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不符合柳灿设想的所有女孩类型,因为他是名男性。
但仍然足以让柳灿大吃一惊,因为这是一个她认知中绝不可能和喻舟同进同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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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业年级的方清宁不用参加组会,他直接向江导汇报进度。
“他能有什么进度,混日子罢了”,江老师恨铁不成钢地提过他一次,于是大家也默契地不再谈论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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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喻舟接连两次发生的不愉快过后,柳灿没再在实验室见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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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清宁套了件学院风的针织背心,坐下来后,长袖衬衫的衣褶掖在水洗蓝的牛仔裤里,背脊挺括,只在肩下分别凸出纤长两笔。
大厅两侧的高窗白萨萨的,满天花板的朝晖则倒扣着。方清宁的脸整个泡在里面,越发像一块磨得温润的白玉。
柳灿觉得他下巴不再显得那么尖,眉尾舒展,而且第一次意识到他有一双那么明亮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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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机震了一下:“多谢。”
柳灿收起来,偷偷注意喻舟和方清宁那边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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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的学生在整理签到表,另外两名走走停停调试设备,搬动桌椅和麦克风滋滋的电流声互相拉扯。
隔了一排,柳灿还是听清两个人说话的内容。
方清宁兴致高涨,又带了点顾虑:“好香啊,你有没有闻到?”
“嗯,”喻舟说,“我没夸大其词吧,这个新品是真的好吃。”
方清宁四下瞅着,疑心道:“味道太重了吧?我总感觉别人在往这看,万一打扰人家听课——”
喻舟笑了,问道:“是谁吃第一口就惊为天人,又跑去买第二个的?”
柳灿没想到他们已经熟到能开这种无伤大雅的玩笑了,更没想到那个惜寸阴分阴的喻神,还会这样调侃别人,她上半身往前倾,竖起耳朵,想看一看方清宁的反应。
方清宁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焦虑中,“还是装到书包里更好吧?”
说着就自顾自地捣鼓那个打包盒,大概因为有个不常见的暗扣,他低头弄了半天也没进展。
喻舟支颐不语,拿眼看着方清宁捣鼓,像在看一只玩毛线团的猫,直到方清宁咬着下唇,白了他一眼,才一面笑着,一面伸手帮他理好,系紧塑料袋塞进自己包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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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幻灯片翻到了下一张,杨教授走到台上,向前方鞠躬,掌声雷动。
喻舟凑近,和方清宁说了句很轻的话,对视片刻,一起望向大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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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会对你的论文有所帮助。”喻舟说。
方清宁做着笔记,心底认可了这句话。
和常规的科普讲座不同,杨教授的话题专业性强劲,引用的都是最前沿的理论,并带来大量珍贵无比的一手数据。
他硕果等身,为人忠纯,尽管今日涉及的都是些艰涩的知识,但得益于深入浅出的语言,门外汉听来也并不枯燥。
礼堂中时而爆发出一阵会心的笑声,迅速安静下来。日光似乎在空气中潺潺流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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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尖与纸张摩擦,沙沙作响,启迪性的话语凝成一把锋利的剑刃,在他放晴的脑海中引导着思维,生长出繁密的分枝,方清宁的心灵却归向平静。
也许是因为喻舟就在身边。
喻舟更习惯用电子设备,指尖在键盘上哒、哒敲着,无论是自然耷落,还是翻动游走,形状都称得上漂亮。
由于施力的缘故,他的手肘有一半多放在桌下,有时候操控鼠标,关节处就贴上方清宁的。如蜻蜓点水,一触即分。
方清宁才察觉他俩穿得都不厚,否则喻舟体温的触感不会这样清晰,甚至连青草味儿的气息都万分明朗,在四周空中酝酿出一个独特的形状。
他写写停停,间或瞥一眼,看到喻舟文档的批注上与他如出一辙的想法,不用说话也由衷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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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经久不息的掌声,杨教授朝台下深深欠身,结束了讲演。
主持人拿过话筒,告诉大家接下来是交流环节。
方清宁笔顿了顿,飞快窥了一眼正前方的人影,便垂下眼皮,一丝不苟地将彩显上杨教授的邮箱抄录好。
“好的,这位同学!”
