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车水马龙,喻舟看向对面的交通信号灯,颜色变换后,交织的人流重新快速地涌动起来,他后方有声音搡着他前行,但是到了马路另一端以后他还是迟钝了半晌,不晓得该朝哪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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率先想到的还是那家宠物医院。
在街上几步远的地方,喻舟便看到那团乳白色的糯米球,在软黄的日光下滚来滚去。认出脚步声,一对小三角的耳朵支起来,耳尖的薄绒透出新嫩的红粉,像草莓汁液染就。
它直起背脊,脚跟上抬。啪叽,厚实的肉垫在玻璃上印出一朵桃花。
喻舟一只膝盖扣住地面,食指甲盖在门上敲了两下,绯色的桃瓣随即飘来,仿佛和光线玩起追逐游戏。
那双澈亮的眼睛则忧心忡忡地评估着他的伤口。
“我来晚了。”喻舟低声道了歉,推门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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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针三联已经打完了,前台提醒他留心疫苗本上标注的日期,说:“你……要不在我们这简单包扎下?”
喻舟只一怔,摇头道:“先前给你们添麻烦了,实在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大家又不瞎,前台姑娘点了两下自己嘴角处:“真的没关系吗?”
喻舟抿唇,将伤口上的血迹拭去。他低头“嗯”了一声,小心拿起小猫一只手,为它一层一层撕掉裹止血棉的绷带。
“真的很感谢大家。”他又说。
这些难能可贵的善意,谢多少遍都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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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东西可能是闷了气,很不情愿再钻回包里,喻舟就将它抱着,它立马轻车熟路地拿头靠住他胸口,绵乎乎的肚皮烘着他五脏六腑。
喻舟没做出行计划,却也不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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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近公园有一个很大的人工湖,喻舟在水畔找到了坐的地方。天气难得的好。
这座城市四季雨水充沛,经常十几日绵绵无绝,所以课堂上为活跃气氛,老师还讲过家犬见到太阳便吠叫不止的故事。喻舟看到有女孩子停下行走,靠在拱桥的石雕边拿手机对准晴空,折腾了好一会儿,才脸上挂着心满意足的笑容离开。
那故事何其写实,驻足拍摄的也不止她一个。可是喻舟并不想笑话他们,反而感到羡慕,不管照片要发去哪,总归是有分享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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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了?”蹭去小猫腮边一粒草籽,指腹擦过它翘起的胡须。
小家伙餍足地叫了一声,皮毛吸满了日照,灿烂的,有晒够了的棉被般馥郁的味道。它团在喻舟腿上,拓得微微发麻,喻舟仍不挪动半寸。
那双猫瞳纯粹得像洞察了一切。
现在这是他的小猫。
柔软的,新鲜的,真实存在的生命,陪伴他,聆听他,鼓舞他,让喻舟知道这世上还有很多美好的东西,付出等量的善和努力也能拥有。
风在湖面捻出一根根波纹,丰润的水汽扑打鼻尖。倘若回到三个钟以前,喻舟还是会毫不迟疑地砸下拳头,但周流那些话只是豁了口的钝刀,让他疼,却不再会那么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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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这个概念对喻舟来讲已经变得遥远。没有成为过作文素材,填写情况表格时会直接空白,直到周流的恶言快语劈过来,而他终究无法保持平静时,喻舟才晓得他不是不在乎,只是刻意忽视。
喻舟的外公外婆结缘于炮火年代,如何组建家庭的故事也就难免添上传奇色彩,连女儿的名字都用来纪念当年私定终身的那棵樱花树。
是以殷樱行事一贯有种不合时宜的罗曼蒂克,大学还没读完,和喻明博的婚宴请帖先发了出去。她丈夫亲手在后院培育了颜色最为浓烈的玫瑰,拍婚纱照时坐在葳蕤灌木旁的秋千上接吻,俨然一对璧人,浪漫的形式都和上一段传奇类似。
但恋爱必须两情相悦,维持婚姻只需要不相看两厌就行,殷小姐的少女时代天高海阔,自然犯不着读钱钟书,也就没来得及明白这个道理。
喻明博的事业平步青云时,殷氏绝大部分股份被转让出去,家逐渐变成了一个空壳。
喻明博商科毕业,哪怕是婚姻的利弊关系都可以做出一份精美报表。过分显赫的女孩毕竟齐大非偶,殷家没有儿子,只一个到了二十岁、看《哈姆雷特》还会为奥菲丽娅溺水吻花掉眼泪的女儿,没有比这更划算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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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舟上到小学六年级,不认为见不到爸爸是多遗憾的事,那会他一周上外祖家吃四次饭,樱花总那么璀璨地绽放着,如果考试顺利还能在树下吃花瓣做的小点心,他觉得脑容量只有那么多,装下各科知识、奥赛题目、祖父母和妈妈,还得匀出些记上回动画片的剧情呢——而父亲甚至没有芝麻粒大小的存在感。
直到夏天假期,殷樱带他去博物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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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首都送来的珍宝,场馆实行人流控制。事态的失控,是从有一家三口硬生生挤到队伍前面,殷樱给他擦净了脸上的汗,牵起他的手试图交涉开始的。
