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馋鬼,你还没饱呐?”喻舟见它把身体塞在洗碗池上方的墙壁边。
他只当是流浪的经历令其不懂节制,暗下决心今后不可自由投食。喻舟把手在清水里漂了漂,撇掉指缝的泡沫,揶揄地捏它棉花糖似的肚子。
小家伙立刻恼了,两爪一合,飞快抓住他作乱的手指。
“好好,我错了。”喻舟笑着讨饶。
*
但他竟然从那双眼睛中读出责怪的意味——小东西压根就没伸带倒钩的指爪,只是轻柔地拢住喻舟手掌两侧。它见喻舟微怔的神态,别走视线,藕粉色的鼻头却在咫尺处贴着,将呼吸溅了过来。
气息喷到的地方,有些难耐的痒意。
喻舟这才想起手上是有伤的。
他敛了心神,见那几道深深浅浅的口子,早已不再渗血,只是沾久了水,每根手指第一节 处的指纹被泡得发白,映得破去皮的伤口红莹莹的。
*
“喵呜!”叫声气鼓鼓的。
*
原来是在担心我,喻舟将它抱下去,它立马不甘示弱地攀住他的裤腿,愤懑地不停指责,显然对把它当作七秒记忆的金鱼或者没心没肺的白痴这件事颇有微词。
“知道啦,”喻舟安慰道,“我待会就去上药,啊。”
*
方清宁想他真是太不容易了!
高中生阶段的喻舟肯定还处于叛逆期,把受伤当作什么显酷的好事,才会这么不爱惜身体,让他难办——尽管明知并非如此,方清宁还是没忍住腹诽。
他叠声催促,终于等到喻舟把碗放进消毒柜里,走向客厅,方清宁已经先他一步,在药箱边来回踱着。
喻舟看来,小猫像在追赶自个儿的尾巴。
“小心犯晕。”他伸手给方清宁垫了下脑袋。
别玩了,“咪——咪!”方清宁冲他吹胡子瞪眼。
好,喻舟把东西从电视柜底拖了出来,“说真的,猫有这么聪明吗——你都快赶上边牧了,建国之后可不许成精。”
那当然,方清宁趾高气扬地挺了挺白绒绒的胸脯。
最近上演的这一系列匪夷所思的戏码,爱因斯坦要是泉下有知,非得把棺材板撬开不可——量子力学都无济于事,这种规定还能起什么作用哦。
“你看,我说不要紧的。”喻舟开了瓶碘伏,向他展示手上的伤痕。
*
喻舟的手一直生得好看。
皮肤是久晒也难以上色的羊脂白,握紧时凸出连着淡青色筋脉的四块骨骼,每一根手指都修长有力。
他拿试管的时候,脸上通常是一种胜券在握的自信。隔着玻璃质地的实验器材,方清宁看见的也是凝玉般的白,唯独指尖的位置像涂了酸甜的梅子粉,随着捏攥的动作,额外泛出点薄薄的红来。
方清宁见状便发了呆,无意碰落一架天平,冒冒失失地撞进喻舟的眸中。
他眼中的光热会一圈圈褪去,换作面无表情的凉淡,提醒方清宁要小心操作。叫他难堪,又莫名地心悸。
*
而非现在这样,手背淤着重重的乌青,指腹豁了大大小小的口子,被闻起来发苦的药水盖住。
却还是漫不经心地笑,仿佛伤痕也可以被视作身外之物。
*
他一边用棉签涂抹,一边跟方清宁讲应当怎样对付各类不同的伤,好似方清宁这样的小家伙,也听得懂他传授的应急知识,多少积累些生活经验。
喻舟正在说初中某次的骨折。他只略作尝试,就无师自通地知道如何单手换药了,连同病房怪脾气的老头,都对他的自理能力赞不绝口——
方清宁抬爪,施力一压。
“嘶,”喻舟笑容变形,“你故意的吧!”