方清宁一愣,喻舟接过麦,站了起来提出一个相对形而上的问题。
他扫视手中的活页夹,在尾行找到一字不差的红色字迹。
“没错,”杨教授点了点头,“确定反应机理是探索一切优化方式的前提,从操作上……”
喻舟挺身而立,唇角扬起,握麦克风的手则随意活动着腕部,在杨教授话音收后,适当地追问,每每契合方清宁思维所及。
方清宁不停记着,字有稍微的变形,他像一枚高速翻转的齿轮,直到喻舟礼貌地致谢,才发现他始终看的是对方侧脸,看那道轮廓上迤逦着一弧清白日光。
他神不守舍,划掉几个错别字,听到了杨教授的赞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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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清宁开心地注视着喻舟。听到喻舟说:
“老师谬赞,我是替我学长问的,”一刹那所有人的视线导在了他身上,“他思考了许多,笔记都做了几页,就是不大好意思。”
登时大脑一片空白。
他扶着椅把,起身时似乎又闻到了小蛋糕香甜的气味,不受控制地担心是否失礼,接着想起大家看他是因为都在等他说第一句话。麦握被塞到手里,喻舟鼓励般捏了他一下,他的指腹是那么干燥和柔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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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方清宁张了张口。
他在一张张面孔中找到有模糊印象的,是同院系几个学生,更多的则素不相识,因为毕竟是这所学校的主场。
每一双眼睛都满载善意,方清宁晕乎乎,好像醉后行舟,一线天水连成闪亮星河,托举起他难以启齿的痴梦。
那位泰斗等在最前方,他的笑是蔼然的,但是头发是有些花白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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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爷,宁宁给您变个魔术好不好?”
须髯苍苍的老人笑着颔首。方清宁使劲撬开瓶装可乐上的盖子,自以为眼疾手快地把气球的球嘴套在瓶口上。
“您瞧!”他摘下那个鼓囊囊的红色气球,兴高采烈地献到老人眼前,“送你!”
谢谢宁宁,老人接过有点潮湿的气球,把他抱起,笑得一条条皱纹刻在脸上,“真是太神奇了!我们宁宁是魔术师呀!”
“不是魔术,是化学原理,我告诉您哦——”方清宁坐在他膝头,一本正经地解释起来。
化学原来这么有趣,我们肉眼所见的一切事物,都是由再简单不过的分子搭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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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方清宁觉得世界是一块块积木,他要做的就是把积木拼整。
而二十三岁一整年里世界变成了迷宫,他不管往哪走都会撞到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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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一刻,他既往所有不堪回首的失败都像撬不开的瓶盖,而错综复杂、失之毫厘谬以千里的实验,也不过是气压差吹起的气球而已。
他展颜笑了笑,听见自己的声音坚定有力:
“杨教授您好,我的毕业论文方向和您的研究内容有所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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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清宁全身心扑在论文题目上,在得不到切实指导的漫长日子,想方设法调阅了全部可用资源。
他的提问比想象中详尽,结束得也很快。
“那么,暂时就到这?”老人的口吻一如征询他的意见。
好,好的,方清宁问完才局促起来,举起手机,说:“我写的速度太慢了,所以录了音,可以吗?”
杨教授镜片后的眼睛眨了眨,“真遗憾不是摄像,同学们有所不知,我一直怀揣着在短视频网站当红人的梦想。”
全场哄地大笑。方清宁表情轻松,连连道谢。
“不客气。祝你论文顺利。”杨教授长吁一口气,意有所指道,“青史中空白的页数,都留待后人来书,与诸君共勉。”
言外之意是个极高的评价,方清宁坐了下来,还没回过神。
喻舟敲击键盘的动作也止住。方清宁缓了缓,见他正端详自己。
他像一个高热病人,全身都煮得绵软混沌,“我刚刚问得好吗?”
喻舟并未口头作答,给他竖起拇指,问:“待会想吃烤肉吗,我请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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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我来吧,作为,作为庆祝。交流环节的后半程,方清宁还在皱皱巴巴地说。
“你不去吗?”喻舟收着平板和蓝牙键盘,朝主席台努了努下巴。
一众学生鱼贯而出,也有数量可观的一部分围在杨教授跟前,渴望得到更多的指点。
喻舟伸手,“东西给我。”
他接了方清宁的双肩包,让出到过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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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清宁捧着本子来到外圈时,人群中正好豁出一人份的缺口,他刚站稳,杨教授就发现了他:“哟,小伙子!”
