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廓生凉,活物喷吐的嘶嘶声连同一股让人难以忍受的腥风,紧贴着他面颊掠过。陆依山落地的同时出腿横扫,三条黑影瞬间被甩飞出去。
陆依山眸色陡深,耳边传来里长骇破胆的大喊,“蛇、蛇蛇!”
陆依山足抵墙根,探身而前,束袖精芒一闪而过,他擒住了蝮蛇七寸,凌空一记翻转,蛇身跌进火堆,剧烈蠕动几下便没了动静。
里长靠着墙跟大口喘息,可还没等他将怦怦跳的心安回腔子里,待看清墙内情形,整张脸登时吓得全无人色。
第120章 蛇龛
光线昏昏的暗室里,一整面墙的木质壁龛,鳞次栉比,少说也有成百上千个。
那些龛盒乍看之下无甚稀奇,顶端却各饰有一条盘蛇造型,昂首吐舌作狰狞状,黑曜石雕琢成的精窄双目,昏暗里折出恻恻阴光。
要光是如此,还不至于把里长吓成这副德行。只听壁龛内传出惊悚的嘶嘶声,定睛看去,那一座座龛盒之中,竟尔纳着一条条活蛇,大小与身长不一而足,或盘卧或懒散游走,香烛气拂淡其通身黝黑色花纹,鲜红似血的蛇信吞吐有声,在本就森寒的暗室里看来,格外触目惊心。
世人信佛信道,供奉什么的没有,里长活了小半百岁,几曾见过在家奉活蛇这种怪事!
他吓得腿软脚软,模样不啻见鬼。陆依山懒得理会他,将脚步放得轻而又轻,缓缓靠近后发觉,蛇龛前并无围栏遮挡,拱顶垂有数根头粗尾细的深紫色藤条,光线不好时并不显眼。
奇怪的是,那些龛盒虽未封闭,蛇却无一爬出蛇龛外,有的蜿蜒至边缘地带便立时彳亍不前。
陆依山心中起疑,探近细察,兀地闻到一股不寻常的味道。
那味道仿佛由藤身散发出来,淡淡的,枝蔓的青涩里还带着酸苦气。
陆依山若有所思,冲一旁三魂去了七魄的里长招招手:“你来,瞧瞧这是什么?”
里长面露苦相,但又哪敢违拗。他连滚带爬摸到蛇龛前,颤巍巍俯下颈,不大确定似的闻了又闻,跟着像被蝎子蛰了似的慌不迭后撤,哆嗦着唇说:“瞧着像毗罗树的根茎,有致幻的奇效,蛇虫鼠蚁最怕这些。以往西域艺人好用毗罗树条驱蛇,后来官府禁了边市,慢慢也就销声匿迹了。时隔这么多年,小老儿还以为这种驭蛇之术早已失传了呢。”
毗罗树?致幻?
陆依山在里长的话里心绪翻转,脑中火花迸现,却依旧只是只鳞片爪,不见真龙。
就当此时,目光不经意横扫,他陡地自龛壁内侧瞥见了一行小字。
许是年代久远的缘故,字体的金漆半已剥落,陆依山谨慎地把脸凑近,瞳孔蓦然放大。
紧跟着他点燃仅剩的引火奴,利用火光驱散了蠢蠢欲动的蛇群,将每只龛盒内壁的小字逐一快速辨认过,神情随着视线游走而愈发凝重。
终于,陆依山直起身,“拿上我的手牌去公廨,让姜不逢从守备军里调一队人马,须胆大心细些的。若担心城防因此出纰漏,只管往东厂督军帐借兵。咱家的人不能干涉地方军政,替他姜大人守一守城门还是可以的。”
里长听得云里雾里,又不敢多问,稀里糊涂点了点头,刚要跨出房门,陆依山再次叫住他。
“你在庆阳城扎根年久,对地方风物比旁人更熟悉。回去仔细想一想,甘州之地可曾闹出过宗祀之乱,尤其是,与蛇相关。”
从阮平在庆阳城外的别院回来,更漏已经走过子时。陆依山满身疲倦,仍旧一头扎进书房。朱苡柔几次三番遣侍女催促他用膳或就寝,都被陆依山以“战事为先”给婉拒。
这样废寝忘食的状态似已持续了很多天。自打黑水塞一役后,陆依山就仿佛多了使不完的力气。
他白天坐镇督军帐,听各路情报源源不断汇聚而来,除了替忙到焦头烂额的姜维补苴罅隙,还要过问应昌军镇钱粮调度一应事项,以避免在前线拼杀的绥云大军后继乏力。