你别盘问我,因为我只是一只小猫咪。
方清宁结束恶作剧,就地一滚,身体屈成座拱桥扭了两股,将撒泼耍赖进行到底。喻舟骨节分明的手随后覆了上来,揉弄他面团般的肚皮,伤口被长长的毛绒掩着,连带刺鼻的药气都削了三分。
“唔,”喻舟撸猫撸得忘乎所以,疑惑地歪着头,“算了,忘记要说什么来着了。”
他总算不再回忆了。方清宁松了口气。
他没办法告诉喻舟,刚才在叙述的时候,他的脸上全程挂着一种让方清宁看不下去的笑容。
像是学不会哭的人,所以连伤心都勾起唇角。
*
喻舟给手擦好药,把衣服脱去,身上够得着的地方也稍作处理。冬天穿得多,加上他在打斗中占了上风,伤势并没有那么重,只是青青紫紫,看起来格外扎眼。
喻舟未置一词,上完药就一层一层套了回去,还在镜子前检查了一番。
方清宁于是明白,今天的事,他绝对不会告诉家人。
做完这一切,他抱起方清宁,打开电视,随手找了部片子来看。
演员叽里呱啦地念着台词,语速很快,给这个空间打进了点人气。喻舟有一下没一下地给方清宁顺毛,长长的睫在下眼睑处投落一片阴影。他没有看屏幕,可注意力其实也不在方清宁身上。
*
黄昏的太阳一贯有股西山迫近的清冷,何况更是在冬日,但橙红的浪花甫一翻进来,仍然能把屋子点缀得流光溢彩。喻舟抬手在额前挡了挡,但并不打算阖上窗帘。他看着墙壁上一块光斑发了呆。
方清宁两条后腿发力,噗地蹬上沙发,用手捞着斑痕在的地方,像要掬起水中的月亮。
还真是对什么都好奇得要命,喻舟边说边笑。
这是方清宁想要的笑容,这样的喻舟才让他安心。
他们又一起坐下来看电影,方清宁躲在喻舟臂弯中睡觉,人声刚开始存在感十足,后来则离他越来越远。
*
他再度醒来是因为地板的温度太冷,正欲抱怨,却借着朦胧的夜色看见自己两只手,指是指腕是腕,而非小面包般的两个肉垫。
——方清宁变回来了,周围的布置却提醒他仍是在喻舟的家中。
第17章 “如果你是梦,那我不愿醒来”
*
方清宁连日维持猫的形态,用首尾相接的方式睡觉,活像一枚撒满白色糖霜的马卡龙圈。
一下子变回人的样子,浑身酸痛不已。
*
入眠前,他是窝在喻舟的怀里。
此刻他的头倚着喻舟胸口,背靠沙发席地而坐。
对方的心跳轻盈又踊跃,加热着方清宁侧颈处的皮肤。他炙热的呼吸围了过来,游线般的几缕挂在方清宁前额的头发上,仿若晚春雨丝斜织,密密将人包裹。
方清宁几乎忘记呼吸,放慢了动作,想抻一抻发麻的腿脚。
“唔——”
方清宁猫儿似的缩起脖子,两手握拳,一上一下掩在脸前。偏还忍不住睁开眼睛,扒着指缝端详对面笼在电视屏上的黑影。
*
“渴,”瘦长的影子蜷缩着,他听见喻舟呢喃,“……水。”
*
方清宁后脑勺朝里退了退,正抵在喻舟喉结处,凸出的骨骼艰涩滑动,柔羽一般刺激感官。
黑暗中无限放大的感受让方清宁本能地觉得危险,却又成为被某种致命吸引所蛊惑的猎物,不退反进地向着陷阱迈开了一步又一步。
他转头端详喻舟的睡脸。
尽管无意识地发出几句呓语,但喻舟并未清醒。两道淡眉狠狠绞着,唇珠破了皮,神色紧绷,似乎正受缚于一场泥泞不堪的雷雨天。
喻舟是很难做一个美梦的。他折起胳膊,腿也别针状弯着,像被剪断脐带的婴儿,徒劳地维持着被羊水托起时的姿势。
方清宁知道这样睡觉的人是没有什么安全感的。
*
他伸出手。
劈开云层的皎月泼下冰冷光芒,在喻舟脸上投出掌心的阴翳。方清宁见他睫羽抖动,是醒转的征兆。
手指在即将触碰到他颊边的前一秒弹了回去,心脏鼓噪不止。
“好想……喝水。”
但喻舟只是呓语着。脸皱起来,像受了莫大的委屈。
*
一只热带雨林中的蝴蝶,不经意间扇动了翅膀,就可以在迢迢万里的地方掀起强力风暴。
这条非线性动力系统中广为人知的概念,曾在活跃课堂气氛时,由当时的物理老师询问过全班同学,并点名方清宁作答。
用通俗简洁的语言说明完毕后,老师并没有急着叫他坐下。
“不错。”老师眼含鼓励地问,“如果你是那只蝴蝶,你会怎么做?”