那种人显然与素质不搭边;尖锐的大嗓门、不堪入耳的咒骂、五官沁在汗水中,像扭曲到极限的蜡像,小孩负责嚎叫、男人唾沫横飞,女子一伸手将殷樱搡了一把,她倒在地上,掌心和膝盖破了皮,喻舟下意识从背后抱住自己的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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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喻舟发起暑热,高烧一直不退,殷樱喂过他药,用拧掉水的毛巾冰他的额头和其他露在外面的皮肤。
喻舟不知道自己在喊什么,只是知道,就算是那样低劣的人家,也拥有自己无法奢求的东西。
而殷樱只是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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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多久,喻舟见到了自己的父亲。那时他刚拿到化学的全国竞赛金牌,而喻明博是在饭桌上享受过好几轮他人的艳羡与盛誉后,想起的“礼尚往来”四个字。喻明博现在的情人刚怀上孕,将将圆一点的肚子,谁看得出将来的王侯将相。
喻明博让助理定了眼下最流行的冰淇淋蛋糕,并布置好客厅,一盏又一盏的星星小灯眨个不停,一间屋子被漾得仿若银河。
殷樱接上初中衔接班的儿子回到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她屏住眼泪,看着喻明博有些笨手笨脚地到处找刀和叉子,说祝贺喻舟的话音量温软,如同在学习怎样做一个父亲。
蛋糕上的裱花已经模糊,在高温炙烤下整个塌软,化开,喻明博插上蜡烛,张罗喻舟许愿,笑也像预先排练过地恰到好处。于是去博物馆那天那三个人,还有其他家庭的样子影影幢幢,像此刻烛火滴下的蜡油,全凝在喻舟眼前,变了形,却是许许多多家庭最正常不过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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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舟没有许下愿望,也并不打算告诉喻明博,由于上幼儿园时一起电梯事故,他一到又狭窄又黑暗的环境就不舒服,所以睡觉都要留一盏灯。
殷樱做着一个很久很长的梦,以为喻舟只要优秀得达到标准,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就能名正言顺一点。
而喻舟的梦,却是从那一天开始,便彻底醒了。
第16章 巨大的空缺,却被简单地取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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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下午喻舟回家,殷樱才发来一条短信,告诉他已吩咐保姆将饭做好,假使冷了,就自己用微波炉叮一下。今晚她不回来。
对于喻舟的请求,她闭口不谈,但喻舟不会比话说出去的那一刻更在乎了。周流当然是活该,挥动拳头,却也不会获得比一时之快更大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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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东西相当能睡。喻舟坐进出租车,把安全带扯出一头,绕过它固定住。
突如其来的束缚让它睁眼,派头十足地张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一只手还向前展开。惺忪的瞳弯成半月状,喻舟只得敞开腿,好教它把尾巴抽出来,狠狠拍打两下,以示不满。
三角锥形的乳齿若隐若现。喻舟玩心忽起,将一截指节衔进小猫口中。
淤塞的车流将车挡下来。几米开外的行道上有人捧了盆红山茶。喻舟笑得打探它,高挺的鼻和延展的唇线都衬在粉绸缎似的花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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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猫真像认了主。它没有咬下去。牙尖搭在皮肤表面,雾湿了上边细小的伤口,这几道是在地板上蹭着磨破了的,并不痛,但它拿出舌头舐濡了两三下,喻舟便痒得厉害。
“不玩了,”他无端地心跳,哄弄道:“你睡你的,啊。”
他缩回手去。小猫直愣愣望着他,兀地将头猛一扎进皮毛下,再不理人了,像是羞赧,又像在生闷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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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清宁没能睡着。
车一直开到市郊,在成片的楼宅前停下来。喻舟付好钱,抱着他向其中的一座走去。
这样手笔的独栋不是谁都住得起的。方清宁家境一般,但参加过别的同学的生日趴,屋后还带露天泳池,喻舟家和那一比,分明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只是方清宁也很难去羡慕。
园中的灌木他认出来是玫瑰,可惜时值冬季,满丛连叶子也败了下去,一架秋千被风剥落了涂漆,喻舟从中穿过时,它还在不甘心地吱、吱嘶叫着。喻舟的脸,在这灰蒙蒙的背景下,也似乎黄了,暗了。
喻舟解除指纹锁,开了门。
屋里并不亮堂,因为大多窗帘都被拉上。方清宁看见在扶手梯上有一线流光,飞快地爬了上去,接着意识到是喻舟在逐一束上帘布,打开窗户。他站回门厅,像把一壶滚水烫在散出木头陈香的旧家具上,杀出了些难以言喻的生机。
方清宁觉得这地方太大,也太冷清。他想起第一回 见着的出租屋,整洁且温馨,扫地机器人追着他跑,未挂回衣橱的外套上有樟脑丸的清香,他站在电脑旁,就会看到相框中比阳光更夺目的笑容,照片的主角正在读一篇文献,手侧养生壶永远煨着一煲温水。