陆依山忘我地忙碌,外人看他一切如旧,只是比以往更加沉默。可但凡知晓点内情的人,无不在惊心揣测那潭死水下的汹涌。
这些天,每个人都在心照不宣地避开一些字眼,比如生死,比如大义。
在那些复杂纷纭的目光里,唯有陆依山始终不置一词。他用一种近乎冷漠的方式,谢绝了所有可能的同情,从带回陆崛殊尸身的那天起,甚至都没有掉过一滴泪。
打发走朱苡柔的婢女,陆依山在灯下研墨提笔,开始细细梳理起从咸德四十七年以来,发生的所有事。
先帝晚年荒疏政事,久不临朝,虽名义上把西北十二都司事权交给最信任的儿子,晋王刘璩,却因后者从未之国而形同虚设。
塞防空虚,关外诸部渐生异心。咸德四十七年,鞑靼纠集大军南犯。尽管梁军在燕国公的带领下,拼死守住了喜烽口,但西北军政经此一战,慢慢显露出了乱象。
这时恰逢四相……陆依山写到这里笔势卡顿了下。
烛烟有些熏眼,他抬手,将蜡烛挪远了些,方继续写道。
狼烟遍地,恰逢阮平因不忿小旗欺凌揭竿而起,各路豪强攘臂效仿,河西沦为宵小的角斗场,也造就了南屏、北勒的声名远扬。
那之后,刀剑二宗离心,分别被不同的庙堂势力招揽。而齐耕秋同样得益于和谈有功,还朝不久即拜翰林院大学士,又数年,擢迁内阁。
但他并未因此感念皇恩,反而为晋王之死耿耿于怀,以至酿成心魔。
倏地,陆依山停住笔,对着纸上洇开的墨渍陷入沉思。
齐耕秋、他的父亲、阮平,乃至后来的修罗琴、猗顿兰……他们应当效忠同一股势力——极乐楼。
这是一个翻遍拾晷录也寻不到任何蛛丝马迹的神秘组织。然自昭淳二十四年开春以来发生的一系列事端,甚至是七年前的壬寅公案,背后都有着这个组织的影子。
直到鞑靼的再度发兵南下,让陆依山廓清了一个猜想,架空十二都司、构陷方家、走私精铁、盗贩军粮,极乐楼的所作所为皆奔着同一个目的——
陆依山笔锋微抬。
为昭淳末年的这场兵祸埋下伏笔。
至于为什么。
漫说陆依山浸淫朝堂日久,即便是一介村夫,也能预想到倘若被阿鲁台得逞,这场兵祸于大梁而言意味着什么。
关外一统,西北沦丧,帝国命运将受到无可逆转的重创。皇权衰微,与之相对的必然是诸侯崛起、藩镇割据的混战局面。
“也许,”陆依山目光微凝,“这才是极乐楼最终想看到的局面。”
观澜很早以前就提醒过他,极乐楼或与藩王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藩王,陆依山在这两个字下,着重划了几笔。
从晋王造反失败黯然退场,西北就成了汉、赵、燕三家争利的舞台。
汉王刘狰被证实只是一个随时可弃的傀儡;赵王刘璋则在毫无必要且无优势的情况下仓促跳到台前。二王先后身死,原本最不显山露水的燕国公,变成此战仅剩的赢家,答案似已不言自明。
尽管疑点重重,陆依山仍面临着一个关键问题:他们没有证据。
曹鹧尤是最大的得利者不假,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有能力、有手段炮制如此庞大的一局。满朝文武皆知,昭淳帝即位更改了诸王封地以后,曹鹧尤这个异姓王就越发没有了立锥之地。试问他凭借什么让那些响当当的人物,心甘情愿为他所用。
这不合理,也难以令人信服。
陆依山将狼毫在砚台滚过一遭,重新写下齐耕秋、猗顿兰、阮平,以及他的父亲,北勒庄主魏湛然几个名字。
这些人无论居庙堂之高,还是处江湖之远,都是举足轻重的存在。他们之间本不该有任何关联。然而今日,陆依山却自蛇龛的供养人一栏,看到了他们的名字。
