目无数,十二都司的人事早已是一团腌臜。姜维重症下了猛药治,可这后续的窟窿如何补,却非他一个地方官员能力所及。
朝廷补缺的旨意还没到,战火先一步烧了起来,十二都司中文书流转、办理的压力陡增。姜维无法,只能事急从权,以州府之名统筹调度人力,集中向战事吃紧的几县几城倾斜。
至于那些业已收复的,亦或情势稍缓和些的,一时兼顾不到,只好放之任之。
眼下变起仓促,军报又迟迟传递不过来,姜维有心力挽狂澜,奈何身处漩涡,面对同时陷入混乱的十三城,他头一回明白什么叫孤掌难鸣。
姜大人攥紧了水烟枪。
安陶的处境并不比他好到哪里去。
火情接二连三传来,巴掌大的固城县城,几乎被黑烟笼罩。才刚展露头角的晴日不多时,就又一次沦陷在祝融氏喷薄的恶意里。
街上到处是烧杀掠掠的暴徒,他们看起来和寻常百姓的装扮无二,有的面相甚至称得上淳朴。可不知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他们就撕破了伪善的面具,露出最凶狠最为致命的獠牙。
人群相互推搡,咒骂,恐惧的情绪像瘟疫一样蔓延。即便是寻常百姓,也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同为受害者的伙伴。门窗被砸烂,店铺被洗劫一空,老弱妇孺被赶到街上,望着眼前疯魔无状的人群,绝望地哭泣。
安陶也负了伤,她在驱逐哄抢牙行的乱民时,被躲在柜台后、看起来还没有台面高的小伙计反手刺中了肩头。她将对方撂倒以后才发现,那人腕口同样攀附了一条黑色的蝮蛇。
血流不止,浸得潜渊滑不凑手。安陶简单包扎了伤口,撕下一片衣角,将刀柄层层缠裹起来,偏头用牙叼紧时,眼神透出股狠绝。
她不是沉不住性子的人,可是这一次敌人手段的龌龊,让她不禁生出被人戏耍的恼怒。
安陶忍不住要发作,但铺子里的火势越来越大,她被呛得喉咙燎痛,只好勉强用披风掩住口鼻,待最后一人安全撤离,方赶在堂屋烧塌前冲出门外——
才跨出门槛,就险些倒在赶来接应的副将怀中。
“将军,不能耽搁下去了。再这么耗着,弟兄们没叫鞑子的胡刀砍死,先被自己人的暗箭射成筛子了!”副将焦急地劝道。
安陶弯腰喘了很久,直起身道:“他们不是固城百姓,而是极乐楼豢养的虺兵,咱们终究还是大意了。”
副将一脸不解,安陶也不多解释,转而问:“其余几城城中局势如何?”
副将回:“州府人手告急,沿途驿传几近瘫痪。仅靠几个军中斥候,纵然消息传得过来,也得两三日后了。”
听罢,安陶眉头拧得愈发紧。
驿传失灵,这在战时可不是一件小事。为将者,当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如今耳目都教人截断,她真正成了八面楚歌、六路无援。
“还有,南屏阁的密探来报,说……”副将嗫嚅不敢说。
“有话就说,”安陶心气不顺,语气就不大好,“同谁学的这样积黏!”
副将一凛,把头微微埋低,颈边青筋分明可见。他恨声,“少阁主托人捎来了口信,刚刚得知消息,朵颜三卫形势有变,日前兀良哈突然病笃,长子垆龙离营半月有余,迄今仍无音讯,一些王室宗亲密谋正推次子阿里虎上位,阿鲁台的特使也被迎入了关中。少阁主让人告诉大帅,关外怕是要起风了,让您千万当心。”
长街来风,将火势“轰”一下送向两侧民宅。副将匆忙呼唤厢兵救火,安陶却自陷入沉寂,不知是将将那一刀,还是陆向深的情报,仿佛割尽了这位女帅的血气,她过了许久方说道。
“你想说什么?”
副将咬咬牙,霍地抬起头:“大帅明鉴,眼下恶战在即,唯弃城保全兵力,尽快出关迎战,或还有一线转机!”
水龙从天而至,本该涤荡浊秽的雾雨中,充斥着血腥和皮肉焦糊的恶息,这气味附着在水滴上,无孔不入,湿发沾襟。
安陶仰高了视线,那一瞬间的眼神难掩迷茫。
弃城。
这个词对于绥云军来说,太陌生。在西南时,哪怕五万兵马身困泥沼,几被瘴气熏蒸致死,安陶也没有动过撤兵的念头。绥靖四方,如云卷舒,这支军队存在的意义,便在用他们的一往无前,来换大梁百姓的海清河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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