“在实验过程中,我还有一些没攻破的难关……”
方清宁大致讲了下目前最需解决的几个要点,杨教授认真听完,拿起粉笔,在身后黑板上边说边写了些方向。
望着他被拭洗得越来越亮的眼睛,老人推了推鼻梁上的镜架,“慢慢来,你的选题颇有价值,坚持下去,物质绝不会骗你。”
我一定,方清宁用力点了点头。
“这是你们谁的学生?”杨教授问身旁的老师。
对方有点茫然,方清宁正要开口解释,却听肩旁一个声音报了他们学校的名字,说:“这是二零届的方清宁同学,他是我校江焉老师的研究生。”
“江焉教授?嗐,我这个跟不上时代的老头子,已经越来越孤陋寡闻啦,”杨教授打趣道,仔仔细细将方清宁又看了遍,语气慈祥,“清宁是吧?有读博的打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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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教授告诉方清宁,今后有关于实验进展或是升学就读的疑问,都可以给他发邮件。
他的邮箱向所有热爱化学的年轻人开放,在繁忙工作之余,会逐一展读,挨个回复,到很深的夜里。
其实并没有不同,但他的肯定,他的指路,让方清宁觉得成为了独一无二的幸运儿。
“方清宁同学。”帮他说明来历的那个男生师承另一位教授,和方清宁同届,平常沉默寡言,两人基本没有过交流,他拍了拍方清宁肩膀,“你的问题很有深度,很厉害。”
方清宁眼睁圆圆的,受宠若惊,忙不迭说谢。这时那两个坐在他后面的同门女生拾级而下,和喻舟走到他身前,脸上都挂着晃人的笑。
原来有比他料想更多的人记得过他,为什么没有早些认识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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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清宁处理过无数次报废的数据,有时认为自己在一个没有生命的星球,重复清理空间垃圾。
他骑在自行车上,风中发丝翻飞,被一组组代码塞满思绪,周而复始地追逐落日的幻光。路过污染的水源,开采到一半露出金属色泽的涸土,身后不时掠过的荧幕上跳动着电量告急的红字倒计时。
直到有一天,喻舟从他无法跨越的界线前迈出一步,带来瑰丽朝阳。
一只长出了脚的飞鸟落在岛屿,作茧自缚的方清宁找到了族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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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确定他会答应?”同门问。
她俩等后头的人离位,一前一后下去,柳灿成竹在胸:“放心吧!”
两人尽量自然地跟方清宁打过招呼,同门对他的题目兴趣浓厚,马上谈讨起来,方清宁几乎是知无不言。
柳灿喊了声喻神,道:“周末聚会,你是来的吧?”
什么,喻舟还没来得及回话,方清宁好奇地问:“有活动吗?”
柳灿笑容中有股狡黠的意味,睄了眼喻舟。喻舟便转而为他说明道:“我们都加入了一个徒步社团,礼拜天他们想去酒吧街玩。”
唱歌,唱歌而已啦,柳灿哭笑不得地申明,邀请道:“师兄一块?”
方清宁不确定地,“听上去蛮有意思——”
“去吧,”喻舟说,将包递给他,甜品袋则是取出单独拎在手上,“就当劳逸结合——如果你不嫌吵的话。”
当然不,方清宁摇头,予柳灿笑道:“那就叨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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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接着各自要做的事不同,四人在教学楼前告别。
同门先是讲柳灿料事如神,迟疑瞬刻,说:“这是怎么回事?”
柳灿反道:“你去问?”
喂,同门像被针扎了一下,“我八卦但不无聊好吧!脑子没坏的人,今天过后都晓得方师兄是有真本事的了。”
理工人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擢好斫坏的标准,无非实力、人品两点。方清宁的才干已是有目共睹,至于原先擅自更换导师惹来非议,个中隐情,旁人始终一概不知。
他既然证明自己没有不学无术,关于品行的传闻,可信度也就大大降低了。
“我查资料去,”同门挥了挥手,“总之你可千万也别多嘴。喻神知道的一定比咱多,他不同样暂时没动静?想给师兄赔礼也不能帮倒忙啊!”
柳灿说放心,当我傻子呢。两人打打闹闹着分了手。
她见喻舟与方清宁的背影还望得见,想了想,悄悄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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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所学校的绿化做得极好,当他们停下来的时候,茵草如碧,郁树翻浪,柳灿随便拣了一棵站在后边,就把她遮了个严实。
方清宁的声音问:“那家烤肉店在哪?”
“这才几点,”喻舟戏谑又耐心地说,像在教小孩子吃饭前要先洗手,“这个校区的风景可是榜上有名,骑车转转?”
方清宁笑了,说:“算了吧你,现在不嫌浪费时间了?”
喻舟已经在扫码,滴的一声后,道:“那,我们可以边骑边讨论,我正好有几个问题请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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