陆崛殊临终前的一句话,将陆依山指向了阮平在庆阳城外的老宅,那些蛇龛的出现让陆依山省觉了什么,但终究如镜花水月、难凿其实。
所以,他们间的联系到底是什么,陆依山笔锋踌躇,迟迟无法落下。
熟悉的感觉再次袭上心头,真真假假蒙上了年岁的尘埃,变得有如浮光掠影,在他的世界游来荡去。陆依山试图抓住什么,又试图揭开什么,但四面幻镜折射出的只有虚伪蜃景,他什么也拆解不了,什么也触碰不到。
无力。巨大的无力感像蛛丝一样缠裹着他,陆依山掷了笔,颓唐地跌坐回椅上。倦怠的侵袭变本加厉,四肢犹如灌了铅一般沉重,可意志始终清醒。
陆依山不能闭眼,他不敢闭眼,只要一闭上眼,陆崛殊最后的样子就会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
山壁嶙峋,石骨裸露,雪那么冷,风啸声刺耳,在现实中麻木失灵的感官到了梦里变得敏锐异常,他甚至能嗅见师父身上伤口散发出的夹杂着一丝腐臭的血腥气。
陆依山睡着时痛哭,醒来后却发现衾枕都是干的。他睁着无泪的眼睛,把漆夜望到浮白,方知哀伤的尽头原来从不是哭泣。
清风徐来,铁马叮当,房门在此时被叩响。
陆依山霍地张目,眼底微芒转瞬即逝,他沉声应道:“进来吧。”
来人是朱苡柔去而复返的侍女,进门时手里多了一顶食盒,她自称奉王妃之命,给督主送些赤豆猪油糕。陆依山这回没有拒绝,但也只是吩咐她把东西放下。
门外,朱苡柔身罩一领狐裘大氅立在廊下,侍女见状迎上前。
“夜里风冷,王妃身子才好些,再被冻坏了可怎么好?”
朱苡柔紧盯窗户上的人影,娥眉紧蹙:“督主还是不肯用膳吗?”
“督主为了老阁主的死伤心,一连几日都是这样。王妃也别太忧心,没准过几日就好了呢。”
朱苡柔摇了摇头:“今儿是老阁主头七,他心里难过。可是我能做的终究有限,这会要是有个人在他身边就好了。”
赤豆糕放凉了,香气也淡了,不再油润的外表俨然一块死气沉沉的面团,像极了陆依山此刻灰败无华的面容。
外间脚步声渐远,风也偃息,无边静默笼罩着这座小小的庭院。
陆依山再次阖上眼,然而这一回他什么也没看见,鼻前却飘过一段似有若无的竹香。
那么清冽,伴着幽冷,是他记忆里魂牵梦绕的气息。陆依山情不自禁牵动唇角,旋即又自嘲地笑出声。
原来人真的会思念成疾,自己怎么忘了,叶观澜日前才与姜不逢西出悬谯关,游说兀良哈之子垆龙退兵。庆阳悬谯相隔百里,公子又不会骑马,今夜怎可能出现在这里。
可即便如此,陆依山依旧贪恋地不愿睁开眼。
直到耳边传来房门“吱呀”一响,竹香逐渐清晰,也越发鲜活。陆依山鼻翼遽动,不可置信地睁开了眼。
叶观澜就像只白鸟一样,出现在他眼前。
第121章 青萍
陆依山坐定不动,缓慢地眨眼,似乎在确认自己是否犹在梦中。
夜半时分落了雨,敲打着围栏外芭蕉,逐渐湿润起来的空气里,弥散开一股膏腴气息。
叶观澜两鬓挂露,眼角满是风尘。他站在门内望着陆依山,只略微弯了弯眼,不待任何话语,笼罩在上空的沉寂瞬间就被濡化,风声雨声沙沙声,莽撞而炽烈地撞了进来。
陆依山蓦然起身,几步到了门前。叶观澜下意识打开手臂,但早在他接住对方之前,陆依山已经牢牢圈住了他,再用力地抱紧。
窗外雨丝斜飞,他们的头发、脸颈无一处不被打湿,思念被雨水浸泡得愈发浓稠,只能通过唇齿间的缠绵聊作宣泄。
陆依山吻得太急,到分开时才意识到,从叶观澜进门开始,他们甚至都没顾得上说一个字。
“从天而降,”他托着叶观澜的后脑勺,吻断断续续落在眼角,额心,笑着问,“二公子真是仙君不成?”