比这里更像一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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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咪咪?”喻舟换好鞋子,“进来吧,以后你和我住在一起。”
对,还要给你取个名字,等我好好想想。喻舟自言自语,俨然把这当作一件头等的大事。
方清宁在雪白的地毯上哒、哒踏了下,正待向前,就看见两段黑沉沉的足印。
他正一步一步地解析喻舟的过去,这所有的事对方未曾提过只字。方清宁因而彳亍难进,明白自己即使掏遍全身上下的衣兜,也找不到一张通行许可。
“不怕。”喻舟未疑有他,耐下性来继续引导,“你需要的,我都准备好啦——而且,我想你会喜欢。”
他并不在乎什么形象,蹲着身,一只膝已放到地上。
喻舟拱着两只臂,手掌向内又轻又缓地扇动,他怀中像圈出一轮悬日,而方清宁在那光的弧弯上躺了很久,再难脱离和煦的暖照。
“来我这儿。”他说。
于是,方清宁朝有他的方向,迈出了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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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桌上有菜有汤,摆得丰盛,却不冒一点热气。喻舟扫了一眼,没有丝毫兴趣。
方清宁正好相反。
这副小身板八成是饿死鬼投胎,而且鼻子又尤其地灵敏。爆发的本能让他不假思索地跳上凳子,眼睛都要绿了。
喻舟一返身,正看到小东西两个爪垫撑着桌面,艰难地人立起来。布艺的座椅过于软乎,它蹬直了的双脚深深陷在其中,左支右绌的,像在跳滑稽的踢踏舞,胡须都快浸到汤汁里了。
捕捉到喻舟的视线,它嗖地将尾巴一夹,别开脑袋装乖。
你啊你,喻舟无可奈何,“再馋也得给我忍住。都放了佐料的,吃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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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知道你是为我好,方清宁嘀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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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舟十足讲道理的口吻,本是聊以消遣,可小家伙不服地一瞪,随即哼哼唧唧叫起来,尾尖赶苍蝇般地一颤一颤,倒真似听懂了他“假正经”的“拿乔”,在阴阳怪气着。
“放心,少不了你的。”
喻舟在冰箱找到预备的鸡胸肉,走进厨房,猫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放好水,一边解冻,一边用手机搜了视频网站上自制猫饭的教程。
不算复杂,大多只需水煮。他横端屏幕,正在认真学习,猫蹑手蹑脚过来,本身站不稳的,偏要把头钻过他腋窝,挤过来煞有介事地观看。
“难怪说好奇心害死猫。”喻舟揪了下它折起来的耳朵,收回手机,捞出肉切成长条。
方清宁生怕他割着手,石狮子一样伏在旁边。见喻舟看着自己笑了起来,把一块指甲盖大的东西点到他鼻环位置,生肉的鲜香窜了进来。
他只得站得高高的,尾团上的毛都抖了开来,两只前掌一上一下交替扒拉着。双瞳则尽力往中间凑,想要看到肉块的位置,以免掉了下去。
“傻瓜!”喻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边扬着嘴角,边给他抹干净了鼻子。
十分钟后他拿出一个小瓷碗,把方清宁整齐的毛发揉得乱七八糟,“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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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舟没费劲去加热饭菜,厅里暖气充足。他吃了一碗饭,又咽下一份老火骨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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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清宁能感知到他本没有什么食欲。
但他盘桓在喻舟脚边,呼哧哧地、故意发出些愚蠢的声音,狼吞虎咽下一份对他来说寡淡至极的食物。
喻舟的注意力全被引了过来,他几乎没两三口,就要伸手撩他捧着日光的尾巴,通常从中端一路抚上尖部,直到烂漫的色彩像蒲公英,膨胀着溢到空中。
喻舟的心口有一处巨大的空缺,站在偌大的屋宅中都像一无所有。可他又如此简单就被取悦。
因而方清宁晓得,自己未尝不是一个狡猾的人。若干天前他没有控制住,在喻舟面前掉下眼泪,他在说他的无辜、他的困窘、他遥不可及的热望,像狐狸冲猎手献出喉结。
最终被驯服的却是喻舟。他望进方清宁的眼,那种表情好像只要他停住伤心,那么让喻舟做什么都可以。
此刻的方清宁亦如是。仿若被攻击了大脑系统,做出的举动都傻气或笨拙,和喻舟成为湖泊上两片相依为命的叶子,一起往更深的水底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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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舟以为这小猫是初生的赤子,因它对任何事物倍感新奇,又怀疑它过于聪慧,像故事里吸取天地灵气的精怪,他的喜怒哀乐均难脱法眼。
机械地咀嚼、吞咽着,他忍不住去看脚畔吃相香甜的小家伙。
等收去被舔得反光的瓷碗,喻舟才发现自己吃得比平常都多。咸淡一应没了印象,他为小猫抿去腮颊上的残渣,又觉得必然是美味的。
小猫一刻不肯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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