方清宁已经忘记了说出的答案。
*
在成年以后,他承认自己的懦弱,接受逐渐变得平凡,直面实验过程中一切有可能发生的失败,甚至做好未来从事完全无关的工作的准备。
直到某个炎夏的深夜,经由你来我往的对话,思维再一次飞扬,在万有引力下,落进他的心底。
互道“晚安”的字样仿佛还印在视线里。
方清宁眺向窗外,星火流萤,镶嵌在空幕正中,一如玛丽与比埃尔于悬夜里凝望碧蓝的轮廓,那空灵玄妙的奇观,是宇宙无私馈赠的神迹。
他知道,他最终仍会为喻舟扇动双翼。
不遗余力。
*
于是方清宁不去衡量喻舟醒来看见自己的反应,在四周迫切地寻找杯子或者饮水机。
“在这待会,水马上来。”他小声说,接着跑进厨房。
适应黑暗后他甚至不用开灯,何况月亮就钩在厨房的通风窗上。方清宁用最快的速度倒掉沉底的凉水,重新烧了一壶。
嗡嗡的机械声响着。
在透明的门外,喻舟翻了个身。他半张脸陷在沙发里,抱着膝盖,像一只竭力存活的蛹。
沸腾的水从壶口向外顶出,咕噜噜冒着的泡泡很快被恢复平衡的气压吞没。
方清宁往一只杯子里倒好,正想将直饮水加进去,顿了顿,找到把勺子,相当耐心地搅拌起来。
*
“喻舟?”方清宁蹲在他身侧道,“来,快喝吧。”
唔,对方朝着声音的方向挪了几寸,又似是怕冷,缩着身子。
方清宁坐到地上,用手心去探喻舟的后颈,只是指尖的触碰,就被超乎预料的温度烫得弹回。
……确实高得不太正常。
刹那的迟疑过后,他扶住了喻舟,将杯口凑到对方唇畔。
*
就像植株的嫩芽趋光生长,喻舟本能地张嘴。
*
“烫。”方清宁提醒。
*
好在他事先有过预备。喻舟大口大口地啜饮着,吞咽声被寂静放大数倍,一道水渍在嘴角汇成晶亮的细线。方清宁胸腔一阵鼓噪,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揩净。
“还要吗?”应该再找一支体温计,他打算着。
“——不。”
喻舟的反应像个闹别扭的孩子,眼睛刚打开一条缝,又闭得死死的,抱着膝盖,埋怨道:“好黑……干嘛不开灯。”
方清宁看了眼杯底,哄劝道:“喝完,就给你开。”
喻舟没再抗拒,乖顺得像一只软体动物,就着方清宁的手,把那杯水喝得一滴不剩。
他睡回去,还是那个刺猬一般的姿势,方清宁示意地捋了捋他腰腹上的线条,他就舒展开一点,仿佛两个人在进行一种幼稚的对弈。
方清宁探着上半身,越过喻舟,扭开了台灯。
*
一个时空穿越者回到过去抹杀掉自己的祖母,他也将不再存在于这个世界,这是目前公认的悖论规则。
新的因果将伴随选择消长,一如天道,不可窥探。也许方清宁只是将旋钮拧转了轻微的弧度,他就有可能无法变回原来的模样,甚至湮灭。
没有人可以预言未来。
但“开灯”只不过是喻舟一个小小的请求。
*
没有任何物质的速度能够快过光。
灯晕扑满了客厅这一角,方清宁闻到一点味道,像是飞蛾皮肉被烧焦,又或者只是浮动的灰尘。
喻舟用手挡了一下,反射性地加快眨眼的频率。
“你还好吗?”
方清宁问,镇静又不安地等待被判决。目光从上往下,在透明的琴键上奏出黑白音符,流水般的曲调于虚空中震颤。
“你——是谁?”
喻舟没有立刻反应过来,定定看着方清宁,面色泛着不自然的潮红。
他话音警觉,身上的刺已经竖了起来,调整成坐的样子,却并未甩开方清宁垫扶在胳膊肘下面的掌心,也没急着找手机报警或者把方清宁驱逐出去。
*
我啊,方清宁搁下杯子:“你有没有听说过田螺姑娘的故事?”
“没错,”他这下子是彻底放心了,方清宁支着左腮,歪着头,对沙发上的喻舟笑了笑,“你可以把这当成是‘猫的报恩’。”
“所以你是猫?”喻舟“咪咪”地尝试叫唤了几声,一声比一声更高更急。
没有回应。
方清宁的眼神澄澈:“对哦,我还没有名字呢。”
“因为还未想——”喻舟驳了半句,目光已在四周逡完一遭,确实不见那小白猫的影子,只有方清宁眨着眼,还在等待他的下文,“所以你真的是……?”
嗯哼,方清宁欣然颔首,吐出一小截舌尖濡湿上唇。
这个漫不经心的动作,和它兴高采烈吃起佳肴美味,被烫着了嘴因而呼哧呼哧地忙不迭舔舐时,有八九分的相像。
喻舟拍了两下额头:“说好的建国以后不能成精呢?”
哦,方清宁满嘴跑火车:“才没这个规定,去妖怪协会登记一下,领个身份证明就行了。”
他并不担心自己唬人的本领是否过关。说到底,信或不信,全在于喻舟一念之间。
14/49 首页 上一页 12 13 14 15 16 1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