叶观澜却用双掌夹起陆依山脸颊,仔细确认良久。经过一夜风吹冰凉的手指抚摸过陆依山颌角,皴裂到有了细纹的唇,以及青浅的胡茬,直到被那股熟悉的鼻息烫得回缩,叶观澜的神情方才如释重负般一松。
他斜眼望着陆依山,“不过肉体凡胎,为见九千岁,可是吃了不少苦头。”戏谑的一言,让横亘在两人中间的某些情绪轰然散去。陆依山摁下了他,用亲吻代替发问,也用亲吻代替了回答。
“从前不知,公子的骑术这样好。”
叶观澜仰靠在陆依山臂间,略微扬了扬眉,“君子六艺,观澜自小勤谨。”
陆依山笑了,指腹爱惜地蹭过叶观澜面颊,语中却带了几分促狭,“然夜半阑入公廨,却非君子所为。”
这句话在叶家客寓时,陆依山便调侃过一回。原以为公子要生气,未料叶观澜翻起身盯住他,神情认真道:“为见伊人,只好孟浪。”
寥寥数语,却让陆依山呼吸陡沉,差点乱了心神。
浑然不觉的叶观澜重新靠回去,听肥阔的芭蕉叶一下一下击打着窗棂。
他其实已经很疲惫了,从勃聿到庆阳城,途经三座驿站五个关口,单人匹马,最好的骑士也需要七日。他虽自幼练习骑射,却多半为了风雅,这样的长途奔袭,于他而言不啻为一桩苦差事。
三日里,叶观澜大腿内侧被磨破,手掌心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可他片刻不敢停歇,咬着牙,只为在老阁主头七这日赶回陆依山身边。
小竹扇搁在一旁,叶观澜指尖虚搭在陆依山解了束袖的小臂,很快就没那么凉了。他感受着陆依山重新变得强有力的心跳,听他将阮平私宅里发生的所有事,包括蛇龛,有条不紊地道来。
“毗罗树?”叶观澜突然睁开眼。
“你也觉得耳熟。”陆依山道,“听里长说,那是一种域外传来的奇草,有致幻的效果。我觉得似曾相识,可回来翻遍县志,却收获寥寥。里长还说甘州信教之风并不盛行,过往三四十年间,从过闹出过宗祀之乱。”
叶观澜叩在陆依山小臂上的手指轻蜷:“一无所获,许是因为毗罗树也好,宗祀之乱也好,从一开始就非发生在西北三州的地界上。”
陆依山眸中闪动。他依稀感到,那掩盖在灵台之上的最后一层薄纱,正伴随着淅沥雨声,被缓缓揭开。
“从昭淳十三年的大乘教之乱往前细数,有梁一朝爆发的宗祀之乱,其实并不算多。昭淳二年岁末,镇都城外广元寺,以方丈持林为首的一众番僧,假借开坛布道之名,散播邪说、蛊惑官民,私结为社,名号混元。彼时的广元寺香火鼎盛远近闻名。朝廷很是重视,特遣专人督办此案。”
91/104 首页 上一页 89 90 91 92 93 9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